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含笑偏首:“忘记说了,他溅到了本座的血。”
曲相和微侧双目,视野所及,皆是杀气腾腾。
其中最锐利、最凌冽的一处,凝成一点剑芒——好似故人归来,化作倾九洲笑意晏晏,却无敢逼视的一双眼。
早在千里县连秋湖上那一战,凤曲就曾给曲相和留下一记洞穿胸膛的剑伤。
没有人比凤曲、比阿珉更清楚那个记号的所在。
那是他们未尽的复仇。
面对来势汹汹的阿珉,曲相和的刀却猝然而止。他宁可舍下当胸未愈的旧伤再受阿珉一剑,也将长刀一转,蓦地斩向了后方。
一刃瑕就在他身后的半尺之间,双目空茫,映亮了如雪的刀光。
战局的变化来得太快,没有人理解曲相和那一刹那的心情。
只是下一个瞬间,在场众人都瞠极二目,难以相信自己的所见。
——那把刀斩断了一刃瑕执钩的左臂!
鲜血泼面,曲相和、一刃瑕、乃至阿珉和康戟都霎时间淋了半身。
三更雪的惊呼堵在喉头,只听金钩和那半截手臂落地的声响,头顶怒雷轰鸣,乌鸦嘈杂地嘶叫,一时间,满地凄惨的狼藉。
一刃瑕受了剧痛,面容惨白,又被曲相和一脚飞踢,倒出数尺之外。
哪怕被秦鹿蛊惑了心智,在场士兵仍然循着本能如潮退了半尺,侯英侯顺兄妹更是脸色煞白,吓出一身冷汗。
就连康戟都被曲相和的决绝慑得掠退数步,唯有阿珉的剑锋愈发进深。
曲相和咳出一口血来,袖中一把暗刀悄脱而去,才逼得阿珉收剑让步。二人浑身浴血,外衫俱裂,此时相隔十步,都是杀意森森。
反观被曲相和踢出战圈的一刃瑕,三更雪踉跄扶起了他,断臂的血流根本止不住,眩晕间微睁的眼睛却浮出一丝清明。
半晌,一刃瑕艰难地拉住了三更雪的袖角:“……师父……蛊……”
这声呢喃太轻太淡,除了三更雪谁也没有听清。但一刃瑕回归了清醒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侯英侯顺看得心中敞明,立即将枪一倒,只留铁杵的一端重叩将士的铁甲。
这样既不致命,又能让人吃痛,兴许能从“多情种”中抽出一丝理智。
阿珉则没有留给曲相和太多喘息的时间,他将扶摇一侧,夺步而攻。
曲相和经历数场苦战,伤痕累累,又不比阿珉年轻力盛,此刻失了先机,再看阿珉,虽则动身疾快,步履招式却都无可挑剔。他也只得咽下喉中腥甜,步步急退。
二人就这样一进一避,在雨中辗转相持。
若是有更多江湖中人在此观战,一定会为之震惊。
这可是当今无出其右的紫衣侯。能让紫衣侯露出怯态,在战中一退再退的高手,群英榜上遍数前列也未必有人敢担此承诺。
更何况和他对峙的剑侠倾凤曲,至多不过十七/八岁。
终于,曲相和避势一顿,刀光凝作一线冰弧,迎着阿珉当面掠去。
作为刺客惯用双钩、作为杀者却偏爱长刀。他的刀饮过千百人的鲜血,这惊天动地的一刀,也是曲相和最拿手的一式。
至朴至刚,无数豪杰都不曾逃过这刀,从头到脚裂作两半。
但见阿珉剑尖一抖,不仅不让,反而逆着凶潮更快三分。
曲相和蹙了蹙眉。
他的刀已经出了,既然倾凤曲不躲,那他也不躲。
曲相和接连挥出四五次刀,每一次都瘆人至极,将阿珉的虚影层层封锁,犹如一座刀作的囚牢。
牢狱却被阿珉重重破开。
那道身影飘渺如雾,剑光如电,直封曲相和还在淌血的心口。
康戟握刀一旁,挥开来袭的士兵,凝眉观叹:“‘醉欲眠’……这是哪一式,没见他娘使过。”
曲相和也和他抱有一样的疑惑。
倾九洲已经是将“醉欲眠”练到登峰造极的代表,十五式招招炉火纯青、臻至化境,他俩和倾九洲一度同行,对于这些招式并不陌生。
但眼前倾凤曲的这一招——
剑影漫天、寒雾弥眼。比倾九洲的剑还要冰冷数倍,塔前方圆之地,已经化作剑林,步步杀机、处处残酷。
却闻一声激促的长笛,遏住漫天细雨,也鸣断了这幅刀剑缠杀的绝景。
前是曲相和老辣的一刀,而在后方,阿珉的背心,还有一口蛇牙顷刻间迫近,重重咬杀下去。
就在所有人都醉心厮杀的时候,定风塔方圆三里,不知何时聚起了重重的蛇群。康戟和其余侠士都在数尺开外,想救已来不及,只剩呼唤,却不等出口,就见一枚烟弹倏炸,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掷弹的乃是秦鹿,那张玉面冷到极致,一缕鲜血滑落,悬在下颌。但他没有目力,却执着地望向雨空中的某处:
“你已决定要背叛他吗?”
众人悚然仰首,才发觉秦鹿面向的,乃是茫茫竹海中一株最高最近的竹竿。
风雨中竹叶飘洒掩映,渐渐露出来人纤瘦的身影。
他横笛抿唇,腰身和四肢都爬满了细蛇。闻言不惊不动,只是停了笛音,从笛壳中抽出一柄短剑。
紧接着,少年双手擎剑,一个纵跃跳入人海。
就朝着烟雾中心,有栖川野用极全力,劈开拢合的白烟。却见烟雾当中冷光激绽,扶摇剑柄的一尾金龙好似生灵,就在两剑相交的瞬间,金龙钻出了云雾。
龙目倒映剑光,耀眼而璀璨。
阿珉一剑抵住了有栖川野,肩头悬着一颗蛇首。
蛇牙深入他的皮肉,紧咬不放。数寸之下,蛇头和蛇身却已断开,它连松口都来不及,已被扶摇斩为两半。
而等烟雾散得更淡,只见曲相和半蹲不起,断刀撑着身体,却也摇摇欲坠。
他的紫衣染得深红,乃至极黑,喉口绽开一道轻轻的血口,丝缕的鲜血正顺着下淌。
若不是有栖川野来得及时,阿珉的剑就已割断他的喉咙。
雨声渐盛,有栖川野转回神来,右眼流下一串泪珠。
但没有任何的解释或者道歉,蟒蛇立即卷起了曲相和,以守护之势将他团在蛇腹。
“不能杀他。”有栖川野说,“主人,不要杀他。”
阿珉一剑削去肩上的蛇头,只剩两颗毒牙深嵌皮肉。
有栖川野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成了无声的眼泪,只是望着阿珉,便簌簌而落:“我想……保护主人……不要被找到。可是……可是……姐姐和陛下……”
可他没能藏好他的主人。
倾凤曲已经被找到了。
阿珉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中了蛇毒,阿珉的嘴唇泛起一丝青色,身体也微微一晃。
这一晃,人群嗡地炸响,面色或喜或忧。
却听场外一声叫喝:“倾凤曲,你欺负紫衣侯有伤,算什么英雄?我来跟你一战!!”
康戟瞠目叫骂:“侯顺,你小子想趁人之危?你要打,老子来和你打!”
侯英也对哥哥突然的莽撞深为不满,张了张口,正待圆场。可没有一个人看见,就在定风塔三层之高的一角檐上,一颗寒星盛了须臾。
侯顺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支利箭射穿左肩,一头栽下马来。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仰头而看,商吹玉就在檐上,眉眼寂冷:“宵小之徒,不得辱了老师的眼。”
原本因为有栖川野的到来,侯英侯顺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现在见到商吹玉,二人相视一眼,不得不沉默下去。
有栖川野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目的,他们谁都说不清楚。
但商吹玉却是实打实地站在且去岛的那边。
虽然嘴上不说,但此刻一众朝廷来使的心中都有些不安。
一刃瑕被他师父断了一臂,曲相和自己又受了重伤,可六合清、两相欢和摇光还不知去向……难不成,这一趟真要空手而归?
三更雪道:“打打杀杀实在伤了和气,倾少侠,我们还是坐下来……”
话未说完,阿珉冷酷的余光扫去一瞬,三更雪肩头一颤,后话不知为何大半咽了回去。只剩最后一句:“其实,关于江少侠身上的蛊,可能还是有栖川大人了解更多。”
有栖川野的眉头轻轻攒起,毫不掩饰自己的茫然:“蛊?”
秦鹿正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江容,闻言微微让出半步,露出那个血淋淋的人影。
有栖川野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他难遏怒火地瞪向三更雪:“你们——他的身体、不可以!他是普通人!”
三更雪回以无辜的假笑:“抱歉,我也劝过。但这好像是陛下的意思,而且是二师兄动的手,其余的我都不知道了。”
阿珉听懂玄机,问:“你会解蛊?”
问的是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却只是卷起曲相和,深深地看他一眼:“……杀了我,就教你。”
说罢,不顾阿珉骤凝的神色,有栖川野一扭头跃入了林海。
只听穿林拂叶的一阵窸窣,阿珉拳头微响,毫不犹豫也跟了进去。
二人的身后,顷刻雷电交织、暴雨如注,冲去满地的血污。商吹玉正想追去,却被秦鹿叫住:“让他们自己去吧。”
接着,秦鹿指了指地上相拥而蜷的一刃瑕、三更雪二人,对侯英道:“华子邈和楚扬灵,换这两个。不亏吧?”
三更雪仍是一脸明媚:“咦?‘天权’大人真是好心,我会在圣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侯顺的牙齿咯咯作响,侯英也阴沉面目。
被康戟的刀、商吹玉的箭一同胁着,纵有百人的队伍,却已经士气低迷,根本不敢反抗。
“……一言为定。”
败在倾凤曲的手上,是“摇光”,也是何子涵意料之中的事。
她并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在剧情里,倾凤曲就是轻易斩落了“摇光”,直奔曲相和而去。
和定风塔的喧嚷惊险相比,弟子舍只剩下一地废墟。
五十弦正在竭力帮两相欢止血,又要时刻关注着倾五岳的伤势。她不想和何子涵搭话,所以忙里偷闲的时间,都在尝试和六合清沟通:“小六,再帮我打一盆水来。”
六合清的铁指甲崩了一地,一样血流不止。
但看在五十弦的面上,阿珉没有对她下杀手,只是师姐和敌人狼狈为奸的事实依然让六合清难以接受,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咬着牙前去打水。
这都是为了两相欢。
何子涵一直旁观,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倾五岳就快死了,两相欢也是。你这样白费功夫,能有什么意义?”
“要是按照你的剧情,我和青娥早就死了。”
“亏你还知道。都是你们坏了剧情,这次测试才会出现这么多的bug。包括那个倾凤曲,难道你一直没有察觉不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没有察觉。”
“随你怎么抵赖吧。反正要是结局出了差错,我会酌情扣掉约定的礼金。”
五十弦急于包扎的行动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你知道倾凤曲为什么不杀你吗?”
何子涵一怔:“照剧情,我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五十弦嘲讽地一笑,摇了摇头。
何子涵有些生气,问:“不然你想说什么?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五十弦还是摇头。
何子涵却被她这副模样激怒了。
她自认读过数十遍原著,对于剧情走向的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虽然说不出五十弦和穆青娥为何能苟活到现在,但何子涵自认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因为她在一五一十地完成自己的剧情。
就像完美无瑕的编程一样,无数个“if”代码一定会导向宿命的结局。
因为她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所以她就会如原著一样,在且去岛存活,而在朝都被疯魔的倾凤曲斩落。
“和原著的分歧,不过是一些bug。难道你以为这些粗陋的bug就能改变最终的结局吗?你根本不知道,原著作者对这部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个情节都精雕细琢……”
五十弦问:“你就不能承认这里不是你的‘原著’吗?”
她这一句来得实在突兀,何子涵愕在原地,良久才吐出一句:“什么?”
“换作‘平行时空’的理论,你就能理解了吧?你的原著只是众多可能性的一个,这里的人们,不管是因为bug,或者因为你我的干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就是选择了原著之外的可能性。”
五十弦顿了一顿,“原著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没有人、也没有角色能够复刻。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世界,带有重生记忆的穆青娥、带着游戏系统的五十弦、幼年被倾凤曲救过一命的商吹玉、永远不可能爱上商吹玉的秦鹿……还有倾凤曲,这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独一无二的你,独一无二的我。”
何子涵的脸上惨白一片,咬牙问:“但这关他不杀我什么事?”
“原著里他不杀‘摇光’,是因为‘摇光’给过他信物。‘摇光’也没有全力以赴,因为她记得这个宣州自断手指求取信物的少年。他们都有不忍,都有留情。
“至于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到朝都了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
何子涵的眼睛已经红了。
她咬牙切齿地握起双斧:“我现在就把bug全部清除,谁都不能改变既定的剧情!”
话毕,何子涵转头向竹海之外的后山奔去。那里矗立着且去岛最高的静思崖,静思崖下是万仞绝壑,另一端,这是不见边际的黑黢黢的连山。
五十弦惊得起身:“你要去哪!”
何子涵却没答话。
但是五十弦的心中已经浮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既定的,属于且去岛的结局,山岛粉崩、乱石沉海。
倾五岳艰难地撑开了眼:“……后山里,有且去岛最后的机关。”
且去岛的竹林,可以说是凤曲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这里连接着弟子舍和后山,每一棵竹都经过了数十年的光阴,茂盛葱郁,犹如且去岛的守护神一般傲立此地。
幼时凤曲不知缘由地喜欢竹子,也格外地偏爱这片竹林。每有空闲,他都会到竹林里休憩。
或许倾五岳和其他的门生也有察觉,大家有些好奇,有些担忧,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人追问竹林里的风景,也没有人刻意钻进竹林打扰他。
这里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共同留给大师兄的一方秘地。
“但是,如果真的想起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还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啊。”
江容说这话时,脸上是千分的不满和万分的担忧。
——现如今,这片同门都不忍破坏的、只属于他的世外桃源却染上了刺鼻的血腥。有栖川野挟着伤重的曲相和,就在竹海中肆行无忌。
虫鸣、暴雨、蛇吟和剑啸。
聒噪的一切都是阿珉和有栖川野的较量。阿珉亲手打破了此地的静谧,剑气比蛇更难缠,绵绵不绝地杀向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的剑穗已经找不回了,他一探步,断开阿珉和曲相和之间的路线,笛子剑出鞘半寸,银光泠泠:“他有‘六合’,不能杀!”
这话也在阿珉的意料之中。
事实上,他和凤曲也不想在定风塔拼个死活。那里人员太多,虽然他不在意,但凤曲免不了愧疚,更不提秦鹿、商吹玉、华子邈和楚扬灵一干友人都在那里。
如果逼得曲相和九死一生,神恩蛊发,阿珉虽有把握反杀,可也无法保证其他人都能平安无恙。
有栖川野把他带到竹海,看似添乱,实则大益。
曲相和已然重伤,接下来只要把人困在林中,消磨几日,总能除了这个大害。
阿珉不是凤曲,对于有栖川野他没有多余的耐心。
即使看出了有栖川野的忡忡忧心,阿珉也只是冷声警告:“让开。”
要杀有栖川野虽然麻烦,但他现在杀心炽烈,顾不得什么苦衷什么胜算。
如果有栖川野执意阻碍……
扶摇剑在掌中转了半寸,被那双覆满伤痕和薄茧的手握得越发紧密。阿珉的指骨微微突出,蓄力已经到了极致,只待一个呼吸,他随时都准备着把有栖川野的头颅削去半尺开外。
“主人之后——要去朝都吗?”
少年仅有的右眼蓄满了眼泪,只是看着阿珉,都像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阿珉却不会因此动容,冷淡道:“与你何干?”
有栖川野陡然拔高了声量:“不要去!”
阿珉沉默下去,将剑握得更紧。
他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觉得有栖川野哭得烦人。要是换作前世和这样的人对峙,阿珉毫不怀疑自己的剑已经把他捅个对穿。
没有了谈判的耐心,阿珉大步流星地走近:“不要拦我。”
竹叶地上淌了一路的血,往日风光无两的紫衣侯,现在只能有气无力地伏在蛇背。听到两人的交谈,曲相和的眼睑撑开些许,映出阿珉手中的剑。
有栖川野身负使命,不能不拦。
两人很快战在一处,你纵我伏、你追我缠。
有栖川野不欲逞凶,却难缠得要命。阿珉耐心将尽,一剑比一剑狠厉,再也不听凤曲的劝阻,杀气腾腾,有栖川野的眼泪也跟着越发汹涌。
大蛇卷着曲相和,却已逃到了竹林边缘。只剩极偏的小丘群中,矗着一座不易察觉的茅舍。
它便急窜如箭,蓦地钻进了小丘背后,远远只能看见一顶略显稀疏的茅盖。
阿珉的瞳孔跟着一抖,一剑卸去有栖川野的桎梏,几个连纵飞驰而去。
有栖川野匆匆急追,四周暴雨倾盆,谁也没有看见,一只漆黑的乌鸦穿过无限风雨,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
有栖川野虽然有驭蛇的天分,但架不住有些大蛇年龄渐长,灵智也高。眼下这条大蛇便是求生心切,弃了他的命令,索性将曲相和丢在茅舍,便自顾逃命去也。
但真正震惊有栖川野的还不是蛇的私心。
曲相和被丢在了一角的草垛边上,他渐渐理智回笼,按着伤处止血,手里却没松开最后的银钩。
而在和他相对的另一个墙角,却撑着一把微旧的油纸伞。
茅舍经年已久,疏于照料,难免漏些小鱼进来。这把伞却恰到好处护住了最后的干敞,干敞处,就躺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和炭笔所画的粗糙的几幅图画。
阿珉眼波微动,似乎已经猜出了木匣里的藏物。
不等有栖川野反应,他抢先一步抱走木匣,将剑一侧,朝着曲相和直逼而去。
曲相和掣钩而挡,眸中厉色渐浮:“小子,你确有几分本事。”
对他的夸奖,阿珉丝毫不觉高兴,反而更加不快,掌中剑如同急雨纷落,毫不漏空地疾刺而去。
有栖川野实在无计可施,只好从后引剑,逼得阿珉以一敌二。
逼仄的茅舍内,三人你来我往,周旋不休。
阿珉虽然被曲相和的尖钩和有栖川野的笛剑同时制掣,却如一只上下翻飞的青蝶,穿过雨雾,执着地刺向曲相和。
他像柔韧的流水从容自在,往来之间游刃有余。
剑在掌中倏忽变幻,破开重重绞围。几番攻守,曲相和的内力已近枯竭,偏偏有栖川野不肯下重手,叫他心中震怒却不能发作。
终于,曲相和再顾不得什么神恩子蛊,也不想再考虑天子的命令,双目微睁,十指弹动,尖钩立即绞若刀网,咻咻划空,声锐如啸。
阿珉本能地抬臂一格,却疏忽了木匣尚在怀中。
只听砰地激响,钩尖撞碎了几片脆弱的木板,哗啦啦地,数十张纸页循着凄风徐徐而落。
有栖川野瞥上一眼,周身血脉骤凝。
笛剑滞在了半空,那只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眼,再次决了堤。
襄王行宫矗立在朝都郊外的一座山中。
此山与别地的山都大有不同。早在襄王建宫之前,这座山尊名“天笑”,是远近闻名的一座灵山。
据说,来天笑山前祈福的人们,十个心愿九个都能灵验。
但是天笑山还有一个弊病。
就如“天笑”此名一般,天笑是谓雷电,每逢暑天,暴风骤雨,常有雷劈灵山,山火蔓延。灾害多了,天笑山上常常草木荒芜,焦黑凄凉。
坊间传言,这都是因为天笑山上原有的佛庙道观都不够德行,镇不住山灵,因而引得天雷报应。
似乎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佛庙道观当真都撤离了天笑山。
于是就有了襄王行宫。
应淮致并不经常回来居住,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外游历。不过襄王誉满天下,即使本尊不在,行宫在此,也让当地居民颇感心安。
再后来,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襄王带着世子迁到行宫,一住就是两年。
但天灾总是来得突然。
又是一场雷电引起的山火,劈毁了襄王精心养育的竹林,也烧没了大半座华丽的行宫——更让人痛心的是,年轻的应淮致也在这场天灾中殒命。
大家都以为遭逢此劫,宫中一定会立即接回年幼的世子。
然而一天天积成一月月,一月月累成一年年……除了偶尔送来的物资和贡品,小世子就如被遗忘了一般,留在了那片无人修葺的废墟当中。
对常人来说,只是多了一份谈资,一些猜测,和一个值得怜惜的孩子。
但对有栖川野和世子灵毕而言,襄王行宫毁灭的那日,他们的一生都将变得不同。
最显眼的那幅画上,是一张稚嫩的侧脸。
男孩握着一节青竹,只有半身,只露右脸。画作虽然粗糙,神态却抓得很准,男孩紧绷的唇线满是局促,竹叶隐约藏住了左脸,似在暗示那半张脸的异样。
而后的好几幅画,都是混乱的、荒芜的、了无生机的废墟。
有栖川野的眼泪滑落下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您记起我了、您记得我……”
那些记录着梦境的描绘,对凤曲来说尚显陌生,对有栖川野却是当头棒喝。
他的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阿珉看着,心头不知为何也是一痛。凤曲和他感同身受,一时间都只沉默,不知作何言说。
那只木匣一定是江容收起来的。
凤曲已经好些年没来这里,以为这些画一定早早佚失在风雨之中。却不想,最不喜欢造访竹林的江容,竟然把画都藏进匣里,又用油纸伞仔细周护。
他说不定还经常来看。
看凤曲有没有取回这些画作,发现没有,于是继续沉默的守护。
凤曲也是初次意识到,有栖川野的脸庞和梦里模糊的轮廓相差仿佛,好像随时都能重叠。
阿珉想的却比他更多。
因为前世的他一样留下了这些画作,一样告别了这座茅舍……但他到死都没能回到这里,看到这只藏着画作、藏着江容真心的小匣。
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角落的曲相和蓄力已久,忽然举起半残的金钩,朝着自己的腹部深深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