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七结绳已解了下来,正缠在手上,越发衬出手腕的雪白。
楚召淮侧着身子抚摸着七结绳,满脑子全是姬恂站在灯下为他系结的场景。
百病全消,健康长寿。
楚召淮摸着胸口,微微垂下眼。
他的心疾虽然每日都在服用白鹤知的药,但未来日子这样长,他真的可以长寿吗?
年幼时大师为他批命说是十八岁有一劫难,如今他即将及冠,会不会像大师所说的日后便会一直平安顺遂?
仔细想想,他好像也已大半年未发作过心疾了,身躯可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容易疲惫。
算了,不想了。
再想也无用。
楚召淮闭着眼正要睡觉,忽地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楚召淮心中倏地打了个突,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姬恂会像一年前那样胆大,在他舅舅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过来找他。
“谁……谁呀?”
外面传来长随的声音:“公子,是我。大人怕您贪凉,让我来给您关上窗,省得吹了雨风。”
楚召淮松了口气:“嗷,好的。”
窗户被关上,风雨声减弱了些。
楚召淮盖上薄被,嗅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声音,逐渐进入梦乡。
不知是不是今晚姬恂那句“晚上梦到我吧”有了效用,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楚召淮竟然真的梦到了姬恂。
仍是在璟王府。
姬恂还穿着那几乎上半身赤裸的黑色衣袍,交叠着二郎腿在那钓鱼,似乎注意到视线他微微侧身,在阳光下朝着他一笑。
“王妃,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坐。”
楚召淮“哦”了声,乖乖走过去坐。
刚挨过去,听得钓竿“啪”地一声打在水面上,姬恂伸手掐住他纤瘦的腰身,倏地一用力。
楚召淮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反应过来时他已面对面跨坐在姬恂的大腿上。
楚召淮一歪头,神情带着些迷茫。
因垂头的姿势,瞧见姬恂的眼神像是紧盯着猎物的兽,语调却是温柔且蛊惑的:“乖一点,低下头。”
楚召淮不明所以,但还是双手按着姬恂的肩膀,低下头来。
“唔……”
下一瞬,姬恂仰起头,轻柔地含住他的唇。
唇瓣相贴,楚召淮眼瞳倏地张大,按在姬恂肩膀的双手使劲一抓,将玄衣的后背抓出一道道褶皱。
姬恂气势惊人,吻却是轻柔的。
他宽大的手掌温柔按着楚召淮的后颈,一寸寸含着薄唇轻轻啃咬,好像要轻柔地将他一寸寸拆吃入腹。
楚召淮迟钝极了,并未察觉到危险,推拒的手一时间使不上力气,跪在姬恂身侧的腿微微一蹬,含糊道:“王爷……”
“喜欢吗?”姬恂问。
楚召淮满脸通红,摇着头呜咽道:“不……”
姬恂低低笑开了,温热的大掌牵着他的手指缓缓握住个什么东西。
楚召淮茫然睁开眼。
就见自己那根七结绳正缠在姬恂脖颈上,姬恂笑眯眯地道:“若是不喜欢,那就收紧绳子勒我好不好?”
楚召淮:“?”
楚召淮满脸写着“你疯了?”的惊恐。
可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姬恂能做出来的事。
姬恂见楚召淮僵住,笑着再次亲吻上他的唇。
楚召淮浑身一颤,晕晕乎乎地移开唇,艰难喘息了一会:“王爷,我不……”
姬恂闷笑一声,捧着他的侧脸柔声说:“怎么不叫我陛下了,皇后?”
楚召淮眼瞳一颤,倏地一脚踹过去。
“啊——!”
足尖似乎踹到个东西,一下将人疼清醒了。
楚召淮迷迷糊糊捂着脚坐起来,龇牙咧嘴半天才发现脚踹在床柱上了。
天已亮了。
窗户大开着,下过雨的清新气息随着风吹来,将床幔拂得微微飘动。
楚召淮迷茫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做了个和姬恂抱着亲的梦。
楚召淮甩甩脑袋,余光一扫手腕上的七结绳又回想起梦中姬恂病态的做派,吓得赶紧将七结绳解下来了。
楚召淮愤恨地将一旁搁着的衣袍拿起来穿上,恨不得从耳朵里把自己脑子里那些风花雪月给扯出来扔外面去。
今日白鹤知送来的是一套绣着白鹤纹的蓝袍,好似蝉翼的雪纱罩衫拢在外面,风一吹像是潺潺水流的碧透之色,清新又漂亮。
外室已有下人将早膳端来,恭敬道:“大人去太医院了,吩咐我们为公子做些解暑的酥酪。”
楚召淮点头,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
他欲言又止好一会,拿着勺子拨了下碗里的酥酪,故作随意地道:“那……陛下呢?”
下人道:“陛下天没亮便走了。”
楚召淮“哦”了声。
看来陛下挺忙碌。
今日舅舅不在家,他也无所事事,要不回璟王府见赵伯?
正胡思乱想着,白府管家颠颠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公子,宫里……有、有人来了。”
楚召淮疑惑道:“是太子殿下吗?”
姬翊终于不“主动”揽国事了?
“不是。”管家擦了擦汗,“是宫里侍卫,抬着口好大的箱子,说是陛下给公子送东西。”
楚召淮不明所以。
姬恂能送什么东西给他?
银钱吗?
应该不是,若是一年前姬恂也许会送,如今恐怕不会这么阵仗极大送他并不喜欢的金银。
其他贵重物品自己更不需要了。
楚召淮继续吃早膳,摇头道:“不必,让他们搬回去吧。”
管家欲言又止:“这……”
陛下亲赏东西,满京城没人敢拒绝,若是直接回绝了,算不算欺君之罪?
看他讷讷不语,楚召淮也不为难他,只好说:“你让为首的人过来,我亲自和他说。”
管家松了口气:“是。”
片刻后,为首的禁军统领前来,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见过白神医。”
楚召淮:“……”
也只有周患能做出面不改色跪个无官无职的神医的事儿了。
楚召淮酥酪也不吃了,赶紧将人薅起来,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
“陛下命我前来给神医送东西。”周患抓抓脑袋,“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神医先瞧瞧呗。”
“我并不缺什么。”楚召淮道。
“哦。”周患点头,伸手一拍,“抬进来吧。”
楚召淮:“……”
楚召淮又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打在周患脑袋上:“周大患!”
怎么和他主子一样不听人说话呢。
在场的下人和管家见状全都吓得脸色苍白。
这人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周统领,哪怕犯错再大陛下也从不怪罪,这种尊贵之人的脑袋是能随便打的吗?!
周患身形高大气势骇人,却像是挨揍的大狗般捂着脑袋委屈地说:“可陛下说若神医看都不看就退回去,便要罚我半个月俸禄。”
楚召淮被气笑了,沉着脸从怀里拿出舅舅给的零花钱:“你半个月俸禄多少,我给你一个月的!”
周患说了个数字。
楚召淮拿银子的手一顿,冷冷地道:“那我还是勉为其难看一看陛下送的东西吧!”
周患:“……”
周患大喜过望,抬手一拍,几个侍卫抬着一件重物摇摇晃晃地进来。
楚召淮还在心中腹诽周患怎会有如此多的俸禄,把他卖了也给不起一个月的,听到声音微微抬头看去,倏地一愣。
陛下送来的既不是金银也不是贵重物件,反而是一座沉甸甸的实木柜子。
众人抬着站在那,让楚召淮看。
那柜子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一瞧便很贵重,上方还雕刻着一堆漂亮的镂空花纹,就连小锁都是用金子做成的。
见众人吃力抬着,楚召淮赶忙道:“先、先放下呀。”
为首的侍卫额头上全是汗,奋力道:“陛下让神医先瞧,若是瞧不上或不喜欢,我等再抬回去。”
另一人喘息着道:“放心吧神医,我们有劲儿!能抬得动!”
楚召淮:“……”
楚召淮忙说:“放、放下先。”
侍卫眼睛一亮:“那神医是打算收下了?”
楚召淮无可奈何,只能说:“是的,先、先放卧室里吧。”
众人精神一振,手倏地用力,疲惫一扫而空,大步迈着将柜子抬进寝房去了。
周患松了口气,道:“神医若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同属下说。”
“太好了。”楚召淮眼睛一弯,“劳烦周统领回去转告陛下,就说按照我们那的习俗,送人柜子是祝愿别人‘早生贵子’的意思,我定会不负陛下期望,早日研究出神药,努力生个孩子出来。”
周患没听出楚召淮的阴阳怪气,点头郑重其事道:“我定然会将这话带到。”
楚召淮:“……”
楚召淮差点“噗嗤”一声被逗笑,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大患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能受姬恂重用了。
周患带着侍卫回去复命了。
楚召淮坐在外面将酥酪吃完,没发现周围的下人看他的眼神满是钦佩。
那价值不菲的柜子已放在寝房,阳光落在柜体上隐约瞧见那木雕的莲花流水纹路上好像用了不少金粉点缀,日光从镂空中照射进去,里面似乎有个小匣子。
楚召淮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见左右无人又咳了咳,姿态随意地打开柜门,将那匣子拿出来看了看。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封夹着几片莲花瓣的信笺。
楚召淮愣了下,疑惑地伸手拆开。
粉色莲花瓣随着他拆信的动作簌簌掉落两片,信纸带着青莲的香味和墨香扑面而来。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赠莲解思念,倾诉衷肠」
楚召淮:“……”
竟是一封情书?
短短几个字,楚召淮不知是臊的,还是见熟人说情话而尴尬的,脚趾都在抠地,一把将信笺折起来,胡乱塞到匣子里砰的盖上。
像是封印住了为祸人间的妖魔鬼怪。
姬恂拿走了他的小矮柜,重新给他做了个崭新的、空荡荡的精致柜子。
所盛放的第一件物品,便是那句堪称骚话的情书。
楚召淮耳尖微红站在阳光许久,再一次将金锁打开,将第二件东西放入其中。
——是那根七结绳。
在燕枝县, 楚召淮每日忙得不得了,天刚亮就起床背着小背篓外出行医。
现在乍一回到京城啥也不干,总觉得哪里别扭。
白神医在府中溜达半天, 几乎给全府上下的下人都诊了脉。
一年前在府中居住时这位小公子总是蔫蔫的, 加上白鹤知又护得紧,府中的下人伺候时都提心吊胆的不敢靠近。
现在刚回来的小公子像是换了个人,眉眼弯弯漂亮又张扬, 待人又亲和, 没两日满府的人都叽叽喳喳找他玩。
楚召淮诊完脉后, 歪着脑袋晒了会太阳, 看着白府管家在那忙活, 忽然记起赵伯。
昨日姬恂说他和姬翊都不在璟王府,唔。
楚召淮动了心思,起身让人套车, 前往璟王府。
安顺坊离璟王府并不远,估摸着一刻钟便到了。
楚召淮拎着从舅舅那撇来的补药, 装在匣子里打算送给赵伯——主要是不能空手上门, 不是因为怕挨打。
璟王府一如往昔。
楚召淮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才刚登上台阶,就见门房远远瞧见他,似乎愣了下,很快又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迎上前:“王王王妃?”
楚召淮道:“我已不是王妃了, 今日回来是打算……唔。”
门房腾地窜起来, 呜嗷喊叫地冲回府中:“赵伯!王妃回来了——!”
楚召淮:“……”
都说了不是王妃。
这画面似曾熟悉, 楚召淮没办法,只好又当了回门房, 乖乖关上王府的门,抬步走进去。
璟王府里面的布置和一年前没有分毫差别,树木假山凉亭整理得井井有条,走进去恍惚中有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楚召淮被下人引着往后院边走边看,很快赵伯便匆匆而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
在璟王府住的那几个月,一直都是赵伯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楚召淮有点不好意思,磨磨蹭蹭挨上前去:“赵伯……”
赵伯眼圈都红了,走上前将楚召淮上看下看:“王妃怎么瘦这么多啊,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吗?”
楚召淮忙点头:“好好吃了的。”
他感觉自己比一年前那副病歪歪的身子要有劲儿多了,上山草药能背好重的草药,但回京后人人都道他瘦了。
他明明是壮实了。
赵伯并没有像白鹤知那样要揍小孩脑袋,摸了摸眼泪:“回来就好,晚上在家吃吧,赵伯亲手做茶饼,还有王妃最爱吃的甜醋鱼。”
楚召淮犹豫着道:“我还没和舅舅说……”
赵伯重重叹了一口气:“也是,王妃如今已不在璟王府了,我做了茶饼也没人愿意吃。”
楚召淮哪里见得了这个,赶忙说:“吃吃吃,我让人去和舅舅说一声。”
赵伯顿时露出笑脸:“哎!如此甚好,来来来,昨日乞巧要忙晒书,但天下雨了,沾了点雨气,今儿刚好再拿出来晒晒,还有不少王妃之前瞧过的医书呢。”
楚召淮脑袋上冒出疑惑。
总感觉赵伯好像在唬他。
不过既然已答应了,楚召淮也没多想,跟着赵伯去后院看书。
当时姬恂搜罗了不少绝版医书来,楚召淮成日都在啃啃啃,就算去护国寺修养也带了不少书过去。
仔细想想,应该还有几十本没看完。
后院正在用长凳架着架子,几百本书一一摆在那,瞧着极其壮观。
楚召淮嗅着阳光晒在书卷上的气息,眼睛都眯起来了。
在这儿看一天的书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赵伯极其了解楚召淮的行事风格,见他这个神情就知晓他如何想的,让人搬来个躺椅放在梧桐下。
树影洒下斑驳的光点,一旁还放着几块冰,七轮扇悠悠转着,送来阵阵凉风。
楚召淮坐在那将在护国寺还没看完的书拿起来翻了翻,赵伯端来茶饼,远远瞧着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将刚出炉的茶饼放在一旁小案上,楚召淮道了谢,捏起一块吃了一口。
虽然早已没了口舌之欲,但尝到之前最爱吃的茶饼还是觉得心情愉悦。
赵伯侯在一边,瞧见他吃完又将温奶茶端来。
楚召淮本想说不吃,但见赵伯又看着他唉声叹气,说他瘦了云云,只好乖乖接过来捧着喝。
书摊开在阳光中晒着,楚召淮吃了一会无意中一瞥,瞧见不远处有处单独的架子正晒着一排熟悉的书。
楚召淮眼皮轻轻一跳,起身走过去瞧了瞧,登时脸都绿了。
《王妃记注》……
怎么还在这儿?!
一年过去,姬恂根本没扔,保管得完好无损,只是隐约瞧出每一本都有经常翻阅的痕迹。
楚召淮面无表情道:“怎么还不扔?”
“哎呦。”赵伯夸张地叫了声,说,“这哪儿能扔啊,陛下有时会回来王府小住,每次都在书房翻阅这些书呢。”
楚召淮:“……”
楚召淮脸色又绿又红,恨不得将这一堆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给一把火烧了。
姬恂还每回都看?
这些记录大小琐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赶、赶紧丢了。”楚召淮绷着脸道,“您偷偷地丢,等陛下回来就说晒书给收拾得不知哪儿去了。”
赵伯苦着脸说:“这……陛下知晓了会动怒的。”
楚召淮不知道姬恂动不动怒,反正他现在要被这一整排的《王妃记注》给弄得恼羞成怒了。
但楚召淮就算再讨厌,又做不出乱扔别人东西的事来,只好眼不见心为净,闷闷回去继续看他的医书。
璟王府一派祥和,楚召淮一看书就容易沉浸其中,等将一本厚厚像是砖块的书翻得差不多时,也即将黄昏了。
赵伯已将晚膳安排好,样样都是楚召淮爱吃的。
楚召淮慢条斯理吃着。
赵伯在一旁为他布菜,感慨道:“自从王妃走后,璟王府已许久没热闹过了,陛下每次回来都没什么神情,要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要么就是在暖阁榻上睡一夜……”
瞧着倒有些心酸。
楚召淮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不自然地道:“哦。”
赵伯见楚召淮兴致不大,也没在多提陛下,见楚召淮已放下筷子,又着急起来:“就吃一点吗,再来小半碗鱼汤吧。”
楚召淮本就吃不多,更何况下午还被赵伯投喂了一堆,实在是吃不下了。
赵伯看他不像推辞,只好让人收拾了。
看着天都黑了,楚召淮咳了声,试探着道:“天色不早了嗷。”
一向善解人意的赵伯却像是没听出来楚召淮话语中的意思,看着外面的天若有所思道:“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落雨,今日恐怕也是如此,王妃要是恰好赶上下雨就坏了,要不今日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楚召淮:“……”
昨日姬恂用这个借口赖在白府不走,今日赵伯竟然也用这个蹩脚的理由留他吗?
楚召淮欲言又止。
赵伯又开始叹气:“王妃一走就是一年多,陛下和太子又在宫中,这偌大璟王府空得很,昨日听下人说看到鬼魂呢,定是人气不够的缘故。”
楚召淮憋了下,瞧出赵伯的意思,只好无奈道:“好吧。”
赵伯喜出望外:“王妃是有大福气的贵人,在这儿住一夜定能震住那些小鬼。”
楚召淮:“……”
楚召淮听了十几年的“天煞孤星”,还是头回有人说他有福气。
他似乎很受用,唇角轻轻勾着,矜持地跟着赵伯回去了。
暖阁仍然如初,只有小矮柜被搬了去,西洋钟还在原位叮叮当当。
楚召淮沐浴后换上赵伯准备的衣袍爬上塌,在熟悉的床上翻了个身,心情极其复杂。
若没有猎场那一遭,或许局面和此时截然不同,他八成已彻底接受姬恂,同他安安分分过日子。
不过也不一定,也许姬恂登基后群臣不满他娶了男妻,最终闹得全天下皆是,可能会比和离还要难堪。
凡事没有如果。
楚召淮躺在舒适的榻上,很快便陷入梦乡。
本来以为在这满是记忆的住处睡觉,会梦到当年事,但罕见的是楚召淮根本没做什么梦境,只是在半夜醒来过一次。
四面封闭的床幔间,似乎有两道呼吸声。
楚召淮迷茫翻了个身,手像是搭在一个滚烫的肉体上。
什么东西?
捏一捏。
楚召淮伸手捏来捏去,又往下抚摸了下,一块一块的还挺硌手。
正疑惑摸着,忽然感觉掌心似乎轻轻起伏两下,一声微弱的闷笑在耳畔响起。
楚召淮耳尖微动,疑惑地睁开惺忪的睡眼。
月光从窗棂照射进来,穿透薄薄的雪纱床幔落进来,照得床榻间一片皎洁的银白。
姬恂懒洋洋躺在一旁,松松垮垮的衣襟已被楚召淮扯开,露出精壮的胸口和结实的腰腹,手托着耳侧,眼眸含着笑注视着他。
楚召淮一懵。
“怎么醒了?”姬恂笑着问。
楚召淮呆呆看他。
姬恂“啧”了声,伸出温热的手捂住楚召淮的眼睛,将他往怀中一扒拉:“睡吧。”
外面似乎又落雨了。
男人的怀抱温热宽敞,将楚召淮单薄身体紧紧拥抱着,好像能隔绝外面一切狂风暴雨。
姬恂的声音低沉,混合着外面的雷雨声,轻轻唱着一首江南曲调——楚召淮听过舅母哄表弟午睡时,唱得好像就是这样一曲童谣。
应该又在做梦吧。
楚召淮将身子将姬恂怀中缩了缩,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任由自己在温柔的声音中陷入深眠。
楚召淮终于睡了一年来最沉最舒服的一次好觉。
日上三竿,门缝似乎又飘进来几绺鱼香,将睡眼惺忪的楚召淮勾的腾地坐了起来。
明明口味清淡,并不贪图享受,但睡得迷迷瞪瞪间,“克制”还没跑出来拉住情绪,身体放任着,根本无法抗拒美味的诱惑。
床头小案上如往常一样放置着一套崭新的衣袍。
楚召淮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将衣裳穿好,昨日碧蓝衣袍换成绣着鸢尾的宽袖紫袍,平添几分贵气。
听到里面有动静,赵伯一挥手,下人赶忙将手中的饭菜放回桌案上。
楚召淮洗漱好拉开门走出来,瞧见满桌子五花八门的早膳,犹豫着看了一眼赵伯。
吃完早膳应该可以放他走了吧。
他实在招架不住赵伯的“叹气”攻击。
楚召淮走在桌案前坐下,视线一瞥就见对面竟然还有一副碗筷。
楚召淮疑惑道:“为何摆了两副?”
赵伯笑着道:“陛下晨起时说下朝后会回府用早膳,估摸着时辰应该一会就到。”
楚召淮刚要拿筷子,指尖微颤,直接将玉箸拨了下砸在地上,直接碎成了几截。
他满脸迷惘:“啊?晨起?陛下昨晚回府了?”
赵伯笑容一僵,心想早晨天还没亮陛下就从暖阁出来,难道昨晚你俩没睡一张床上吗?
这叫什么事儿?
赵伯“啊”了声,将奶白色的鱼汤盛了一碗递给楚召淮,转移话题:“来,王妃先喝点汤暖暖胃。”
楚召淮接过来,脑子也终于清晰些,茫然若失。
昨晚……难道不是梦吗?
鱼汤还没喝两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
姬恂似乎是刚下朝便赶回来,身上黑红相间的团龙衮服雍容尊贵,身后侍卫紧跟其后黑压压一片拥簇着而来。
满室的下人赶忙下跪行礼。
楚召淮愣在原地。
见到这身天子冕服,他好像如梦初醒,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姬恂是皇帝。
天下之主,尊贵无极。
只要陛下一个念头,至高无上的权利便能随心而动,像先帝那样将他轻飘飘碾得尸骨无存。
可他竟然不觉得畏惧。
姬恂眼神凌厉得好似刀刃上的寒芒一点,直到瞧见楚召淮还安安稳稳坐在暖阁中一如既往用着早膳,眼神中的冷意悄无声息散去。
姬恂随意一抬手,身后的人瞬间作鸟兽散,连整个暖阁伺候的下人也缓缓退出去。
楚召淮不太自在坐着,讷讷站起身。
姬恂按着他的肩膀重新将人按坐回去,熟稔地坐在他身边交叠着双腿,淡淡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楚召淮微怔,后知后觉记起迷迷糊糊间……
姬恂似乎在唱童谣哄他睡觉。
楚召淮忽然被口水呛了下。
姬恂……唱歌?
“慢些。”姬恂倒了杯水给他,挑眉道,“想到什么了,脸都红了?”
楚召淮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压下咳嗽,闷闷地说:“我是咳的。”
“行吧。”姬恂交叠着双腿,华贵的龙袍端庄严肃,在他穿来却平添几分恣意张扬,让人忍不住将眼神往他身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