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五岳却将他一挡,接着,目光飘向了两个小将之间,不言不语的曲相和。
呵地一笑,倾五岳撩动衣摆,单膝跪下:
“——草民倾五岳,听旨。”
身后乌泱泱的弟子面面相觑,终是不情不愿地随之跪下:“且去岛听旨。”
女将才道:“蛊人之祸已去百年,旧恨弥深,普天共哀。然,闻海上近有蛊人流窜,其踪之诡,其心必异。朕仰剑祖美名,不欲置疑,今请倾氏侠士五岳岛主入朝听闻,究此事因,论此事果。万望岛主谅朕心意,肃清门中,不宜延误。”
说罢,她抬起双眸,向倾五岳微微倾身:“晚辈侯英,家兄侯顺,奉圣上令来助岛主清顿蛊人,但请岛主引路。”
天子的口吻倒是委婉,做事却很坚决。
又要派人登岛扫查蛊人,又要“请”倾五岳离岛入朝,去给朝都一个交代。
倾五岳片刻未动,眉目更冷,问:“敢问二位将军,不知这流窜的说法,是谁在说?”
侯顺厉道:“总是有人在说。况且我们也不是只查且去岛,十三叠都会一路查过去,倾岛主如不放行,莫非是做贼心虚?”
倾五岳哼一声:“我倾某人无愧祖宗天地,有何心虚。但且去岛有且去岛的规矩,你们无凭无据就要登岛,自是不行。要么,你们拿出证据来证明且去岛藏了蛊人;要么,就过了我且去岛的守山大阵再说。外客非邀勿入,倾某不奉陪了!”
放下狠话,倾五岳一甩袖便想率人离开。
侯家一对兄妹都是初次见识这么油盐不进的江湖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既想叫骂,又觉不妥。还是一直沉默的“鸦”中有人站了出来。
三更雪笑眯眯地一拱手:“前辈莫走,两位将军久居庙堂,不知道您的本领,说话直率了些,不过身为晚辈,我们都是心存敬意的。”
倾五岳的脚步不得不停下,他本来就是有心挑刺,想让两个小将军和他多辩几个来回,最好出手论个高低,总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没想到三更雪一眼看穿了他的算盘,直接叫停这场无意义的争论。
而后,三更雪拍一拍手,继续道:“证据,当然是有的。来,请我们的人证出来。”
两相欢双眉微动,但看曲相和和一刃瑕都没反对,只好转身对一名军士耳语几句。
不多时,有人从船舱内押出了一个血糊糊的人形。
倾五岳眉心一跳。
所谓的“人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淋漓的鲜血流了满脸,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手脚的枷锁深深陷进了伤口里,每走一步,铁锈和血痂都纠结而落,撕扯着他可怜的皮肉。
且去岛的一众门生都在震惊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年幼的几人已然不自觉牵在一起,眼泪汹涌而出。
无意识的血人根本走不动路,全被军士押着拖行,口中喃喃:“痛……师兄……好痛……”
倾五岳把一切看在眼中,眼眸深颤,更是痛得极了。
三更雪得意洋洋地道:“这就是我们的人证,岛主认不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且去岛上下全都认得。
——江容。
三更雪继续道:“不过,晚辈肯定相信岛主。只要岛主否定这位人证,晚辈这就帮岛主清理后患。嗯,就借贵岛的守山大阵一用。”
说着,他让军士把江容推上了船舷,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如先前那只乌鸦一般推进半空,跌上水岸。
即使不被摔死,且去岛的守山大阵也会将他置之死地。
倾五岳藏在袖下的双手攥得越发紧了:“混账……”
三更雪好似浑然未闻,笑盈盈问:“所以,岛主以为如何?”
“师父,那是二师兄啊!”赵吉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来,眼中含泪,“二师兄怎么会被朝廷捉到?大师兄和他关系最好,怎么会让他受这么重的伤?难道、难道……大师兄会不会是……”
倾五岳厉色喝断:“住嘴!”
赵吉立刻收了话头,瑟瑟地低下头,一个劲儿抹泪去了。
身后哀声一片,一群门生都吓得方寸大乱。
三名和倾五岳同辈的长老倒算稳重,但也面露忧色,传声道:“可曾传信召凤曲回来?”
倾五岳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众人的面色便越发严峻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舷边的江容身形一晃。他实在痛到极点,神智全无,被人强行悬空吊着,难熬至极。
倾五岳也知道他不可能撑过太久,终于,倾五岳的肩膀犹如城楼坍塌,一片废墟中挤出一丝悲愤的气音:
“……阿吉,关了大阵,恭请……大人们……登岛。”
黄昏已尽,残月如刀。
森寒的铁甲蔓上了毫无防备的岛屿,鸦鸣犹如催魂一般迫近了这方天地,且去岛前所未有的昏暮,至此彻底降临。
“别催别催,他们从宣州出发,但咱们只能走瑶城,陆路可不就得耽误?”康戟看着航线地图,愁眉不展,“不过还好,他们在宣州逗留了好几天,推算过来,最快也得今天才到岛上。我们赶上了顺风,登岛只消两天多。”
凤曲慢慢握紧了拳:“还要两天……”
“已经不错了!这还是咱们的内应帮忙拖延好久,据说有栖川野那小子也是犹犹豫豫的,拖慢了他们的脚程。况且,大部/队早就出发,只是我们去得晚,那部分人最快明天就能到了。”
说到有栖川野,凤曲的表情又沉了下去。
这次他有一种异样的直觉,有栖川野恐怕不会再对他放水。或者说,有栖川野已经没办法再对他让步。
从前毫无印象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才后知后觉,从一开始就作为“监视者”而追随“应灵毕”的有栖川野,本来就不应该对他手软。
可是……
不再手软的有栖川野,就会成为一员劲敌。
这一回,对方可谓倾巢出动,人皆精锐,凤曲实在没有自信能为且去岛雪中送炭。
康戟看出他的忐忑,船身正随着水浪颠簸,康戟慢悠悠道:“到了那边,谁去对付一刃瑕?”
凤曲抬头:“我去,我赢过他。”
“那曲相和呢?”
“我会亲手杀了他!”
“侯家两个小孩也是朝中高手,身手都不俗的。”
“我、我会尽力……”
康戟没好气儿地别过眼去:“秦鹿,别在那儿装聋作哑。”
秦鹿这才掀一下眼:“你和他商量什么?只管使唤就是了。”
康戟笑问:“真的?随便使唤他就行?”
秦鹿:“本座让他使唤你。”
康戟:“?”
穆青娥道:“别吵了,对面有有栖川野、一刃瑕、曲相和,至少这三个人需要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去对付。凤曲至多只能挡住一个,剩下两个,还得看康前辈您。”
康戟满意地一吹口哨:“不错。”
和凤曲商量是行不通的,这小子一旦压力大了,脑筋就会停转,习惯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
但看眼前这一帮病残,康戟也知道指望不得。
“曲相和输过你娘,你娘和你师父是一脉路数,他肯定会优先对付你师父。而你师父以前输过一次,这回呢,我就先去帮他。”
康戟把烟斗往嘴里一叼,抖了抖那张写有情报的信纸,“六合清的武功虽然不算出众,但她非常精通暗器之类的东西,常常以弱克强。不熟悉的很容易中招,我看,就让五十弦去。”
五十弦一愣,连连点头:“没问题,我和她经常交手。”
“两相欢、三更雪、侯英和侯顺……就只能见招拆招。曹瑜、雪昭,你俩要留心了,侯家兄妹以双人枪法见长,只要把两人拆开了去,应该不会为难。”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了凤曲。
康戟问:“你牵制住有栖川野。”
凤曲:“诶?那一刃瑕……”
一直闭目养神的秦鹿微微启眸,在全是熟人的当下,他再也没有挡住眼睛。
眸中一片暖金,却冷得彻人心扉:“一刃瑕交给本座。”
“就是这样。”康戟一锤定音,“至于商二公子,你的琴和箭都更适合支援,哪里落了下风,就要辛苦你了。”
每个人都轻轻点首,对这样的部署并无反驳。
凤曲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在众人的包围下,油灯的温暖充斥舱内,也让他久久高悬的心脏融冰一般,感受到久违的松弛。
康戟说得那么游刃有余,好像成功就已近在眼前。
他们甚至还不了解阿珉的神通。
如果是阿珉……只要是阿珉……就像阿珉说的那样,前世的悲剧一定不会重演。
默默地,凤曲久攥的拳头舒展开来。
但愿一切都能如康戟所说。
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巨船正式靠岸,一排排铁甲齐耸而至。
岛上暮鼓恰好响起,山间谷下、楼塔之间都传遍了沉静的重响。犹如滚雷,又与铁衣军士轰轰的脚步连成一片。
外界风传且去岛没落多时,其实不算冤枉。
和前朝光辉一时的照剑阁比起,且去岛还承了倾如故“蛊人”的隐情,既不会张扬行事,也鲜少立门收徒。
除了最初从照剑阁带走的门人后代,就只有往来渔户或逢灾荒、或遇匪患,满门凋落,且去岛救济不及,才考虑捡了遗孤回岛。
孩子们各凭喜好,学剑的学剑,念书的念书,耕作的耕作,打渔的打渔。
到了年岁,在岛上成家的有,返回海内生活的也有。盖因为此,且去岛并没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侠,只有岛主亲传的弟子承袭武学,勉强撑起且去岛的威仪。
如今面对铮铮铁甲,好似峻岭迫前,众门生靠在一起,眼见他们登岛,却只能咬牙痛恨自己的无力。
须臾,空中雨丝零落,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将士加快了脚步,侯英将敕旨送到倾五岳的跟前,倾五岳静了瞬息,还是抬手接下。
侯顺重哼一声:“早早接旨不就好了,非拖到下雨的时候。”
赵吉忍无可忍,嘲讽道:“怠慢了将军真是惭愧。这样,草民给您出个主意,将军下回要来,先给天公发个旨,叫他不准下雨。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您快带人杀到天上,把玉皇大帝捉去朝都好好问责一番。”
侯顺大怒:“你说什么!”
赵吉道:“我说大虞话,将军听不懂,不会是扶桑人吧?”
且去岛的门生哄然一乐,隐秘的笑声顿时传开。
侯顺面上又羞又怒,气得就要拔刀。
半空里却闪过一道紫电,抢在侯顺拔刀的一霎时,一指疾风弹开了赵吉刚刚出鞘的利剑。同时,倾五岳两指相并,恰到好处卡住了侯顺的刀。
刀与剑都凝在刹那,动手的似乎是两个少年,相峙的却是一青一紫两重劲风。
曲相和沉沉一哼,震开了赵吉的剑。
倾五岳也弯眸轻笑,二指缓松,逼退侯顺的刀。
曲相和长袍猎猎,风袖隆隆。鹰眸深深地陷在那张刻薄的面上,其中精光慑人无比,好似野兽的瞳孔。
反观倾五岳,青衣鹤氅、双鬓星白,眼眉噙笑地立在那里,更显得出尘脱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姓曲的,你老了啊。”
“……”
“我也老了。陪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曲相和轻轻蹙眉,长发染了薄雨,将他凌厉的气息都融得柔和了些。
见倾五岳还想唠叨,曲相和冷冷打断:“多嘴。”
船上近三百人的军队彻底登上岛屿,森森重甲、幢幢风雨,将一切催得越发的风声鹤唳。
三更雪要了地图,又要地方避雨。
倾五岳抑着怒火照做,于是殿门大敞,正式迎入了这帮敌匪。
岛上人丁不旺,也就比不得往日照剑阁那样气派。
除却陈旧的校场,此地矗立着日月殿与平海楼两栋楼宇,接后便是丛丛平房,修作了弟子屋舍。屋舍相对,是高逾九层的定风塔楼,塔楼之下,竹海茫茫,蔓上遥渺的山巅。
最后一重静思崖便如刀削,静伫在北部之极。常年风吹浪打,土石崩散,荒芜一片,草木不生。
被三更雪跟着,赵吉没能在途中拖延太久,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把地图带了过来。
所有人都挤在最宽敞的日月殿内,听赵吉介绍:
“平海楼一共三层,二楼是师父的住处,三楼是历代岛主的私藏,这两层楼都是闲人勿入。
“日月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在此上课,一目了然,没什么秘密。
“然后定风塔是门中经藏之地,一样闲人勿入……”
侯顺道:“我们是奉圣旨,可不是闲人。”
赵吉翻个白眼:“这么喜欢圣旨,你当什么将军,当宣旨太监不是更合适么?”
侯顺剑眉倒竖:“你——我要把你一起抓回去!”
“侯顺!”侯英冷声斥下,作为兄长,侯顺反而对这个妹妹颇有惧色。
被她一叫,天大的火气也息了下来,侯顺磨磨后牙,退回到侯英身边,只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那小子就是仗着他师父。”
赵吉得意地乘胜追击:“你还不是仗着圣旨。”
侯顺又要生气了,这回拦住他的是一刃瑕:
“我去定风塔。”
在他之后,侯英接过话头:“您带上五十人手如何?我与兄长就去平海楼,也带五十人手。”
一刃瑕微微拧眉,看得出他原本没有想过带人。
但可能是碍于侯英侯顺的背景,一刃瑕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这副做派,好像要把且去岛瓜分殆尽一般。
一串对答下来,且去岛人虽然无一做声,面上却都隐隐不忿。
尤是赵吉,自从两个师兄离岛,他都以暂时的大弟子自居,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且去岛沦为刀下鱼肉,实在越想越气。
三更雪却适时开口:“两位将军,大师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今晚下着雨,山中还有蛇虫扰人,依我看,不如等明早雨停了天光大亮,我们再行部署。况且,我们此行少不得倾岛主的帮助,借今晚和岛主略作商议,说不定事半功倍。”
侯英和侯顺面面相觑,一刃瑕的眉宇也沉了些许,红痕映着灯火越显深沉。
但曲相和开了尊口:“就照阿雪说的办。”
两相欢一怔:“可是阁主……”
曲相和连一记眼神也没多给,兀自撩开了衣摆,便在人群中盘腿席地而坐。
一众军士和杀手都匆匆闪避,只有同曲相和面对面的倾五岳眸色微暗,一振羽衣,同样坐了下去。
日月殿中,供奉着且去岛独一无二的剑祖像。
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怎么处理?”
“问我?你才是大师兄啊。”
“……”
他的生死,好像成了两人口中随意的买卖。
赵吉急促地喘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刃瑕的行踪。明明三更雪毫无武功,他的师兄却强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好像比起大师兄都相差仿佛。
赵吉从未见过第二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人。
对方一定会借题发挥,他的鲁莽会成为且去岛的催命符。
赵吉一时间双腿发软,若非还被两人看着,他几乎就要崩溃地跪坐下去。
捉弄够了,三更雪含笑道:“起来吧,小弟弟。跟我们去见你师父吧。”
赵吉脸色惨白:“什……么?”
“你刚才开了一个很没礼貌的玩笑,我们当然要请你师父来教育一下。”
“你有种直接杀了我好了!别想用我威胁师父,我、我宁可死——”
他的手摸向怀里,眼见又要抽出什么武器,一刃瑕飞钩弹开了他的手,划开一长条鲜血直流的伤口,冷冷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纵下屋檐,单手将赵吉一提。
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衣白袍立即皱成一团,只能看见一刃瑕青筋毕露的小臂,如拎一只小狗小猫一般,穿行雨幕,冲回了日月大殿。
三更雪静在原地,指间那把匕首又转一圈。
雨水越落越密,将他的衣衫长发都浇得湿透。最终他才把匕首收回袖子,脉脉的眼神飘向雨雾笼罩的四下,敛了笑意,淡然地跟了回去。
听完三更雪故作幽怨的控诉,倾五岳揉着眉心,将赵吉送去了静思崖下。
静思崖位于且去岛北,高逾百仞,奇峯绝壑。
且去岛触犯门规的弟子都会去到崖下,或三日、或五日、或十日不进水米,然后自行攀崖而上。既能作为处罚,又能磨砺轻功,也是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处置不轻不重,合乎门规,外人也不好置喙。
赵吉满怀不甘地去了,三更雪则是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倾五岳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这些话又像在打且去岛人的巴掌,一时间,一双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向了他,但置身其中的三更雪浑然不觉一般,照旧笑得灿烂。
倾五岳同样怨恨,可他们满门孤弱,他现在也是强撑病体。
外发的信鸽都被乌鸦剿落,且去岛引以为荣的孤立,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牢。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让几名长老从静思崖下逐批送走门生。
心思繁重,倾五岳疲惫地合上了眼。
片刻,却听曲相和问:“倾九洲的坟茔在哪?”
倾五岳的眼又张开了,冷嘲声压不下去:“你亲自过来,是为了挖她的坟吗?”
“……不在岛上就算了。”
“当然不在。就算在,她大概也不想见你。”
“………”
倾五岳问:“是你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的郁结。
倾九洲究竟怎么死的,海内海外都没有定论。倾五岳是最后见到倾九洲的人,可那时的倾九洲也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
在他们母子坠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倾五岳百思不得其解。
但能把倾九洲逼到坠崖的,曲相和自是嫌疑最大。
然而曲相和闻言仍是沉默。
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倾五岳敛回眸中寂怅,不再言语。
所以他哪怕拼上性命,都不可能为师妹报仇了。那个未知的仇人,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苟活于世。
“那时,我们只是奉命追袭。”曲相和说,“她的轻功太好,没人追得上,只有我追了半月余,还是在朝都郊外跟丢了踪迹。”
倾五岳道:“那就是有人快你一步。”
曲相和却摇头:“有名的高手,当时都不在附近。”
“看来,没能亲手赢过九洲,你很遗憾。”
“……”
“说吧,你们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必要,你不会和我这么蹉跎。”
曲相和的确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倾五岳说完,三更雪便机敏地劝走其他人。尤其是侯英、侯顺兄妹,带着一干军士,都被他领去了弟子舍。
只有随行的六合清和两相欢守立左右,一刃瑕远远坐在墙角,闭目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