“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李禅秀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李禅秀目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李禅秀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李禅秀,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意外。
李禅秀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李禅秀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李禅秀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进去些,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李禅秀还没回答,胡郎中恰巧阔步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
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李禅秀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李禅秀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李禅秀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李禅秀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到了伤兵营帐,李禅秀先去帮胡郎中说的那两人缝合伤口,接着又去看张河。
张虎今天不在,据说被上头叫去问昨日遭伏击的详细情况了,现在在旁照看的,是两兄弟的一个同村好友。
张河之前醒过一次,此刻又昏睡了。李禅秀看过情况,见他果然有些发烧,开了个方子,让照顾他的人先去药房找胡圆儿抓药。
胡郎中在旁拿着纸笔,赶紧把要点一一记下。
最后两人才走到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昨天跟李禅秀打招呼的伤兵见他过来,又热情开口,只是今天的话却不同——
“沈姑娘,又来给这人换药啊。”
“胡郎中昨夜刚来给他换过。”
“沈姑娘,是不是这小子也能救活?”
“我看他之前都快断气了,今天脸色竟又有些好转,您不会是神医吧?”
“哎,这人可真是好命,能遇见沈姑娘您!”
因着昨天的事,伤兵们对他显然比之前敬重。毕竟说不准哪天,他们只剩一口气从城墙上下来时,还能寄望被缝两针救命。
李禅秀对他们的热情招呼回了个微笑,然后看向那个依旧安静的角落——
木板床上的人情况确实好些了,沾血的甲衣被剪开拆走,身上污血也被擦净,换了身衣服。只是右手仍紧紧握着那柄弯刀,指骨像石头雕刻一样,坚不可动。
俊朗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只是眉目依旧紧闭。应是有人刚给他喂过水,之前干裂的嘴唇微微湿润,很薄,形状竟很好看。
李禅秀微微收回视线,看向他胸口位置,忽然一抬手,将遮住箭伤的衣襟拉开。
结实漂亮的线条瞬间显露,胸膛处缠着白布条包裹伤口。
胡郎中暗暗咋舌,女子行医多有不便,但这小女郎……是真不把男人当男人啊,这衣服,就这么随手一把就扯开了?
李禅秀目光落在床上人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布带上,指尖下落时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将其拆开。
要清理药膏时,胡郎中忙说:“我来吧。”
李禅秀摇头,说不用,然后动手将伤口处黑乎乎的药膏擦掉,又用布巾沾着温水,将残余的黑色也擦去。
伤口已经出现愈合之势,显然对药性吸收很好。但之前一直没处理好,使箭伤位置有些化脓,伤口比最初扩大,要完全愈合还需不少时间。
“我帮先他处理一下,再缝合吧。”李禅秀拿出工具。
胡郎中一听他要缝合箭伤,赶紧又拿出纸笔,接着观摩记录。
之前打招呼的伤兵也忍不住都凑过来,被胡郎中瞪了一眼,才讨好笑笑,后退些距离。
“还真能救活啊?”
“不好说,昨天张河虽然严重,但好歹还能哭爹喊娘,有□□气在,但这个……听说之前都快没气了。”
几人低声私语,有盼好,又不住摇头的。
李禅秀仿佛没听见,他拿出用烈酒擦洗过的刀剪,清冷的侧脸带着专注与沉静,目光认真,小心处理伤口位置的腐肉,没有丝毫不适。
胡郎中边帮他递工具,边拿笔“唰唰”记录,心中暗暗惊讶又佩服。
昏迷中的人显然能感受到疼痛,锋利刀刃割开伤口血肉时,他握刀那只手蓦地用力,手背青筋暴露,指骨泛白。才恢复血色的脸也霎时苍白,额上冒出细密冷汗。
李禅秀和胡郎中都太过专注,没第一时间察觉。
忽然,握刀的指骨颤动了一下。
接着浓密眼睫也剧烈抖动,像翅膀被黏住但不停震动,将要挣脱的蜻蜓。
蓦地一下,蜻蜓挣脱,剧颤的眼皮睁开,眼底如浓稠墨染,却空茫没有聚焦。
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李禅秀终于讶异抬头,秀丽清湛的双眸猝然对上一双如碎墨凝结,逐渐聚焦的眼睛。
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睛主人猛地坐起——
锵然一声,寒刃出鞘。
眼前刀光一闪,下一瞬,刀已架在颈间,寒气逼人。
李禅秀几乎下意识要出手,但察觉没有杀意后,又硬生生止住。
无视颈侧寒刃,他偏头去看刚坐起的人。
对方正剧烈喘气,神情却空茫,显然拔刀只是醒来后的本能反应。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李禅秀,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李禅秀,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李禅秀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李禅秀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李禅秀,对上一双清冷秀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李禅秀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李禅秀,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李禅秀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李禅秀。
李禅秀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李禅秀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李禅秀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秀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李禅秀:“……”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李禅秀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李禅秀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李禅秀回药房后,下午就没再去伤兵营。
被调到药房后,伤兵营的很多活都不需他再做,吃完饭没事,他去药庐帮徐阿婶煎了会儿药。
胡郎中一直没回来,到了晚上,才听去询问消息的胡圆儿回来说,对方被陈将军叫去了,连同中午刚醒的那个人一起。
“肯定是问粮草被劫的事,我爷爷跟着过去看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胡圆儿脆生生道。
李禅秀心中权衡,他不想回女眷营帐那边休息,一是不方便,二是他毕竟是男扮女装,不是真正女子,能不住那边,还是尽量不住那边比较好。
于是他借口还有药方没抄录完,留下陪胡圆儿一起等。
然而直到深夜,燃着的油灯只剩豆大火光,胡圆儿也趴在桌上睡着时,胡郎中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
抬头见李禅秀这么晚还没回去,他显然有些惊讶。
李禅秀搁下笔起身,指指趴在桌上睡着的胡圆儿,微笑解释:“胡圆儿说你一会儿就回来,正好我还有些药方没抄,就陪他一起等了等,没想到……”
说着,他看一眼外面的黑夜,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会等这么晚。
胡郎中顿时明白,叹道:“这小子,说着等我,自己倒先睡了。”
然后对李禅秀感谢道:“有劳你了。”
他以为李禅秀是因胡圆儿年纪小,不放心他一个人,才陪着一起等,把孙子抱进隔间后,出来又是一番谢。
李禅秀摇头表示不用,虽然确实有几分不放心胡圆儿一个人,但也有私心。
胡郎中这时叹气,又道:“你没走也好,我正想跟你说个事,今天陈将军把刚醒的那个伤兵叫去问话,顺便把我也叫去了……”
李禅秀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不由顺着话道:“我听胡圆儿说,是问之前粮草被劫的事。”
接着迟疑:“可是那人被用了刑,伤又加重了?”
毕竟胡郎中此刻的神情看着不太好。
胡郎中摇头,道:“倒是没用刑,而是……”
他语气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这个人他失忆了。”
李禅秀闻言愣住,随即想起那人刚醒时神情空茫,之后又一直盯着他看,顿时有些明白。
难怪对方醒来后,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失忆了。
听说有些鸟雀刚破壳时,因对世间一无所知,会对见到的第一个动物产生好感。想来这个失忆的人也跟鸟雀一样,只是因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才一直盯着看罢了。
不过胡郎中说这些,目的肯定不是单纯要告诉他,对方失忆了,莫非……
果然,胡郎中很快道:“陈将军希望他能想起,让我给他治疗,但我没治过失忆的人,实在无从下手。你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试着给他看看?”
李禅秀闻言迟疑了,他也没治过失忆的人,不过……
“只是先试试看,不必担心治不好,我看陈将军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且你只是帮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陈将军说就行。”胡郎中见他犹豫,又补充一句。
李禅秀这才点头:“那我就试一试。”
接着目光微动,借机又道:“但治疗失忆,需时常过去给他针灸,女眷营帐离这边较远,我能否以后就住药房,这样来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说今天已晚,问他要不要在药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他先开口,且还是要以后都要住这边,忙道:“妥,妥!你尽管搬就是,我让人在药房的里间放一张木板床。”
药房跟他们爷孙俩的住处只是连着,并不是同一处,不必担心小女郎住在这,于名声有碍。
且他先前就觉得女眷营帐太冷,离伤兵营这边又远,万一有个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来,也不方便。
只是对方毕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开口说这些。没想到李禅秀主动提出要般过来,他自是欣然说好。
李禅秀见他同意,也微松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从女眷营帐搬出来了。
只是,又利用了一下今天刚醒的那个人,虽然对方并不知。
翌日,李禅秀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李。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的时刻来临,以及未知的未来。
父亲就在那时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①。”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就再未见过。
李禅秀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流落西羌,让父亲误以为他已死去,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所以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何况依靠那些梦,他的处境已经改变许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李禅秀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李禅秀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李禅秀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李禅秀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裴。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裴二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裴二。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裴二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裴二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李禅秀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