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在开口,却又像是喃喃自语,嗓音很轻。
安无雪观他口型,只看出“师兄”二字。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此,没人能把这白衣浸血之人同出寒剑尊扯上关系。
安无雪怔然。
他只觉胸膛麻麻的,说不出痛,也说不出酸。
真是可笑。
冥海之事后,他明知自己闯祸,还是期待师弟的反应,师弟却不发一言。他知晓自己在师弟眼中比不上渺渺仙途,从无怨言。
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人却因为他生了心魔。
太可笑了。
可他为什么笑不出声呢。
他靠着墙,目光涣散地出神许久。
白日光影透过纸窗,流淌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绵长的日光,想到千年前那人隐在风雪后不曾回头的背影。
“你既然不曾回头……”他用着近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极为缓慢地说,“就该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
他整肃衣袍,转身要走。
“师兄,”那人喊他,挣着锁链,“别走……我好想你……”
“别想了,”他头也没回,“就像你清醒后会忘了现在一样,都忘了吧。”
他走出客房,关上门,在上头落了个禁制。
禁制将屋内的动静隔绝,仿若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靠在门前静默半晌,这才转身走到自己屋门前。
他还未进屋,却突然瞧见本该在云剑门清理浊气的秦微自台阶而上。
两人视线相汇,尽皆一愣。
秦微还未习惯见着宿雪这张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要绕开安无雪。
安无雪心下一紧。
看这架势,必然是来找谢折风的。
可谢折风刚被他所伤,还被他捆在屋里……
第29章
安无雪敢对谢折风出手,还趁着谢折风灵力被封将人锁在屋内,是因为谢折风是心魔发作,醒来之后多半会忘了。
届时他随便推脱一下,说谢折风身上的伤是为了压抑心魔自己弄出来的就行。
即便谢折风会怀疑,他身上疑点多了去了,多一个也不嫌多。
反正他已经被谢折风接连试探过许多次。
谢折风本就在寻起死回生之法而没能成功,这人是如今两界唯一的长生仙,连唯一的长生仙都不曾成功,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他会在莫名其妙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时隔千年复生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宿雪身上,本就是谢折风觉得不可能之事,谢折风反倒不容易触碰到这近在咫尺的答案。
可秦微不一样。
在宿雪一事上,秦微身为局外之人,反而容易起疑。
安无雪赶忙喊住秦微:“秦长老!”
秦微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探究地看向安无雪:“我们今日才见,你怎知我是长老,不是什么峰主或是弟子?”
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因其代代出剑尊,所以并没有掌门一职,落月之主便是两界之尊。
而一辈之中,佼佼者为首座,其余人管辖落月诸峰,皆被尊称为峰主。若是资历更高的渡劫高手,便不会再做峰主,而只是作为长老坐镇落月。
他陨落之时,秦微就已经是司律峰峰主,此刻被尊称一声长老,再正常不过。
他说:“我上霜海之时,曾经打听过一些落月峰之事,因此知道了秦长老。”
秦微挑眉:“你倒是坦荡。你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我长了一张秦长老讨厌之人的脸,”安无雪叹了口气,“真是抱歉。”
“你——”秦微一梗。
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神情微变,冒出来的怒意却又倏地压了下去。
他说:“你这点性情倒是也像他,他从前也喜欢呛我……”
安无雪低笑一声。
秦微收了神,转口道:“谢出寒在屋里吧?”
“秦长老有事要找仙尊?”他“呀”了一声,“可惜仙尊刚封了神识,在打坐,我就是因此才出来的——仙尊说他有伤在身需要调养,不可打扰。”
秦微顿时面露复杂之色。
安无雪知他想到了谢折风的心魔发作,心念一转:秦微明显是清楚谢折风心魔的存在的,那秦微应当是知道谢折风心魔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如今有多严重。
这心魔多半是因为他,这点他没什么好问的,但他确实有些忧虑心魔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谢折风以仙者境生心魔,此事若是稍微有所差池,那可是会酿成两界祸事的。
他做出格外担忧谢折风之状,说:“可我看仙尊今日对战镜妖和云舟,游刃有余,魔物之浊气都无法近身分毫,怎么突然有伤了?”
“你倒是忧心。”
“秦长老说笑了,我是仙尊的炉鼎,我若不忧心才奇怪。”
秦微说:“他这伤本来已经好了,只是最近又复发了。”
谢折风居然生了两次心魔?
他思索间,秦微又说:“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少打听为好。谢出寒的脾气我知道,虽然我在他留下你这件事上故意刺他,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会动你,留你多半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想给你个好去处罢了。”
“你有这张脸在,潜心修炼,莫问不该问之事,日后在落月峰指不定也能混个峰主当当……”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莫要和他一样,走上不归路。”
不归路。
好一条不归路。
“秦长老……多虑了,”他笑得眯了眼睛,“我胸无大志,对当峰主没有兴趣,只想偏安一隅,无所事事。”
秦微冷哼一声:“炉鼎果然还是炉鼎,我刚才怎么会觉得你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也像他的……谢出寒在下一间房对吧?”
居然还是要找谢折风。
安无雪神情一顿,避而不答,只是说:“仙尊疗伤之时封了五感神识,除非直接唤醒仙尊神魂,或者仙尊自己想醒来,否则谁也喊不醒。秦长老有急事的话,可以回落月峰唤仙尊本体。”
秦微沉吟了片刻。
安无雪瞎编的话都是根据之前谢折风封锁五感神识时的样子编的,秦微多半是见过,对此没有疑虑。
在照水城的不过是个死了也对本体影响不大的化身,化身喊不醒,去找本体总可以。
就是落月照水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秦微显然连这个时间都有点不想费,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安无雪这时才佯装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我这里有一张仙尊给我的天涯海角符,可以直接给仙尊神魂传音。秦长老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
秦微嘀咕了一声:“怎么没给我这种符?”
安无雪:“……”
“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秦微说,“我本来想带着不忘在云剑门清理浊气,但是收拾好那些魔物尸体之后,翻遍了云剑门遗址,也没有找出多少浊气。”
安无雪心下一凛,散漫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
云剑门死了那么多修士,又有那么多魔物,浊气应当是多到足以影响整个照水城的程度。
所以云剑幻境一破,谢折风便让秦微和宋不忘带着弟子处理。
怎么会没多少浊气?
秦微同样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浊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这种程度的灭门,光是滔天怨气都可以勾人入魔了,怎么会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在云剑门里找不到什么线索,灭门之人神魂俱灭,那些魔物全被咱们的好仙尊大卸八块了。我只能找几个神魂还算完整的搜魂,发现他们近两个月来频繁来往照水城……但魔物魂魄不全,有的魔物灵智都未曾全开,我找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只是……”
安无雪脱口而出:“那些浊气很可能都被送到了照水城!?”
秦微有些意外:“你倒是不笨。”
他说着,眉头紧皱,“可是我想不通,你要说有心人想要祸乱照水城,利用这些魔物把浊气偷偷送到照水,可如今照水风平浪静,那些浊气呢?”
安无雪心中思绪飞闪,隐约有一种危险的猜测冒上心头。
难道说……
秦微所言也愈来愈接近他最担心之事:“就算那些浊气真的被藏在照水城,做这事的人想干嘛?想效仿当年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城之法,让城中修士凡人尽皆入魔吗?”
他摸了摸下巴,摇头:“可这也做不成什么啊,那些浊气虽多,但在照水剑阵的护佑之下,根本乱不了照水城的根基吗,除非还有更多的浊气……”
“哪儿有更多的浊气呢?这不也不可能吗?”
安无雪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袖。
不,有。
有可能!
就在照水城。
加上云剑门那些浊气,和照水城那一处藏着的浊气合在一起,差不多刚刚好足以撼动照水剑阵!!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秦微一拍脑门,“你又不是他,你听这些能有什么反应?我真是……喂,宿雪?”
“……嗯?”
安无雪心不在焉般。
“把你那张符拿出来啊,谢出寒破了云剑幻境之后,最后一些浊气在你们应对云舟之时其实也被悄悄转移走了。现在那些浊气全都藏在照水城中,此事宜早不宜迟——”
秦微一顿,有些不悦:“你怎么不理我了?你逗我玩呢,算了,我自己去喊他看看……”
安无雪怔怔地站在那,秦微绕过他时,他都忘了阻拦。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喃喃道。
如果做此事之人等的就是今天这最后一份浊气,要做些什么,必然是在今日。
谢折风心魔缠身,即便天涯海角符能将人唤醒,这人也未必能立时出战解照水之危。
秦微不知那藏在照水城中千万年的浊气,虽知其中有古怪之处,却想不到事态严重。
只有曾经在此处亲手落下剑阵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能说出剑阵之下的玄机。
那是他遵守至今的诺言,在世者唯有他一人知晓。
若是宣之于口……
他紧咬下唇,茫茫然地看着高楼台阶之下,客栈大堂中来来往往的修士与凡人。
前几日他与谢折风星夜入城,花车飘着香,凡人歌姬的嗓音缥缈而来,一盏盏花灯如盛世繁星,璀璨夺目。
还有次日清晨,路边摊贩的蒸笼冒着热气,抓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撞上他跟前……
“安无雪”已经陨落了千年。
两界有他无他,依旧走到了如今的繁盛。
他明明方才还在和秦微说,他胸无大志,只想此生无所事事。
可他又想起当年照水巨剑前,楼水鸣临终和他说:“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
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
须臾片刻的功夫,秦微已经行至谢折风屋前,正待挥手解开禁制。
安无雪猛地转身疾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
“秦微。”他喊对方。
秦微一愣。
与此同时。
远方,似是那照水城最中心之处,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
四方立时响起凡人的惊叫。
有修士大喊:“怎么回事?”
“是照水剑!照水剑在颤!!”
秦微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又是惊愕,又是茫然,又是困惑。
“你再信我一次,”安无雪急促道,“秦微,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你必须现在去照水剑下,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足以撼动照水剑,因为照水剑下镇压着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第30章
客栈下方,本来闲散来往的人流突然杂乱起来,凡人们惊吓着疾步往里躲,胆大的修士持剑而出,似是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谢折风还在屋内,没有动静。
高楼长廊上,四周纷乱仿佛被隔绝一般,长道中唯有安无雪和秦微相对而立。
秦微死死盯着面前拉着自己的人,连眨眼都忘了。
他神色空茫了一瞬,张口,双唇微颤,目光之中又盛满疑虑。
又是一声轰鸣!!!
照水剑又震颤了一下。
下方,宋不忘疾步走进客栈,逆着人流,脚尖点地,直接腾空而起飞至长廊旁:“师父——”
他瞧见安无雪同秦微面对面站着没动,猛刹脚步。
秦微看也没看他的弟子,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安无雪身上。
他终于开口:“……你什么意思?”语调颤抖。
安无雪死死地抓着对方。
他刚才的话说出口,在秦微面前,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四方喧哗皆入不了他耳,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谢折风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秦微,照水生灵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再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宋不忘在后方,摸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抱剑上前:“师父,照水剑异动,是否和云剑门消失的浊气有关?我们……”
秦微抬手,止住了宋不忘的话。
他哑着嗓子:“谢出寒……谢折风他知道吗?”
安无雪垂眸:“不知。”
“你……”秦微陡然撇开安无雪,“你当真是好本事。”
安无雪没站稳,一个踉跄撞上了后方长栏。
他没解释什么。
秦微惊讶稍退,满目复杂。
他双目似是染上了红,血丝隐约可见,嗓音越来越哑:“好,当真是好。你怎么会……怎么可能……?既然还活着,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一顿,稍稍仰头,终是呼出一口气,顷刻间压下惊涛骇浪,沉肃道:“照水剑下镇着大魔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此事若是有假,你去照水剑阵旁一观不就能戳破我的谎言?”安无雪不想看他,侧过脸,低声说,“镇压的大魔已至半步登仙之境,当年我们无人登仙,谁也灭杀不了半步登仙的大魔,只能镇于此地。”
“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虽撼动不了照水剑,但足以破坏剑阵,只要将浊气送入剑阵,镇压的大魔得已吸收浊气,便可自内而破。”
“眼下时间紧急,你若是愿意信我,一切旧事,事闭再谈。”
安无雪垂眸,望着下方慌乱的人流,“水鸣应当……也不想照水生事。”
“你和我提水鸣?”
安无雪不应声。
秦微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咽下千言万语,快步往前走,路过宋不忘时说:“照水剑阵怕是要出大事,带上所有弟子,封锁照水剑阵四方,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扣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秦微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的安无雪一眼。
“带上他。”
安无雪看上去不过是个辟谷期的修士,宋不忘不解,秦微却已经率先飞走。
他只好快速来到安无雪身边。
“这位……”
“宿雪。”
“这位宿公子,请随我来。”
照水巨剑又是一颤动。
这一回,颤动之间竟是冲起了灵力波动,震荡自照水城中央往外散开,大堂之上,茶几椅凳倾倒,杯盏碎裂。
客栈门外,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长街上没有凡人踪影,落月峰弟子一字排开,抱剑行礼。
秦微只是一个挥手将他们拖了起来,御剑而起,直奔照水剑阵而去。
安无雪跟着宋不忘来到那些弟子跟前,街上狂风不止,散落一地狼藉。
宋不忘按照秦微所言吩咐下去,所言所行皆一丝不苟,稳稳当当,满满的大宗弟子风范。
照水城突临大难,城中无渡劫坐镇,瞬时乱做一片,灵力激荡,簌簌凉风之中,宋不忘面前的落月其余弟子颔首听令,无一人置喙。
难怪那日霜海上的女弟子同他说,宋师兄是此代最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弟子。
可惜沉稳有余,魄力稍欠,还需历练,难怪谢折风不允首座之位。
此事与他无关,他可真是冤枉至极。
客栈门前,落月弟子们领命散开,剑光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照水城主不知何时也找来了。
“不忘!”照水城主面露焦急,“照水剑这是怎么了?落月既然插手,我自是听从贵派调遣,有什么我能做的?”
宋不忘板着脸说:“城中可有其余渡劫?”
“本来有一位北冥来的修士,可是几个时辰前北冥突然发来急信,似是有要事,人现在怕是已经在回北冥的路上了……”
这说的明显是姜轻。
安无雪眉头一皱。
姜轻赶回北冥了,在谢折风醒来之前,整个照水城只有秦微一个渡劫期……
宋不忘道:“城主尽量让照水城民远离剑阵方圆之外,树立结界,莫要靠近照水剑!法阵若当真有事,我等大成期无力回天,需确保凡人安危。其余仙修若有空闲,请于城中寻可疑之人或是魔修。照水剑阵多半被有心人动了手脚,此阵来之不易,我与师父必定不会让照水重蹈当年之危。”
安无雪见这两人交谈,一来一回十分熟稔,显然是认识。
宋不忘和照水城有旧?
远处,直入云天的照水剑震颤得愈发厉害,照水城上方的万里晴空倏地阴云密布,哪怕众人还未靠近照水剑,都已然感受到隐隐之中似有浊气于阵中激荡。
弟子们与照水城主尽皆四散,宋不忘回身,利落掐出法诀,御剑而起,拽着安无雪上了灵剑,只说:“宿公子,得罪。”
两人逆着灵力风流离照水剑越来越近,巨剑晃动的阴影笼罩目所能及之处,宋不忘稳稳当当地落下,反手持剑,讶道:“我急着赶来相助师父,御剑晃得很,宿公子只有辟谷期,居然如此稳当。”
安无雪颔首不言。
疾风吹得他发梢凌乱,衣袍猎猎作响。
他站在照水剑下,看着前方熟悉的阵纹网住混乱的灵气,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浊气隐没其中,似有增多之象。
近处凡人屋舍已坍成一片,飞沙卷石,但秦微反应及时,周围已无人烟。
他想起当年旧事旧人,看着眼前少年持剑抱拳,那股熟悉之感再度冒出。
他蓦地明白过来。
姓宋。难道……
宋不忘是……
倏地——!
前方一声爆响。
只见秦微凌空后撤,照水剑阵落下数不清的剑影,剑影竟不似过往那般清澈凛冽,反倒裹着丝丝黑气。
秦微冷着脸,挥剑而出,渡劫巅峰威压倾盆而下,雄厚灵力撞上万千剑影。
灵力相撞,带着浊气的剑影被猛地截断,秦微被冲得往后而去,一个翻飞落地,单膝着地,剑尖刺入地面。
狂风不止,宋不忘顾不上安无雪,登时借力而起,出手拦住那些漏网之鱼般的细碎剑影。
这分明是照水剑阵的剑光,此刻却浸染浊气。
安无雪被狂风吹得险些往后一跌,他快步冲至秦微身侧,拿出普通灵剑,注入身上为数不多的灵力,剑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秦微,”他喘着气,“此地几处阵眼被人灌入浊气,浊气已入阵心——”
“果然有人要在背后祸乱照水城……阵中居然当真有浊气,”秦微转过头来看他,嗓音低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剑阵是当年我们一起耗费数月时间布下,照水城大魔尽皆陨落,哪里多出来的半步登仙的妖魔!?”
“安无雪。”
安无雪一怔。
他醒来之后,人人都喊他宿雪,安无雪这个名字从来只出现在他人的茶余饭后中,甚至只会是“那个首座”。
照水剑下,他听到秦微这般喊他,久违的酸楚感浮上心间。
他赶忙低下头,不想让秦微发现自己红了眼眶。
秦微问他:“你当年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避而不答,倏地问道:“宋不忘是水鸣的孩子?”
“你倒是眼尖——”
“你让他走,”安无雪斩钉截铁,“他绝对不能看到剑阵下镇压的东西。我留在这,你不善阵,我告诉你剑阵玄奥。”
“我已经信你一次了。”
安无雪沉声道:“让他走!!!”
他一时情急,握剑的手一松,剑阵灵力震荡之下,辟谷期的灵力不堪一击。
他被带着灵力的狂风吹得五脏六腑都在震荡一般,猛吐一口鲜血。
秦微下意识想扶,刚伸出手,却又神情一抽,马上收手。
这时,宋不忘挡住了那些细碎的剑影,正待过来。
安无雪紧握剑柄,嗓音发哑:“让他走。”
秦微盯着他看了一会。
在宋不忘靠近的那一刻,他咬牙,还是说:“东南方浊气最浓,恐有意外。不忘,你去那边守着。”
“可是师父,这位宿公子只有辟谷期,留在这会不会很危险?而且照水剑……”
“去!”
“……是。”
少年凌空御剑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狂风愈发骇人。
整个照水剑上空阴云密布,剑阵范围内,无数剑光闪动,剑阵战栗!
一道浊气冲天而起!
浊气之中,似有一红衣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那红衣女子不似活人,而是一道神魂。
魂魄淡淡的,仿若踏于浮空,婀娜身影自浊气中缓步而出。
每一步都震开了秦微方才在近处施放的结界术法。
——半步登仙的大魔!
她本体似是仍然被镇压在剑阵之下,可神魂已能调动周围浊气为自己所用。
天地震荡。
安无雪对此已有预料。
他叹了口气。
秦微猛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又惊又怔。
红衣女子几步走近,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与宋不忘有六分相似的眉眼。
安无雪垂眸,看着那些被吹过自己脚边的沙石,如同看到了千年长河里的细碎流沙。
幸好秦微愿意最后信他一次,驱散照水剑四方的凡人和普通修士,支开宋不忘。
他身旁,秦微目视前方,望着那女子容颜,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楼夫人……”
约莫一千一百年前。
照水城。
层层结界笼罩着整个城,结界上灵气飘荡,模糊了阴暗的天穹。
城主府外,灵阵运转,修士掠步而过。
安无雪坐于院中石桌前,随手拿着小石子,在石桌上画着阵法纹路。
四海万剑阵还只是一个构想,用万剑代替损毁的天柱是先人从未有过的尝试,古籍书卷翻不到任何可以照搬的法阵,他要在照水城落下第一把剑,已经研习阵法多时。
他低着头,琢磨着,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
他无需抬头便知来人,问秦微:“水鸣呢?”
秦微吊儿郎当坐下,说:“咱们楼城主那青梅竹马的师妹师成下山,他啊,接美人去咯。”
话音未落,院中又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量修长,一身素灰法袍,剑眉星目,面中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