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洲眉梢微挑,“他又怎么了?”
林羡玉立即绕过桌子,站到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刚刚发生的事:“……他竟然把淡痕膏还给我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以后再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是……就是太子赫连锡!”
这可真是毒誓。
赫连洲轻笑,林羡玉更不满了,扯住他的衣摆:“你还笑!看看你教出来的人,对本王妃没有半点起码的尊重。”
赫连洲心尖微颤,不露声色地问:“你是王妃?”
“至少名义上是,他该对我恭敬些。”
赫连洲的目光如无其事地扫过林羡玉因为生气而显得格外鲜活的脸,然后继续看舆图,平静道:“那你也该稳重些,不要总和他呛声,也不该说他是丑八怪。”
“他脸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羡玉好奇地问:“还有你眉毛上的。”
“他十二岁的时候,刚在师傅那里学完功夫,就瞒着我逃出军营,兴冲冲地去找当年杀了他父亲的山匪,要替父报仇。结果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山匪包围了,我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我也没带多少兵马,虽然以少胜多,剿灭了山匪,但眉上落了一道疤,他养好病后,刚下床就跪在我面前,拿出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说要和我一样脸上留疤,还说从今以后要为我出生入死,用命还我的恩情。”
林羡玉听得怔怔。
北境人都这般有血性吗?刀子划在脸上的时候不疼吗?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汗毛耸立。
可是转念又有几分愧疚。
赫连洲低头看了一会儿舆图,半晌听不到林羡玉的叽叽喳喳,疑惑地抬头望去,却看到林羡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圈和鼻尖均是通红。
“怎么了?”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我以前从没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多无奈的事。他想为你出生入死,所以他恨我,我是被皇上陷害才来到这里,我心里也委屈,也有恨,你心里肯定也有许多委屈,许多不甘……”
林羡玉以前只哭诉些“欺负我”“讨厌你”一类的话,这还是赫连洲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番沉重的话语。
林羡玉继续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逍遥,好人却步履维艰呢?”
林羡玉想到祁国的皇帝,想到贵妃和真正的嘉屏公主,不禁攥起拳头。
“我要让皇上贵妃还有嘉屏——”林羡玉话一出口又自知能力不够,于是求助赫连洲:“若有机会,你能帮我狠狠欺负回去吗?”
赫连洲看着他,见他一双秀眉舒展又蹙起,苦恼道:“不行,这是两国之间的事,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欺负回去的,若是稍有不慎,动起干戈,苦的还是老百姓。”
“林羡玉。”
“嗯?”
“这就是为什么好人总是步履维艰。”
林羡玉愣了许久,终于明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蝴蝶有了心事,不再扇动翅膀。
平日里他总像没长骨头一样,说几句话就要往赫连洲怀里钻,今天却一直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替嫁改变了他原本富足安逸的人生轨迹,让他被迫进入权力争夺的漩涡。
赫连洲不想让他思考这些烦恼之事。
“我会帮你欺负回去的,不动一兵一卒,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他说。
林羡玉的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静静望着他。
林羡玉呆愣了片刻,就扑上去抱住了赫连洲,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胳膊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下颌。
“赫连洲你最好了!”
林羡玉感动得不行,坐在赫连洲的腿上还左摇右摆,动来动去,说着感谢的话。
他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姿势对赫连洲来说,是多大的挑战和考验。
赫连洲被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扑了个满怀,又感觉到腿上的柔软温热,思绪都断了。
林羡玉的身子实在太软。
怀里的人还自顾自说着:“我都没有什么好用来感谢你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想用匕首划脸,我好喜欢我的脸。”
“我只有一园子的小白菜和黄瓜,还有两只小兔,这些你也不会想要的,”这可把林羡玉愁坏了,冥思苦想了半晌,然后松开手,和赫连洲面对面,对他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他刚沐浴过,脸颊还透着粉,又因为说了好多话,饱满的唇瓣泛着潋滟的水光。
赫连洲不受控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了一下,林羡玉踉跄似地往前倒,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正无辜地望着他,一对上这样清澈的目光,赫连洲就瞬间清醒过来了。
林羡玉懂什么呢?
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怎么总是着魔般地失控?
“你喜欢什么啊?”林羡玉追着问。
赫连洲冷声说:“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呢?”林羡玉转念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从来都没有过心上人吗?”
“你呢?你有过吗?”
赫连洲问得轻松,问完却忍不住屏息。
林羡玉一被问这个问题就有些害羞,靠在赫连洲胸口,摆弄着桌边的地舆图,咕哝道:“我还小,和你不一样,我身边那些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堂表兄,都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赫连洲的脸一下子沉了,冷声说:“下去。”
林羡玉撅起嘴。
“再不下去,我就动手了。”
林羡玉想到乌力罕的下场,立即麻溜地起身站到一边,还不忘给自己撑面子:“我才不是怕你呢,我是想到我今晚还没给明月羌笛喂草料,我回去了!”
赫连洲看着他离开。
桌案的左边放着乌力罕送来的西帐营军报,右边是纳雷送来的绛州军报。
今晚本是让人头疼的,可林羡玉的出现让夜风都变得轻松,带着一股淡香。
赫连洲忽然就不觉得累了。
可是林羡玉回去之后却不能倒头就睡,他一直思考到夜深,他觉得他也该挑起怀陵王府的一份担子。
他总该做些什么。
不能坐等赫连洲送他回家。
他又想到兰殊。
兰殊是斡楚王的幕僚,他必然了解斡楚王的脾气秉性,若能把对手研究透彻,也能有助于赫连洲劝降斡楚。
第二天,他就去找了兰殊。
可兰殊不在罍市。
一旁商铺的人说他今天没来。
他四处打听兰殊的住址,好不容易问到了,立即乘坐马车赶了过去。
兰殊住在草场旁的破营帐里,林羡玉掀开帘子进去时,还没看到人,先闻到浓重的药味。
兰殊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
“殿下?”
林羡玉立即走上去,和阿南一起将他扶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兰殊摇了摇头,语焉不详道:“没什么,只是……染了风寒,只是风寒。”
林羡玉看他隐瞒,便不再问,直接说出来自己的来意:“你做过斡楚王的幕僚,那你一定很了解耶律骐,是不是?”
兰殊脸色微变。
“兰先生,我想听你讲一讲他,看看此人身上有没有突破之口。”
出乎意料地,兰殊闭口不言。
林羡玉忙问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能是林羡玉的目光太真诚,兰殊实在不能视若无睹,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殿下,我的确有难言之隐,我不是不了解耶律骐,我大概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正因为了解他的野心,所以我不能再做他的幕僚,我必须远离他。”
兰殊拿起床边的一个白色药瓶,“我曾在他面前假死,然后永远地离开了斡楚。”
“我不想帮他,但我也不想背叛他,殿下,请您别为难我。”
林羡玉大受震撼,他望向兰殊手中的瓷瓶,“什么叫……假死?”
“服下这颗药丸,脉搏呼吸都会停止,同死人没有任何差别,直到三日后,才会醒来。”
兰殊把瓷瓶交给林羡玉,“斡楚一事,我不想再掺和,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我能为殿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药。殿下男替女嫁过来,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着。”
兰殊实在太聪明,林羡玉只透露了一分,他便能猜出十分,甚至想到了林羡玉还没想到的东西。
林羡玉接过瓷瓶,道了声谢。
他本来很是高兴,在西帐营时随口说出的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竟然能够实现。
他想立即告诉赫连洲这个天大的喜事。
坐马车时心焦不已,一直冲到赫连洲的堂屋门口,却陡然停下脚步。
赫连洲和桑荣商量着绛州之事,一同走出来,转头就看到林羡玉站在门口出神。
赫连洲问:“什么事?”
林羡玉不知为何,在和赫连洲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心里竟有种不知名的酸涩,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是慌忙把瓷瓶藏进袖子,朝赫连洲摇了摇头,“没……没有……”
林羡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 他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白色瓷瓶,连声叹气。
这阵子他的心事越积越多。
他以前哪里用得着思考这些问题?他只需要懒洋洋地在他的软烟纱床帷里醒来, 等着家仆们端上丰盛的早膳, 吃完了就去爹娘房里玩,枕着爹爹的腿, 商量着下午要去哪里解闷,又去娘亲怀里腻歪一会儿。吃饱了水果喝足了茶, 下午再去鸣乐坊里听曲儿……
以前他最大的烦恼就是思考先去鸣乐坊听曲还是先去梅园看雪, 而他现在竟然在思考如何帮助北境不费一兵一卒地收复斡楚。
这个问题连赫连洲一时之间都解决不了。
林羡玉苦恼地趴在桌子上, “阿南, 这根本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这太难了!”
阿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林羡玉又望向那瓶药, 兰殊说,这药叫敛息丹,服用之后便无脉搏心跳, 如死人无异。
到时候他服下敛息丹,太子定要派御医来查验, 发现公主确实没了脉搏之后,赫连洲便将公主病逝一事昭告天下,林羡玉则趁夜逃离怀陵王府, 在赫连洲的帮助下回到祁国。
这是最好的计策。
他刚刚都已经冲到赫连洲面前了,话也已经到嘴边了, 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如鲠在喉。
心里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若有机会回去, 不是很好吗?”
他枕着自己的臂弯自言自语,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什么很好?”
他抬起头, 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换上了外出时穿的玄色锦袍,林羡玉刚要起身就看到他的装束,旋即怔在原地。
他尚未开口眉头先蹙了起来,预感到了什么,连忙问:“你又要去哪里?”
“去一趟绛州。”
“又要五天吗?”
“这次大概要半个月。”
林羡玉的眼圈瞬间红了。
赫连洲预料到了林羡玉的反应,他解释道:“我要在绛州城外安营扎寨,部署兵力,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来回不方便,所以——”
林羡玉泫然欲泣,赫连洲只觉得心尖被人猛地攥紧,立即说:“我会尽快回来。”
“我也想去。”
“不行,”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羡玉,他说:“那里是北境和斡楚的交界地带,时常发生暴乱,太危险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眼里的泪,忽然间就懂了牵挂的含义,这滋味让他既欣喜又苦涩。
他强作镇定地安抚道:“不是交了新朋友吗?可以去找他玩,平日里出去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走上来抱住了他,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我会想你的。”林羡玉哽咽道。
林羡玉从不吝啬于表达,赫连洲僵硬了片刻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我会尽快回来。”
林羡玉依旧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但还是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赫连洲,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赫连洲“假死药”的事,但他还没想好如何向赫连洲解释兰殊的身份。兰殊是祁国人,是耶律骐的幕僚,这样的双重身份定会让赫连洲起疑心。可兰殊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插手斡楚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死”过一回的兰殊再拖下水。
他忙活了半天,没帮上任何忙。
就在这时,桑荣过来催促:“王爷,该启程了。”
林羡玉立即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狠了狠心,还是转身离开了。
赫连洲一走,王府顷刻间变得空落落的。
明明正值日中,天光却暗淡。
风吹动槐树的枝叶,嫩白的槐花扑簌簌地落下来。萧总管过来问了两次,阿南都说:“殿下不想吃也不想喝,还在躺椅里发呆呢。”
萧总管摇了摇头,叹道:“过两天就好了。”
阿南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殿下想念王爷了。”
阿南很是不解:“可是王爷早上才走,连两个时辰都还没到呢,为什么想念?”
“是啊,怎么两个时辰还没到,就开始想了呢?”萧总管看着他,抚须笑了笑:“阿南,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阿南更加迷惑。
萧总管自言自语道:“一个乌力罕,一个阿南,咱们院子里都是不开窍的小呆瓜。不止呢,这儿还有一个最最不开窍的,真愁人啊。”
阿南都听不懂萧总管在说些什么。
他回到林羡玉身边,问:“王爷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殿下,您这次怎么这般难过?”
林羡玉也不知道,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小菜园,脑海中全是赫连洲为他翻土的身影。
“殿下,王爷这才走了两个时辰,您就茶饭不思了,以后回了祁国,可怎么办呢?一旦回了祁国,您和王爷那就是天各一方了。”
林羡玉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慌。
“殿下,我觉得既然兰先生给了您那瓶药,不妨再去问问他,这药如何服用,对身体有没有害处……这才是您现在最应该考虑的事情,而不是王爷的军务。”阿南十分不理解林羡玉近来的烦恼,他坐在躺椅旁,说:“不管王爷这次能不能劝降斡楚,您都是要回祁国的,不是吗?”
阿南这话不无道理。
赫连洲和太子的对弈不会只停留在劝降斡楚一事上,就算这一次赫连洲成功劝降了斡楚,太子还会继续给他出难题。这不是普通的兄弟阋墙,是皇位的争夺,牵扯整个北境朝廷,没有三年五载结束不了。林羡玉若总想着等到一切太平,等赫连洲大获全胜,再风风光光地回家,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再者说了,祁国公主本就是太子用来牵制赫连洲的工具,若是病逝,对赫连洲来说反而是好事,他再也不用背负乐不思蜀的骂名了。
林羡玉总想着替赫连洲分担,可他在家时也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闲散世子爷,只懂吃喝玩乐,在北境又能做出什么名堂呢?
他嗡声说:“阿南,你说得对。”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兰殊的家。
他给兰殊带去了豆饼和水晶羊羔片。
兰殊的脸色好了很多,还起身给林羡玉和阿南各倒了一杯茶。
是祁国的茶叶,闻起来有花果的清香。
“身体好些了吗?”林羡玉问。
兰殊在床边坐下,“老毛病了,每逢季节变换,身子就发虚,多谢殿下挂念。”
林羡玉蓦然想起赫连洲那日在禁室里的异样,他至今不知原因。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兰殊的声音,林羡玉陡然回过神。
兰殊说:“殿下好像有心事。”
林羡玉摇了摇头,把食盒打开,热情地说:“你尝尝怀陵王府的厨子做的豆饼,挺酥脆的,阿南最喜欢吃了,一顿能吃四张。”
阿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兰殊拿起一块尝了尝,夸赞道:“很甜。”
他忽然望向阿南,问:“你喜欢甜口?”
阿南点头。
兰殊的目光变得柔软,他静静地看着阿南,像是透过阿南看到了谁的影子,直到看得阿南不自在地低下头,他才收回目光。
林羡玉问起敛息丹如何服用,兰殊告诉他:“只需服用一颗,三日后便可醒来。”
见林羡玉神色愁闷,兰殊问:“殿下担心这药不起作用吗?我敢拿性命向殿下担保。”
“不是。”
“这药没解殿下的燃眉之急?”
“我的燃眉之急是赫连洲,我担心他不能劝降斡楚。”
兰殊半晌才反应过来林羡玉口中的“赫连洲”就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怀陵王,他心中微微纳罕,不禁问:“王爷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
林羡玉点头。
“他为何替您隐瞒?您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有。”
“那是为什么?我所知道的怀陵王是个极具威严,不可侵犯的天生将领,听说他军纪严明,对待下属和身边的人都十分严苛,我还以为殿下在王府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林羡玉立即反驳:“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有的传闻都是太子恶意丑化抹黑他的。你没有去过西帐营,你不知道那里的将士有多崇拜他,你没有看过他和将士们一起训练,和将士们吃一样的肉汤和粟饼。你也没有去过怀陵王府,你不知道他的府邸很多年都没有修缮,门匾的彩漆是斑驳的,回廊的石阶也坏了,因为他把薪俸都拿去赈济灾民了,他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我在他的后院里种祁国的小白菜和黄瓜,他也不生气,还帮我播种翻土,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整个北境都没有人能帮帮他……”
兰殊听得怔然。
林羡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低着头说:“我很想他,他去了绛州,一去就是半个月,往后能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了。我不想吃敛息丹,不想吃,他答应了要风风光光地送我回去,我不想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就天各一方……”
阿南呆呆地望着林羡玉,心中的迷雾慢慢淡去,他好像明白昨日萧总管话中的意思了。
这就是想念吗?
兰殊同样动容,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殿下,若要劝降斡楚,除了突破耶律骐,您还可以让王爷从边境的百姓身上入手。”
林羡玉抬起头,眨了眨泪眼。
“斡楚虽然想攻占北境的土地,但民间的往来从来没有中断过,北境和斡楚一直保持着通商和通婚,因为北境的帛、布、蜜、蜡是斡楚的百姓生活中最需要的,而斡楚的貂鼠、驼肉和胶鱼,品相和口味也比北境出产的好很多,在边界线附近生活的斡楚百姓加起来有上万人,他们都以互市为生,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兰殊望向林羡玉,“若能让他们意识到,北境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让他们不再恐惧北境的军队,这也许能成为战局的转机。”
林羡玉倏然起身,把阿南吓了一跳,立即跟着站了起来。
“兰先生,我听明白了。”
林羡玉难以置信地望着兰殊,“我以为……你说你不再插手这件事。”
“这是为了百姓,我无愧于心。”
“谢谢你,兰先生。”
兰殊朝他笑了笑,又望向阿南,轻声说:“原以为此生一眼望到头了,没想到还能结识殿下,还有阿南,是我的幸运。”
林羡玉离开兰殊的营帐,一回到王府就说:“我要修书一封,送到绛——”
“不,”他停下脚步,对萧总管说:“我要去一趟绛州。”
萧总管和阿南同时惊愕道:“什么?”
“我要去一趟绛州,我想知道边境的百姓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萧总管肯定是不同意的,可禁不住林羡玉的撒娇纠缠,林羡玉抱着他的胳膊从天亮求到天黑,嘴巴都说干了,萧总管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恰好乌力罕还没出发回西帐营,萧总管瞧见他的身影,如天降甘霖一般,立即去求他:“小乌将军,你能不能护送殿下去绛州?”
“不可能。”乌力罕当即拒绝。
“从都城到绛州有一千多里,马车要走三四天,老奴实在是不放心啊。”
乌力罕皱眉怒道:“他就不能安分一点?”
“我是去帮王爷的!”林羡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乌力罕说。
乌力罕很是不屑,“你能帮王爷什么?”
林羡玉不想和他做口舌之争,也知道自己孤身前往绛州实在危险,于是能屈能伸,主动让步,说:“麻烦乌将军不计前嫌,帮我这一次。”
乌力罕愣住,看陌生人似地看了一眼林羡玉,板着脸背过身去,就在林羡玉不抱希望的时候,乌力罕说:“明早辰时一刻出发。”
林羡玉瞪大眼睛。
“马车每天只停一次,王爷不在,哭了可没人搭理你。”乌力罕说罢就扬长而去。
林羡玉茫然望向萧总管,总管笑了笑:“他这就是答应了。”
有乌力罕护送,林羡玉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回到后院和阿南一起收拾行囊,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总管记得每天帮我的菜园子浇水,还有我的小兔,麻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们。”
萧总管一边答应,一边帮他准备四天的干粮,马车后面装得满满当当。
林羡玉握着萧总管的手,不舍道:“总管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萧总管很是感动,差点儿老泪纵横,点头道:“好,老奴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第二天日光微熹,林羡玉还没睡醒,就昏昏沉沉地上了路。
他一进马车就继续昏睡,阿南缩在他身边,很快也睡着了。半路上乌力罕撩开帷帘,往里面看了眼,冷嗤一声:“真是又懒又弱的祁国人。”
饶是林羡玉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北境生活,习惯了风沙和尘土,然而再次经历马车的长途颠簸,还是让他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阿南想帮他揉腰,但也使不出什么力气。
林羡玉委屈地想:等过两天见了赫连洲,一定要他好好帮我揉一揉。
快到绛州时,马车上了山,原本正沿着山路飞驰着,却陡然停了下来,差点把马车里的林羡玉甩了出去,他的肩膀撞在门框上,刚想掀开帘子怒斥乌力罕,却看到一个老人倒在路上。
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无措地站在一旁。
乌力罕冲上去,把老人扶了起来。
林羡玉也顾不上疼痛了,立即下了马车。
老人看上去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穿着灰麻短褂,胳膊和腿都瘦弱得像截枯木,他大概是被马车吓到了,仰头倒下,扁担上的风干青鼠肉散了一地。
乌力罕检查了老人的胳膊和腿,倒是没有擦伤。
“您带着这些是要去哪里?”林羡玉问。
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去……去绛州的官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