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便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卖货郎笑吟吟地给狐子七递了一把伞:“夫人,白天怎么也不打伞呢?”
狐子七接过这把红彤彤的油纸伞,果然觉得日光也有了暖意,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他看着卖货郎,笑着道谢:“多谢你了。”
卖货郎笑着拱拱手,随后又继续叫卖,倒没有和狐子七多说什么了。
狐子七则撑着伞,继续闲逛。
他最近也爱去一个烤鸡摊子,那摊子的烤鸡皮酥肉嫩,香气逼人,是很好的口味。
做烧鸡的小贩是一个无头鬼。
但据说,因为狐子七来了,城主说夫人胆小,便严令所有鬼都得人模人样,日日检查仪容仪表呢。
因此,这小贩日日戴着假头做菜,十分不得劲。
有时候,小贩烤着鸡,脖子上的泥浆受热融化,那头还会掉下来,还得劳烦狐子七帮他满地捡头。
狐子七逛熟了这个鬼城,却也不提外出,只是偶尔会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看看外头。
明先雪便来到他身边,说道:“夫人可是想要去外头?”
狐子七托着腮,笑道:“是有一点儿。”说罢,狐子七歪着脑袋,“但怕城主大人担心,我就不去了。”
明先雪掸了掸衣袍,笑道:“我只担心夫人不开心,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狐子七睁着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你果然愿意放我一只狐狸出去溜达?”
明先雪握住狐子七的手,说:“你不是说了么,你天性喜欢自在。我若拘着你,反而是把你推出去。”
狐子七倒感意外,笑道:“看来,这婚契还真的能给你安全感。”
明先雪微微一笑,笑容像鬼域的日光明媚。
狐子七收拾收拾,便要离开鬼域,走的一路,鬼们都十分不舍。
卖货郎给他送了一大把伞,烤鸡小贩给他送烤鸡,脂粉局的小娘子还给他塞了一盒香粉……
狐子七笑着一一把这些收进包袱,高高兴兴地出了城。
城门豁然打开。
狐子七跨步出城,回头看去,却见城墙之上别无他人,只有一只白鹤单腿立着。
狐子七看他看得久了,那白鹤还似不耐烦地展翅飞起,盘旋而去。
狐子七想了想,也不多说什么,只一展身法,飘然而上,脱离了鬼域。
他消失后,城门便轰然闭上。
这大门一关,关掉的似不仅仅是这城池,更是这城池内的热闹繁华。
城池内,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翻滚着,和烟尘作伴。
昨夜还灯火通明的楼阁,此刻也只剩下黑暗的窗口,仿佛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某个远去的背影。
唯一的活物,仿佛就是那只能盘旋而飞的白鹤。
白鹤展开宽广的翅膀,优雅地掠过死寂的街道,振翅飞到楼阁之上,然后稳稳地落在楼阁的檐角,凝视着下方的空城。
他还记得,不久前,这城池还是热闹得很。
厉鬼们把从上界勾来的生灵,铺陈在闹市之中,嬉闹着就把皮肉切割,捏着柔软的心,或是细腻的皮,欢喜热闹地过节。
若有好的人体,厉鬼们便细细把完整的一张人皮缝作衣衫,或是把颅骨切割漂亮,做成酒器,仔细供到上任城主的面前。
那位老城主是十分挑剔的,面对大部分的供奉都不以为然。
从前,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凡人肉体,经过精巧的工艺处理,城主都会欣然笑纳。
然而日子长了,或许是因为城主已经见识过太多,他开始渴望更加珍贵、更加独特的东西。
去年城主生日的时候,几个厉害的鬼修大起胆子,去凡间抓了一个谪仙,把他的皮肤切下来做了料子,头发一根根拔下来编成流苏,做成一张漂亮的帐子。
城主十分喜爱,大赏。
得了这料子后,城主又越发瞧不上凡人献祭了。
却恰巧这时,有鬼修来报说:“今日小的在凡间巡逻,为大人搜寻珍品,发现有天雷劈打一个堕仙!堕仙被雷击之后,现已昏迷,被咱们抬了回来,还请城主示下。”
城主一听,大喜,忙令人抬上来。
却见众鬼把明先雪抬了上来。
十年前,明先雪因得了千年蛇胆,又护国有功,经历情劫,是法力圆满,却弃绝仙途,成了堕仙。
十年后,明先雪把心剖了,赠予狐子七,便也连堕仙也算不得,是一具无心而活的白骨邪仙罢了。
这明先雪以邪异之身潜入天庭,还杀了仙君,自是被认为大罪,天雷这回劈得很狠,只把他本相都劈出来了。
此刻,被抬上来的明先雪一半是如花容颜,一半是森森白骨,两者交界之处,便是天雷无情劈下的焦痕。
那焦痕蜿蜒扭曲在明先雪的身躯上,像是要一刀将他的容颜与白骨截然分开,又像是将这鲜明的美丽和阴森的恐怖强行拼接。
城主端详着明先雪那惨烈的身躯,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道:“白骨邪仙,还真是少见。这样的材料可不能浪费,得好好利用起来。”他转头吩咐手下的鬼匠们,“来,把这副身骨拿来给我做床架,至于头颅……嗯,我也正缺个尿壶,就用他的吧。”
众鬼领命,正又要把明先雪抬下去,明先雪却幽幽转醒了。
他的左眼还在白皙漂亮的半边脸上,右眼却只是白骨骷髅里的一个黑洞,连睁开了也没什么动静,只是默然的死寂,如同深渊一般吞噬着所有的光芒。
城主呵呵笑道:“这眼睛也不错,可惜只剩一只了。”
明先雪像是反应了一瞬间,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因为被天雷惩罚而昏迷了。
他暗呼不妙:原本以为这天雷惩罚和上次应该差不多,却没想到,这次那么重,他会因此昏迷。
明先雪心下自嘲:自己总是有些过于自傲,自作聪明反被误,也不算头一回了。
明先雪迅速冷静下来,只问道:“今日是几月几日?”
城主愣了愣,没想到这邪仙醒来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关心这个。
不过,这城主也没打算回答他。
毕竟,在城主眼里,明先雪就是一个床架子。
没有人会和一个床架子说话。
倒是旁边有个愣头愣脑的鬼修顺嘴就回答:“是辛未月的丁丑日。”
一听到这日期,明先雪不觉大骇:今日就是要去云门外接狐子七的日子!
明先雪挣扎着要起身。
城主见状,冷笑道:“按住他!”
众鬼听令,便上前要把明先雪制服。
却不想,明先雪只是抬起眼睛,却无论是月光般美丽的左眼,还是黑洞般的右眼,此刻看起来都是一般的令人心悸。
众鬼一时被他的气势骇住,不敢上前。
城主见状,怒骂道:“他都这个德行了,还用怕吗?你们这群废物!”
众鬼被城主一顿怒骂,也反应过来:对啊,我们到底在怕什么?他已经是个残废,我们怕他什么?
这么一想,他们便鼓起勇气,一拥而上,要将明先雪制服。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就连明先雪的衣袖都没碰到,这些鬼仔们一个个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扔了出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的弧线,然后一个个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城主见状,也惊愕不已。
明先雪却冷冷道:“你该高兴,今日是我大好日子,我不想杀生。”
说罢,明先雪一挥衣袖,就要离去。
他的动作虽然缓慢,但却散发一种奇异的气场,仿佛只要他决定了做什么,整个天下都要为他让路。
然而,城主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怒骂道:“你当我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残废而已,也敢在我面前嚣张?”
城主却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到他特殊的气势,但一来,城主觉得就算此人不简单,但被天雷伤成这样,也是不足为惧;其二,他今日若是被这把骨头说一句话就吓住了,以后也不坐不稳这城主之位了!
须知道,这座鬼城里除了在天上嘎嘎飞的那只白鹤,没有一个是善类!
他们都是些凶狠毒辣、心狠手辣的恶鬼,城主若是在他们面前露出软弱一面,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城主身形一闪,手中凝聚起一团漆黑的鬼气,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狠狠地朝明先雪砸去。
这一击对明先雪而言,并不致命,甚至算不上有趣。
明先雪只是身形一闪,如同闪电般出现在城主的身后,然后一掌拍出,正中城主的背心。
城主的身体立时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城主大骇,瞪眼看着明先雪,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也是城主好运,明先雪赶时间,并不恋战,转身就走出门外。
走出门外,只见日光耀眼,明先雪仰头望向天空,眉头紧促,随手拉起一个看守,问道:“此去云门外,可有什么捷径?”
尽管他刚才与城主的交锋看似轻松取胜,但因妄动真气,身体已感到极度不适。从鬼界飞往天界,若是按寻常路子,越界直飞,这一路对他来说绝非易事。
只是那看守哪里知道什么捷径?
只能惶恐地干瞪眼。
明先雪正觉烦恼,甚至打算不顾身体状况,强行直飞,却见一只白鹤盘旋而下。
“你要去云门外?”白鹤对明先雪说,“我送你去吧。”
明先雪打量白鹤,见他真气纯真,不似此间恶徒,放心了几分。
加之时间紧迫,他也没细问什么,只向白鹤道谢,上了鹤背,一路往上界飞去。
明先雪坐上白鹤飞走之后,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城主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确认似的喃喃自语:“那把骨头……走了?”
刚刚几个被击倒的鬼修也爬起来,连连点头:“是的,走了……”
这些鬼修虽然被明先雪击倒了,但也亲眼看着城主如何被明先雪一招制服,此刻看向城主的眼神已经没有那么敬畏了。
城主自然能够感受到这种差异。
他也很清楚,这种变化一旦发生,是很难扭转的。
只不过,城主也不打算扭转他们的看法。
毕竟,比起扭转看法,扭转脖子要简单许多。
城主双掌齐出,直接拧断了身旁那只小鬼的脖子。
只听得几声凄厉的惨叫,那几个鬼修便断了脖子,倒在地面上。
看着这些尸体,城主得意地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依旧是这座城里生杀予夺的王。
城主总算恢复了自信,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如是,他便让下属们开了宴会,笙歌达旦,一路饮宴作乐。
歌舞作乐,通宵达旦。
月沉之时,宴席才散了。
他独自坐在大殿之上,正有些昏昏然,忽然听到一阵鹤唳之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奔出殿门望去,只见一只白鹤正从天而降,背上似乎还载着什么人。
他凝神细看,只见白鹤背上的人影渐渐清晰,正是明先雪。
明先雪还是那半人半鬼的样子,骨头那边眼睛还是黑沉沉的,却也不算恐怖了,因为漂亮脸蛋上的那颗漂亮眼睛,此刻竟然流出了血泪,看着比骨头还骇人。
城主愣了愣,正要说什么,却见明先雪身形一轻,从鹤背上飘下来,模样幽怨,哀声道:“他失约了。”
城主也不知该说什么,愣愣道:“谁?谁失约?”
明先雪眼神一凛:“与你何干?受死!”
还没等城主说话,明先雪的掌风就冲来了。
城主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不是说了好日子不杀人?
白鹤在鬼城上盘旋而飞,看着明先雪以他那半副骨头的身子从城主楼阁一直杀到城门。
这白骨伶仃的身子,却化作一道猩红的旋风,所过之处,恶鬼如枯叶般簌簌落下,无一幸免。
那些曾经横行霸道的恶鬼,在他那双白皙的手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青面獠牙、铜皮铁骨,也像是纸张一般被轻易撕裂,黑血四溅。
身首异处,残骸遍地,肢体散落,将整个鬼城染成了一片飞溅四射的热闹。
当最后一丝黑血溅落在地面上时,明先雪停下了他的杀戮。
他站在鬼城的中央,环顾四周那满地的残骸和猩红的土地,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然后又缓缓将目光转到了白鹤之上。
白鹤嘎嘎叫了两下,心里发毛,只好停驻,又好言劝说:“你要等的那个人,说不定不是故意不来的……他……他说不定跟你一样,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呢?可他又没有你这样的本事,便被困住脱不开身了。”
听到这话,明先雪突然眼前一亮,森森白骨上新生血肉,又变回那个美人模样。
这白鹤上天下地的,也算见不少了美人了。
却是明先雪这样的,让白鹤都惊艳了一刹那。
只见这美人粲然一笑,说:“说不定就是这样呢。”
白鹤:……噶?这就劝好了?
那明先雪抖了抖衣服,却见那血衣上血色如晨雾般淡去,褪作一袭洁白无瑕、素净淡雅的白衣。
这白衣如同初雪般纯净,没有一丝杂色,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与这炼狱般的鬼城格格不入,却又莫名的和谐相融。
明先雪走上前,拱起白净如玉的袖子,朝白鹤作揖,一派谦谦君子风度:“还有事想托兄台帮忙。”
看着明先雪如此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白鹤答曰:“哥们,有事说事,你别这样,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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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结局啦
明先雪得知白鹤飞行极快,又耳聪目明,原是想请白鹤帮忙探听狐子七的消息。
白鹤看着满地碎成渣渣的尸鬼,答道:“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跨物种的兄弟,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说罢,白鹤就冯虚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过了数日,白鹤盘旋飞回。
他一回来,见这城池现状,便觉十分惊诧。
他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这儿血流成河,残骸遍地,堪比炼狱。
而现在回来,街道却清洗如新,被撕成碎块的恶鬼们,如今一个个都站了起来。仔细一看,这些尸鬼的碎裂处都用新造的泥土抹好了。
不过,最令白鹤惊异的是,这些原本凶神恶煞、残暴不仁的恶鬼们,脸上皆洋溢着幸福又和谐的笑容,规矩本分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或是耕种,或是纺织,或是买卖……一派令人震惊的祥和。
白鹤嘎嘎飞过,直上城中最高的楼阁,果然看到明先雪坐在里头。
却见明先雪仿佛世上最寻常的一个书生公子,正在提笔写字,抄的还是祈福的经文。
这温馨祥和的一幕,让白鹤都开始怀疑鸟生了。
明先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一看,见到白鹤归来,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窗边,温和道:“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白鹤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又看着明先雪温和的脸,不觉一阵胆怯。
他索性先问道:“外头那些尸鬼是怎么回事?”
明先雪笑了笑,答道:“这城池要是空荡荡的,也不合适。须知,我家小七最喜欢热闹了。”
“断骨重生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改邪归正,变成良民了?”白鹤还是疑惑不解。
明先雪默默一笑,也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书桌旁。
但见桌旁放着一个小坛子。
明先雪轻轻地将坛子揭开,一股淡淡的朱红色雾气从坛口袅袅升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息。
雾气的散去,白鹤便看清坛子内那朱红色的液体,宛如一汪凝固的鲜血,又似化水的丹砂,色泽红得耀眼。
白鹤震惊不已:“这、这是蛊?……你……你用蛊把他们做成了傀儡?”
尸骨们果然是没有死而复生的,却只是沦为傀儡,按照明先雪的意志而活。
明先雪要他们做良民,他们自然就变得老实巴交,勤恳善良。
白鹤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明先雪,背脊阵阵发凉:我为什么觉得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手撕厉鬼的你比较平易近人?
明先雪却没有继续说什么,只问白鹤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明先雪的语气轻轻的,像蜡烛上的烟一样,但透出一股尖锐,如隐没在蜡烛里的烛台尖刺。
白鹤打了一个寒颤,倒也不敢隐瞒,只说道:“这……这……那个……那个……我啊……我呢……听到了这么一个……”
明先雪还是微笑着,却又能叫人隐约察觉到他的不耐烦。
明先雪柔声说道:“你若能把此事在三句话内说完,就再不好过了。”
白鹤忙止住了结巴,答道:“三界都传遍了,狐子七和庆郢殿的公子私奔,要在月圆之夜在木鸢山成婚。”
明先雪听得这话,顿在原地,却也没别的表情,嘴角挂着的笑还在,只是凝固了。
他一动不动的,静静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白鹤。
此刻的明先雪,仿佛静止成了一张极美丽的画。
白鹤却被他盯得发毛,恨不得立时就飞走。
但是明先雪散发出的某种危险气息,让白鹤反而不敢骤然离开,只把自己纤长的脖子缩了缩,喉咙发出咕咕几声。
过了许久,明先雪才似回过神来,坐回书桌前,将那卷写到一半的经文收起。
白鹤见明先雪还算平静,便小心道:“这……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自然是有误会。”明先雪答得干脆,“这一听就不合情理。首先,狐子七和庆郢殿的公子显然没有私情,退一万步来说……不,就是退一万万步来胡说——即便是有……”明先雪蹙了蹙眉,对这个假设的憎恶溢于言表,“即便是有,这点消息又怎么可能传遍三界?还把如此确切的时间地点摆出来,这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白鹤听到明先雪如此理智地分析,也放下了一颗咕咕叫的心,忙说:“是啊,是啊,这肯定有问题嘛!”
白鹤打量着明先雪的神色,又低声道:“我刚刚看你的表情,还以为你……”
“我不会如此误会于他。”明先雪答道,“但我也很不喜欢听到这种传言。”
明先雪把桌面的经文笔墨清理后,又将那红坛子放到桌面上,倒到砚台之上。
这鲜红的汁子流到砚台上,好似朱砂墨。
白鹤又说道:“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你也要去吗?”
“我自然要去。”明先雪温声答道,“而且,这事儿也怪我。”
“怪、怪你?”白鹤怔住了。
明先雪叹气:“也是我做事不够周全,竟重蹈覆辙,让小七离开我的视线,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我不对了。”
白鹤只恨自己没有手,否则他就可以一脸困惑地挠挠头了。
故而,他只能动了动翅膀,歪了歪脖子,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疑惑,就是一只动脖子的鸟。
白鹤盯着明先雪,感叹:好神奇啊。这么漂亮的脑壳里居然装着一个有大病的脑仁儿。
那天过去不久,就是举城欢腾,百鬼同庆的城主大婚。
明先雪把狐子七迎娶回家,拜了天地,结下生死不离的婚契。
锦户绣阁,血月斜照,红烛高挂。
城内欢腾喜庆,一片和乐。
新婚燕尔这阵子,明先雪看起来情绪非常稳定,和气温柔。
白鹤看着,都快联想不起第一次见明先雪时的状况了。
白鹤也一直很好奇狐子七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他原猜测,能把这明先雪迷成失心疯的狐狸精,大约是什么狐狸中的狐狸,妖怪中的妖怪,一流魅惑一流心计手段的极品千年狐狸吧!
待真的见了,白鹤只有一句话:噶??
狐子七天性颇为奔放自由,原在城池里过得不错,但久了也想出去逛逛。
白鹤看狐子七走了,还有点意外,竟问明先雪说:“你不说,让他离开你视线是个错误?我以为你不会舍得叫他走的。”
明先雪轻轻抬眸,笑着答道:“他是狐狸,又不是狗,总不能拴着。”
语气里是一片开朗的豁然,却又叫白鹤感到一股封闭的幽暗。
白鹤却怕这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鬼仙又要发癫,便说道:“我知道你们情深义重,但这狐狸去得久了,你也是会想他罢?”
明先雪笑笑:“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言罢,明先雪又提起朱笔,轻轻在纸张上描画。
白鹤站在窗台旁,伸长脖子往里头看,就看到画纸上画的是一只九尾狐。
那朱笔勾勒出的狐狸,美丽多情,栩栩如生。
那九条尾巴更是点睛之笔,蓬松柔软,丝丝分明,尾巴的末端轻轻卷曲,如同百合的花瓣。
原也是极生动美丽的一幅画,却又因每一条线条都是朱笔勾成,使得狐狸从头到脚都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红色,落在白似雪的纸张上,微微显得有些刺眼。
话说狐子七离开鬼城,一路扶摇而上,半日就回到了人间。
人间的日光照到身上,那温暖的触感反而叫狐子七有些不习惯了。
他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在鬼域中待久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那里的寒冷和阴郁,竟是暗暗抱怨这人间的阳光太过热烈。
他原以为自己想念人间的喧嚣与繁华。
然而,当他站在街道中,看着人来人往,听着人声鼎沸,嗅着各色气味,却只感道一阵局外的清冷。
再度置身尘寰,他确实感到了一种熟悉,但那种熟悉却带着一种遥远的距离感,让他无法真正触及。
就像是……
就像是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回到了人间,但他的心,却被落在了清冷幽暗的鬼城阁楼中。
他甩了甩头,又想:我身为山中野狐,对红尘俗世本就不过尔尔,大概比起人间,我还是更喜欢山林一些。
如是,他身体一轻,缩地成寸,又到狐山之中。
九青显然而不在山内,但这不妨碍他对狐山感到非常熟悉。
踏入山林的那一刻,就有睽违念旧之感。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芬芳,拂过皮毛的温柔,化作一阵莫名的安心感。
他想:我大概还是那只野狐狸吧?
他化出狐身原形,在山林间自由奔跑,追逐蝴蝶,戏弄松鼠,捉鸡撵狗,仿佛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时光。
玩累之后,他又只身跳入清澈的溪流,冰凉刺骨溪水浸湿他的毛发,叫他如裹了一身厚重,却又让他感到无比舒爽。
他俯身喝水,看着水中的倒影,却又微微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有些陌生。
或许,是因为修为暴涨,他身形比从前庞大了,更别提身后九条尾巴,叫他此刻也称得上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