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自己打开了那个幻境。
“我没起,你歇息着等我传音找你便是,在门前站着干什么?”
谢折风低声说:“虽然屋外风寒,站着确实有些辛苦。但我等着师兄,总比师兄等着我好。”
屋外风寒。
站着辛苦。
这些凡人说说也就罢了,哪里会影响到仙者?
他又在装可怜。
安无雪想。
三番两次在这些小事上装可怜来让人心软,却不想被瞧见那死后漫长的千年。
他只骗他片刻的心软,却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猛地抱住谢折风,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他一松手,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故意说这些话想让师兄心软的人是他,听到师兄因为这么点小事心疼,连这么丁点的心疼也不想看到的人,还是他。
又是一阵轻风走过。
困困不知何时趴到了秋千上,慵懒地晒着北冥午后的太阳,一声不吭。
安无雪和谢折风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好一会。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回落月峰,总算松手后退。
他退后时,谢折风双眸一暗,恋恋不舍。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我已经交代好玄方,让他留在北冥这边善后。”
“嗯……”
安无雪突然晃了一下。
——他整夜都在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中,那幻境太过耗费心力,又横跨八百年,他神魂憔悴,稍稍松下心来,便是一阵晕眩。
谢折风赶忙扶住他:“师兄!”
安无雪摇头:“无妨,没站稳而已。走吧。”
谢折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没事?”
“走不走?”
出寒仙尊完全禁不住师兄一点儿的冷脸,赶忙唤出灵舟,扶着安无雪上去。
困困“呜”了一声,自行飞了上来,钻入安无雪怀中。
灵力卷起长风,扫落满院梅花。
寒香送远,梅花飘零,灵舟乘风而去,不过片刻便离开了这与安无雪渊源极深的北冥第一城。
城后冥海海浪的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飒飒风声。
安无雪本来想同谢折风说说话。
可他实在倦怠,困困还发现了他的疲倦,在一旁安抚着他的神魂。
四方云卷云舒,晴空万里。
安无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刚睡着,谢折风便从灵舟外走了进来。
“呜……”困困小声喊着。
谢折风小心翼翼地行至安无雪身侧,一双黑眸看他人时从来凛冽,看着安无雪,却只有温和。
“师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谢折风又喊了一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
看来是真的很累。
哪怕是一宿噩梦,也不可能让一个渡劫巅峰的仙修累成这样。
方才的拥抱是谢折风奢求许久的美好。
可是美好过后,谢折风冷静下来,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无声地解下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灵囊上有安无雪的禁制,但这种随手落下的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先前从未用境界压过师兄,这一回倒是偷偷摸摸地用上了。
安无雪从幻境中醒来后就急着给谢折风开门,当时放得太过匆忙,灵囊系得都格外松散。
谢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灵囊中掏出了那个幻境光团。
光团比先前小了许多,只剩浅浅一层金光。
显然是已经被人看过了。
谢折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被师兄看到了。
他看了一眼困困。
“……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呢?”
“呜……”
困困赶忙用双耳遮住双眼,心虚地缩成一团。
谢折风却已经无心管它。
灵舟上附了法诀,正在疾速穿过云端,朝着落月而去。
两侧云层排开,鸟兽避让,四方风景眨眼间后撤千丈,结界却隔开了灵舟内外,灵舟内平稳而沉静。
好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可谢折风盯着已经黯淡许多的光团,面色僵硬,识海之中已是千言万语,惊涛骇浪。
雪莲剑纹浮现,乌黑之色萦绕。
“他在可怜你。”
“师兄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之人从来心软心善,他认回你是他的师弟,自然对你也会心软。”
“你忘了他说自己是宿雪的时候,对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他恨不得远离你,恨不得从此与你永无相见之日!”
谢折风气息渐沉。
“师兄看了‘我们’死后千年,这才对你如此。”
“这不是爱。”
“这只是怜悯。”
“他在委屈自己,怜悯你。”
是这样吗?
“是我动的手,那又如何?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你害死了他。”
“恩爱不疑真心相付?”
“痴心妄想!”
识海晃荡,浊气翻涌弥漫。
灵舟上的法诀是谢折风落下,他心神不稳,法诀瞬时无人掌控,灵舟猛地一晃!
沉睡中的人眉头微皱。
谢折风瞬时回神,稳住灵舟。
安无雪只皱眉了片刻,待到灵舟又平稳了一段时间,这才舒展眉心。
安无雪没醒。
谢折风又看了安无雪好一会儿。
他这才把光团塞回灵囊中,原样挂回安无雪腰间。
安无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谢折风喊醒他的时候,灵舟已经停摆在霜海门前。
困困趴在他的肩上,他睡眼惺忪地踏下灵舟时,瞧见云皖和曾经为他引路过的那个女弟子还有一众落月弟子正低头抱剑行礼,恭迎谢折风。
他走出灵舟时,有不少人偷偷往他这边瞥了一眼,目光随意。
——这些人见过他,在他还是宿雪的时候。
有人正在问:“听闻仙尊于北冥迎回首座,不知可否需要我等为首座清扫出新的洞府……?”
“不必,”谢折风嗓音低沉,“师兄与我同住霜海。”
这人背对着他,安无雪只能瞧见出寒剑尊挺拔的背影。
安无雪对同住没什么异议,但他听出了些许不对。
师弟分明上灵舟前还好得很,怎么现在浑身上下都在说不高兴?
他眸光一凝,正打算走上前去。
有人拦住他:“仙尊与诸位师兄长老议事,你不在落月弟子册,还请——”
出寒仙尊已经回过头来,方才面对众人的冷色稍缓:“师兄醒了?休息得如何?”
众人面色猛地一变。
为安无雪引路过的女弟子震惊之下忘了低头,瞪大眼睛看着安无雪。
云皖呆的手中之剑都晃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
拦着安无雪的弟子面色一白,赶忙便要跪下。
一股渡劫巅峰的灵力却轻而易举地托住了他。
安无雪轻笑道:“你拦着‘外人’参与要事,符合规矩,不算大事。只是以身份取人不好,若是以后在外历练,容易因此吃瘪。”
那弟子连连称是。
安无雪这才走向谢折风:“睡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累?”
谢折风面色稍缓。
但安无雪还是觉得师弟有心事。
但此地人多,他不好询问,便先说:“我有一事想吩咐落月弟子去办,不知师弟可否允我一下?”
谢折风赶忙说:“师兄是落月首座,做什么不必得我允许。”
安无雪:“……”
他这么问,就是想着,他若是直接吩咐,他人怕是会猜测他没给仙尊留面子。结果谢折风这么应答,他还不如不问。
他无奈一笑,对那些弟子说:“仙尊北冥一行,仙体有恙,我也状态不佳,但如今两界形势不稳,我和仙尊要在霜海闭关尽快恢复。诸位请看守霜海,开启护山大阵,封锁落月。”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谢折风都愣了一下——“仙尊”二字如今已经是两界生灵心中的定海神针,他隐瞒了许久心魔一事,就是因为此事传扬出去容易大乱。
没想到安无雪直接透露出他如今有所限制。
但他没说什么。
既然是安无雪的决定,其中必然有所打算。
其余人见谢折风没有否认,更是心中大惊,赶忙应下便去办了。
眨眼间,结界笼罩霜海,落月之上护山大阵开启。
唯有安无雪和谢折风还站在顷刻间封锁的霜海上。
“师兄为何要封锁落月?护山大阵开启,动静极大,消息必然会传扬出去。”
谢折风走在前头。
“我要的就是传扬,”安无雪说,“我刚刚在北冥震慑了想要揣测我复生之法的人,那人又一步计划失败,此刻必然会筹划下一步。敌暗我明,给那人太多时间反而对我们不利。”
谢折风点头:“所以你故意放出你我状态不佳的消息,让那人觉得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逼那人尽快出手。”
“对。”
他们说着,正巧走过了安无雪千年前在此处栽种下来的那颗长松。
他上一回走过这里,还在听着引路弟子讲述着他生前“恶事”。
如今不到一年,竟然是另一幅光景。
安无雪停下脚步。
他看着师弟的背影,总觉得师弟有了心事。
明明只是在灵舟上飞了一日,他睡了一觉,怎么就不太对劲了呢?
他刚想问,谢折风便回过头来,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先行问他:“我刚才擅自决定师兄与我同住,你……若是不愿,不开心了,我现在去为你寻一处洞府,或者把师兄从前住的地方解封……”
“我当时都没说什么,如今也没说什么,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意?”
谢折风目光躲闪。
“师兄一向好说话,我只是担心你心有不满却不告诉我……”
安无雪皱眉。
他走到这人跟前。
谢折风不看他。
他干脆搭上谢折风的双肩,近乎要和这人脸颊撞上。
他稍稍抬眸看着对方,捉住了这人的视线。
谢折风气息一滞。
安无雪低声在师弟耳侧说:“我若是心有不满,昨日就不会抱你,此刻也不会这样同你说话。你不明白吗?”
男人双眸一暗。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急促了一瞬,倏地——
这人像是失控了一般,力道极大,抬手按着他往后推去!
安无雪猛地撞上身后长松枝干,撞得那长松抖落下簌簌霜花,挂满他们二人肩发。
有人用灵力护住了他的后背,霜雪满地,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你——”
他骤然对上谢折风幽暗的目光。
师弟压着嗓子,似是在努力地克制着:“我……我贪心,但我知道我不敢要。我如今能和你还以师兄弟相称,还待在你身边,得你心中一点空余,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别这样哄着我,如果……如果日日这般,我当真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不想师兄因为看了那过往千年而妥协,以此来可怜他心疼他。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哄着你?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古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谢折风深吸一口气,双眸居然有些红,“师兄,我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你若是心中不愿却还让我得寸进尺,等到哪日你受不了了要抽身离开,我……”
他咬牙。
“我未必能忍得住不强留你。”
安无雪正在被谢折风抵在长松下。
松林淡香和这人冷息都包围着他,好似天罗地网。
但无处可逃的更像是这个在他面前放着狠话的男人。
他心尖一痒,眉梢轻动,火上浇油般说:“那你为何要忍呢?”
他看着那双薄唇微动,送出清冽动人的嗓音。
他喉结滚动,双眸幽幽,攥着安无雪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此言一出。
谢折风心中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断了。
——别说了。
——他快克制不住了。
安无雪听不见师弟心中的挣扎。
他无奈道:“我说你为何下了灵舟便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在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出寒,你人哑巴,心里话倒是真多,你——唔!”
骤然间。
唇齿相交。
一切声响似是被突然凑近的那人吞了下去,谢折风不由分说地落下久违的亲吻。
不是上一次试探那般带着报复似的野蛮,也不是包含试探的别有目的。
它冲动而又纯粹。
安无雪登时心念一空。
——谢折风在干什么!?
他不过片刻惊诧,那人根本没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攻势如疾风骤雨而来。
“唔——”
他双眸一滞,眸光微涣。
冷息不容反抗地黏着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他们的灵力冲撞在一起,却谁也没有伤到谁。
傀儡印被熟悉的气息瞬间勾动,他全身都没了力道,靠在长松粗干上,落入谢折风怀中。
“唔……”
谢折风更加用力了。
傀儡印的发作此刻发作在谢折风身上,他气息愈发急促,四方灵力不住地扫落霜雪,覆在他的黑发之上。
安无雪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又热又迷糊,根本没办法思考其他,只能本能地推了推谢折风。
这般的推拒反倒像是催促,男人停了一瞬,刹那间更用力了。
朦胧中,安无雪稍稍睁开双眼。
师弟面容近在咫尺,雪莲剑纹闪动。
这是……?
剑纹异状……
安无雪猛地拔出神来——心魔!
他一愣,这人又在得寸进尺,似是在顺着他的唇角往下亲去。
他赶忙一推。
可仓促之中,他的力道太轻,灵力太软。
谢折风气息沉沉,抓着他,低声喊他:“阿雪——”
“——嗯?”
这人倏地一滞。
安无雪咬了他的唇角一下。
谢折风神思还未清明,黑瞳似是蒙着一层雾,又浮现淡淡血丝。
他愣了片刻,骤然露出慌乱之色,赶忙后退几步,同安无雪拉开距离。
安无雪听着这人念了几句清心咒,浑身灵力这才重新平复了下去。
师弟又看向他,急忙道:“师兄,我刚才……一时失控。”
安无雪咬牙。
一时失控?
听上去可真是无辜!
这人刚才那般……他也险些沉在得来不易的片刻温存中,若不是瞧见雪莲上的乌黑,还不知这人心魔已经发作得如此严重。
他在灵舟上睡着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问谢折风:“你的心魔怎么回事?”
“惯常如此……”
安无雪压根不信:“小谢公子什么也不告诉我,这是又要做个哑巴了吗?”
“小谢公子”这个称呼,还是千年前琅风城未破、谢追尚在人世时,城中修士这么喊年少的谢折风。
他们总会说:“小谢公子生得真好看,听说修行上很有天赋,怎么偏偏不说话?难不成真的是个哑巴?”
安无雪没想到自己也有亲口说这种话的一天。
谢折风被他突然这么一刺,已经懵了。
出寒仙尊还在忧虑师兄会不会因此生气,无时无刻不在同识海中叫嚣的心魔争斗,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师兄的怒火从何而来。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说,”安无雪双指并拢,将神识凝结于指尖,“收回灵力护体,打开你的识海,我要进去一观。”
谢折风双瞳一震:“师兄!”
安无雪已经伸手点在这人眉心。
谢折风可以很轻易地挥开他。
若是这人死活不给他看,封闭的识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开他的神识。
但谢折风没有。
安无雪能感受到师弟的紧张与抗拒,但仙者灵力没有伤害他分毫,依旧让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进入识海之中。
师弟不想让他看,但还是没有阻拦。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进入谢折风的识海。
哪怕是上一世双修,他们也不过是神魂交融,神识交缠。
识海是修士最隐秘的地方。
观看识海,同剖开一个人的心来读没什么区别。
安无雪没想到谢折风的识海是这样的。
四方都是沸腾的乌黑——那是心魔浊气。
心魔的声音响彻识海,时不时伴随着谢折风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为什么还要忍?”
“你都带着师兄回葬霜海了,结界落下,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何不任性而为?”
“这世间仙者诸多顾忌,善人不得好死,唯有妖魔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无雪:“……”
师弟的回答很是短促。
“闭嘴。”
他识海被心魔撕扯,神魂痛苦,可是内心却不为所动。
识海翻腾得更厉害了。
随后又是一些安无雪从未听过的千言万语。
谢折风清醒的意识在喊他:“师兄,别看了。”
安无雪不理会他。
若是不看,这人根本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瞧见了不少幻影。
全都是不同模样的“他”和“谢折风”。
有的是记忆中的过往,有的是刚才发生的片刻,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不知是谢折风还是心魔所想的场景。
“……”
难怪谢折风这么不想让他看见。
识海轻轻晃动了一下,谢折风清醒的嗓音局促而又窘迫:“师兄,这些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乍一眼看过去,他差点没忍住直接在谢折风的识海中对心魔出手。
他气都气不起来,只想等一会收回神识,好好问问谢折风,到底为什么憋着那么想法不告诉他。
安无雪凝神,撇开杂念,细细听了一会此起彼伏的心魔言语。
他终于明白灵舟上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收回神识。
与此同时,谢折风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踌躇犹豫。
安无雪又敲了这人额头一下。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我心疼你才哄着你?是,你倒是没想错,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时候,心疼了许久。”
谢折风急了:“师兄!心魔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没有关系。”
“心魔是你的事情,可你我哪怕没有这些恩仇,你就不是我的师弟了吗?”
安无雪这一回说得格外缓慢。
“我为什么不能心疼了?我的师弟心魔缠身八百年,分魂八百年,他还怕我看到这八百年而不敢言说,我确实心疼。”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黑瞳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眼神幽深却沉肃。
他说:“可是我更心疼师兄。”
安无雪一愣。
“我确实怕你瞧见我‘死’后千年,因为我知道你会因为我分魂八百年而心软。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疼了,那些疼远没有寻不回你的时候觉着疼,所以应当是不怎么疼的。”
“而且……难道师兄不疼吗?”
谢折风眼眶微红,“我直至如今都不敢回想,你浑身是伤,又被浊气侵入经脉,抱着希望回来找我,却在落月山门下看着‘我’走远的时候,会有多难过?你从来不喊疼,唯一的一次,我却没能把你抱起来,没能持剑立在你的身前……”
如果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安无雪看到他的疼,那师兄的疼怎么办?
师兄被拼尽全力护住的两界修士围堵在荆棘川的时候就不难过吗?
师兄罪名加身无可辩解的时候就不委屈吗?
师兄孤魂飘荡千年,就不痛苦了吗?
千年前,他的师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都放在他的身上,他那曾经算不得苦楚的苦楚,怎么能又成为安无雪肩上的重担呢?
“不要可怜我,”他说,“我可以穷尽一生追寻你,也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侧,恳求你,但你可以不用答应我的恳求。
“我确实总是在克制,我很想强行让你只能看到我一人,我也确实总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但我会忍住的。”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先前想说师弟婆婆妈妈的,可这番话听完,却说不出口了。
他抬手擦了擦唇角。
指尖沾染上了些许鲜血。
他咬谢折风的那一下极为用力,还用了灵力,咬破了谢折风的唇,自己也沾染了血。
这人身体是化形而出,鲜血细看其实没有生人之气,他先前从未细细瞧过,因此没有发现。
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滴鲜血。
他嘀咕道:“心疼你才给你好脸色?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妖魔和作恶仙修,怎么没心疼过他们呢?我若只是对你心软,我干脆给你再下一个无情咒让你忘了一切,做个不为私情所扰的仙尊就行,还在这边担心你那妖魔骨同心魔的关系?
“你想忍,那你自己忍着吧。”
他直接转身,朝着他先前住在霜海上的卧房而去。
困困不知何时已经独自飞走,去了松林深处玩耍。
只有谢折风一人还站在这满地扫落的霜雪和松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