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琛也没有回来,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顾西元在这座空寂的宛如宫殿般的大宅子里,一待就是三天。
只能从每天送来的报纸上,知晓一些外面的事情,他在这里离群索居,外面的世界已经闹翻了天。
白虎堂的几个赌档先后被西人警署抄了窝,赌不赌的,只要人在场,一概被抓上了警车,藩市几个警署的监狱里,塞满了人,大多都是华人。
雨终于停了,天空放了晴,碧蓝清透,叫人看了再也熬忍不住,顾西元用客厅的电话给张庭威打了个电话,知他家有辆老爷车,游说了半天,张庭威说这不是借车,而是偷车,家里人向来不许他乱碰他爷爷的这辆车。
等了许久,张庭威才按着顾西元所描绘的找到了唐琛的房子,翡翠绿的琉璃瓦,只此一家。
催促着张庭威快开,老爷车不是老牛车,张庭威早就不瘸了,可手脚配合的生涩,又担心碰坏他爷爷的车,开的慢吞吞,顾西元要不是吊着手臂,真想夺过方向盘自己来开。
一路上先打听着白虎堂赌档被抄的事,张庭威所知甚少,只说他家有个伙计那天被抓了,到现在也没有放出来,谢宝华几个帮主首当其冲,也都被关押着,白虎堂的丁义天天跑西人警署跟他们交涉要人。
“那唐琛呢?”顾西元迫不及待地问。
“唐琛?不知道,不过他们鸿联社虽有内斗,但遇到事了,向来齐心对外的,尤其是不能让西人占了上风,这次的事件,可不光是白虎堂一家的事,那是整个鸿联社的利益,几个赌档一年下来,可以养活半个唐人街,估计唐琛也在为这件事奔波吧。”
顾西元忽然冷笑:“养活半个唐人街?我看是养活半个鸿联社还差不多,十赌九败,沾了赌的到最后哪个不是家破人亡?”
张庭威瞟了眼顾西元,一时没应声,过了会才问:“你这是要去哪啊?不回家看看你妈啊?”
“先不了,找个公共电话亭把我放下,我先打个电话。”
“刚才为什么不打?”
“你就别问了。”
“总是这么神秘兮兮的,那会上学的时候就早出晚归的,害得我以为你在外边交了男朋友。”
“别废话了我的大少爷,回头唐琛要问起你,你就都按我教的说,懂了吗?”
张庭威似懂非懂,点头就是了,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却又含着笑问:“你这就算…跟着他了?”
顾西元扭脸瞪着开着牛车的张司机:“我欠他钱,住这养伤也要从薪水里扣的。”
张庭威白讨了个没趣,嘟囔着:“这唐琛看着挺气派的一个人,想不到这么抠,你还救过他呢。”
“老板不都这样?”
“哦……”张庭威还是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把你养在这,跟他妈弄了个小公馆似的……唉哟西元,我错了,真的错了,你放手,当心胳膊,当心我爷爷的车。”
进了西藩,车辆多起来,老爷车靠路边停了,顾西元跟揉着红耳朵的张庭威要了几个硬币,走入街边的电话亭。
“喂,请帮我接《三藩日报》……”
“你好,这里是《三藩日报》总机。”
“你好,请问苏姗妮小姐在吗?。”
“请问你是哪里?”
“你跟她说,我是她的线民,有重要线索向她提供……”
--------------------
写手不易,只要点留评,不算奢求吧
“我不认识你,顾先生。”
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俊朗的东方男人,苏姗妮湛蓝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冰冷。
“是,我们……”
不等顾西元说完,苏姗妮又道:“但我知道你。”
这是一家位于西区的图书馆,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图书馆里人迹寥寥,空荡的长形桌只有他们两人独占一隅。
“哦?”顾西元一时没接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御膳坊被袭那天跟唐琛一起跳进鱼缸里的人。”
这位西人女记者的快人快语以及职业上的特殊记忆有点出乎顾西元的意料。
“说吧,你找我为了什么事?”苏姗妮将怀里又大又沉的公文包随手放到了一旁的座椅上,一瞬不瞬地望着顾西元。
顾西元沉吟片刻,指了指那个包:“如果里边有录音,你不如拿出来,这样录的会更清楚些。”
苏姗妮的面容微微一僵,却也很镇定,果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型的录音机来,放到桌面,按下了停止键。
“好了,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顾西元也选择了直言不讳:“我想知道陈浩林的死是怎么回事?”
苏姗妮的神情颇为严肃:“顾先生,你约我来是因为你说要给我提供线索,而不是从我这里打听什么,再说,陈浩林的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顾西元往前探了探身:“苏姗妮小姐,我希望能跟你合作,一起调查陈浩林的死。”
苏姗妮的眼里充满了警觉和质疑。
顾西元从面前摞着的几本书里,打开最上面的一本,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苏姗妮。
苏姗妮看了半晌,又将名片毫不客气地丟还给顾西元:“顾先生,看来我们这次见面,彼此都缺乏一些诚意,想必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说完,起身将录音机重新放回包里,准备离开。
“稍等。”顾西元唤住了她,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苏姗妮转过身来,有些不屑地打量了一眼顾西元:“私家侦探?顾先生,你当我喝浆糊长大的?我当记者这么多年,跟不少私家侦探都有过合作,虽说人有各异,但他们的行为做派却也都有着同一个味道,可我从你身上却完全嗅不到这样的味道。”
又指了下桌上的名片,苏姗妮的笑里充满了讥讽:“这家图书馆楼下就有家图片社,印这样的廉价名片用不了你半个小时吧?油印还没干呢,顾先生。”
想不到这个女记者不仅果敢,还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抑住心中的一丝诧异,顾西元不禁笑道:“哦?苏姗妮小姐,私家侦探身上应该是什么味道?”
苏姗妮冷冷道:“狐狸的味道,狡猾多变,善于伪装,虽然同样都是在探寻真相,他们没有警察官方的强硬,也没有我们记者的勇往直前,他们更多是为钱做事,眼里充满了急于获取真相的欲望,而你顾先生,虽然看上去很沉稳,但是目光太明亮,甚至还带着一点为什么而战的使命感,倒更像是一名年轻的猎手,只是我不知道你的猎物是谁,我?陈浩林?还是……那个和你一起跳鱼缸的人?”
顾西元沉默了,虽然家中有母亲有妹妹,但他始终都不太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像苏姗妮这样独立、聪明、直率,甚至带着一点西方人特有的傲慢的女性。
百密一疏,他不该轻看这名勇闯游龙旗的女记者。
顾西元也站起了身,坦言道:“对不起苏姗妮小姐,我为我拙劣的谎言向你道歉,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不妨坐下来,听听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苏姗妮的蓝眼睛又盯了一会,面对男人眼底的一丝真诚,神情略有松动,重新落座顾西元的对面。
“如果你凭直觉看到我身上有使命感,那好,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有,但是和你的方式不同,我还可以再坦白一点,我只想与你合作,但不会告诉你我是谁,如果你能接受,那我们就开始合作,如果不能,那你可以离开,也请你忘了这件事,而且,我也相信苏姗妮小姐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
“不是努力,是战斗。”苏姗妮轻声更正,湛蓝的眼睛深沉而凝重。
一份薄薄的文档摊在顾西元的眼前。
里边只有几页纸,每一页都附带着一张照片。
第一页便是陈浩林,西藩电视台华人记者,死于高空坠物。
第二页,沈宥春,粤剧大武生,表演银枪刺喉的时候,死在了舞台上。
第三页,苏浪,大欢喜夜总会的歌星,中毒身亡。
第四页,阿谭,唐人街吉利糖果店的一名伙计,是否与鸿联社有关联,不详,尸体是在一家小旅社发现的,死于枪杀。
这四个人职业各不相同,彼此看似毫无瓜葛,死亡时间也不同,沈宥春死于两年前,苏浪和陈浩林是去年,阿谭是在白老大被袭的两个月之前,他们的死因也都不明,但不言而喻,四个人都很年轻俊朗,且都是华人。
“这些……都跟唐琛有什么关系?”顾西元抬头望向苏姗妮,心里沉甸甸的。
苏姗妮指了指陈浩林,眼中蒙上一层伤感:“他曾经是我的搭档,我们共事三年,对他的为人我多少有些了解。”
说到这,苏姗妮停住了,看着顾西元,幽幽地问:“我想,顾先生应该还算是个很开明的人吧?”
“什么意思?”顾西元的心又下沉了几分。
苏姗妮凄凉地一笑:“我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明知道陈浩林是……不喜欢女人的,还派他去接近唐琛,就是为了能拿到唐琛第一次的采访,大家都知道,鸿联社其他的堂主包括总舵主白老大都会很配合的接受采访,虽然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美化唐人街,吹嘘鸿联社,掩盖住私下里真实的一面,但是每次的采访还是给外人提供了一次认识唐人街的窗口,而我们的报道也会有自己的主张和宣传导向,在这点上,媒体向来也是不遗余力的。”
顾西元点点头,自己的母亲很少来东藩这边,也都是从这些宣传上得出了一个唐人街混乱、动荡不安的结论,这次索拉祁娜被绑事件,无论西元在电话里怎么安慰她,她依然受惊不小。
苏姗妮扶了下额头,似乎让自己镇定一下好继续讲下去:“唐琛是鸿联社里唯一一个从不接受媒体采访的人,我们也很难接近他,这点令人恼火,也激发出了我的斗志,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的,是我害了陈浩林,听闻唐琛从不近女色,不是因为她太太,而是另有隐情,我认为他很有可能更喜欢……”即便是开放的西方女性,苏姗妮还是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字:“男人。”
“我让陈浩林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唐琛,如果可能的话……哪怕是他生活方面的隐私也无所谓,不管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第一手的资讯。”
顾西元瞬间皱起的眉宇,令苏姗妮不禁惭愧地垂下了头,陷入更深的自责中:“我知道,为了得到更好的新闻,有时候我们也是不择手段的,并不比那些私家侦探强多少,在陈浩林这件事上,我承认我很自私,甚至利用了他……结果害得他丢了性命……”
苏姗妮终于说不下去了,掩住半张脸,顾西元看不到她是否哭了,但她悲伤的情绪蔓延过来,占据了图书馆这一隅。
顾西元沉声问道:“那他成功了没有?你又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的死跟唐琛有关系?”
苏姗妮终于抬起了头,利落地抹去眼角的湿润,眼里依旧一片蓝汪汪的。
“我想他应该是成功了。”
“什么叫你想?”
“在他多次企图接近唐琛失败后,忽然有一天很兴奋地跟我说,唐琛答应他了,准备接受他的采访,但是只许他一个人来,不能录影录音,只给半小时的时间。”
“后来呢?”顾西元的手心微微出了汗,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姗妮。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既没有来电视台,也没回公寓,我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便派了几个同事分头去找他,我还去了鸿联社的总社和白老大的宅子,但是门外都有人把守,我没能进去。”
“等到我再看见陈浩林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在他公寓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旧铁皮柜砸死了。”
顾西元沉默了片刻,问:“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呢?”
苏姗妮从书包里又掏出一个记事本,翻开最后记录的一页:“这是他的采访本,前边的采访都还在,后边的空白页,你看。”
顾西元接过本子,在光滑的空白页中缝处,有被撕去的痕迹,撕去的人应该很小心,连带着撕了后边几页,没有留下书写的印痕,因为撕的多,反而留下了撕痕。
“你再往前翻两页。”苏姗妮提醒着。
顾西元又往前翻了两页,那是一篇关于西区筹建儿童乐园的采访稿,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用笔反复摹写着两个字,因为摹的次数过多,字的线条比较粗重:尤物。
周身轻轻一颤,顾西元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相信陈浩林一定见到了唐琛,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陈浩林失踪的那几天又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坚信,他的死不是意外,一定和唐琛有关。”
顾西元将采访本合上,看向苏姗妮:“没有证据,这一切只是你的凭空猜测。”
苏姗妮冷笑,又将之前的文件向前推了推:“我去警署报案,得到的答复跟你是一样的,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调查陈浩林的死因,这些都是我一年多以来搜集到的信息,大武生沈宥春的死疑点众多,他的银枪向来都是可以伸缩的,所谓的银枪刺喉只不过是表演的一个噱头,可那天,银枪却是真的,在他死前的头两天,戏班里有人曾经见他被唐琛的人接走了,回来后,大手大脚地花钱不说,人也很得意,说从此唐人街看谁还敢再欺负他这个唱戏的。”
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又点了下苏浪:“这个苏浪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喝醉了大放厥词,说唐琛再厉害也不如我厉害,大家都以为他是酒后狂言,可是没多久,苏浪就中毒身亡,警方调查过,查不出下毒的人,因为苏浪每天在夜总会跟他喝酒的人实在太多了,谁还记得这些,就算真有人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来,鸿联社的人向来不跟警方打交道,大欢喜夜总会最大的股东就是白老大。”
“那这个叫阿谭的伙计呢?”顾西元拿起阿谭的照片,四个人里他最年轻,才十九岁,还带着一点孩子气,眉眼清爽,单纯的笑着,就像阳光照耀下一株挂着晨露的青草,死于枪口下,令人倍生哀怜。
“阿谭的资料我是拿的最少的一个,因为他背景很干净,除了在吉利糖果店里做事,找不到任何跟唐琛有交集的地方。”
顾西元的呼吸微微凝滞。
“很多人都知道,唐琛特别爱吃吉利糖果,隔三差五的去店里买,有时候是手下人去买,有时候他会亲自去买,店里的老板吉先生跟我说,唐琛来的时候,都是阿谭亲自伺候着,唐琛向来不多言,但每次见到阿谭都会问他过得好不好,还会说笑几句,弄的阿谭又紧张又兴奋,总是盼着他来,吉老板告诫阿谭专心在店里做事,不要想着去鸿联社,那不是正经的营生。
阿谭死的头一天,一夜未归,吉老板只当孩子心贪玩,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报案,阿谭居然被人枪杀在一家小旅社,死的不明不白。
顾先生,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件事跟唐琛有任何关系,但是,凭我女性的直觉,阿谭的死一定和鸿联社有关,而唐琛是摆脱不了嫌疑的。”
似有什么在空气里微微震荡着,顾西元调换了僵硬的坐姿,依然无法令这抹震荡平息下来。
“顾先生,你有没有听过唐人街私下里流传很久的一个传说?”
顾西元不作声地望着神情凝重的苏姗妮,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荡得很远。
“一个关于螳螂的传说,据说螳螂都会在洞房花烛后,吃掉自己的新郎……”
临近傍晚的时候,顾西元才赶回了半山腰的那座宅邸。
大门洞开,灯火通明。
唐琛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微抬下巴,双目半睁,神色不明,好似阴间里的玉面判官,冷冷地望着渐渐走向自己的顾西元,就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顾先生,你回来了?”
忽然冒出来的阿香倒令顾西元一个恍惚,好似回转了人间,偌大的客厅里有了人的气息,就连坐在沙发上的唐琛,在水晶灯下的光辉里也亮暖起来,之前的云翳散了个干净,只是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嗯,回来了。”顾西元应着,一手背在身后,吊着的手臂向上抬了抬,说给阿香听:“去医院换药,又去唐人街逛了逛。”
阿香笑道:“唐先生等了你一下午,原来你自己跑去医院换药了。”
顾西元怔了下,又笑了:“不用,换个药而已,这么点小事怎么总好麻烦唐先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倒把唐琛丢在一边,可句句又都提到他,也不知这些话到底说给谁听。
等他们“闹腾”完了,唐琛这才淡漠地吩咐阿香:“叫吴妈摆饭。”
阿香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唐琛立起身,将束腰的马甲抻了抻,又拎起茶几上的一个小袋子,冲顾西元一晃:“给你弄了点西洋药,吃的,据说比抹的药好,能消炎消肿,打着石膏换药也不方便,这下山又远,还是别到处乱跑的好。”
顾西元接过药袋说了声多谢费心,见他依然冷着脸子,便将背在身后的手也伸了过去,一小盒吉利糖果,粉红色,都是桃子味的。
唐琛也愣了下,瞅着那盒糖果,又看向顾西元,也不接,也不说话,只把头微偏着,目光却停留在顾西元浅淡的笑意里。
没打招呼出去,又回来晚了,顾西元原本也没个底,见他又这副样子,不知怎地,竟凭空生出几分哄他的心来,于是又笑道:“知道你忙,便喊了张庭威过来带我去医院,买糖果的钱还是跟他借的,所以买的不多,等我领了你的薪水,以后糖果我全包了。”
“嗤,不怕我吃穷了你?”唐琛说着,接过糖果,粉红色映在黑亮的眼中,熠熠闪闪的。
“唐先生只要不拖欠我薪水,自然我也不会拖欠你的糖果。”
唐琛垂了眼帘,掩去了那抹冰冷,缓缓道:“是我的人就要听我的话,今后去哪里要提前说,钱不够跟我要,别跟外人借钱,有什么事也别背着我……”
飞快地抬起眼,一道锐利的光芒,直盯在顾西元的脸上。
顾西元目不斜视地望着他,笑道:“好,今后都听唐先生的。”
冷峻的唇边终于缀了点笑意,两个浅浅的梨涡,也只是瞬间的艳光,顾西元尚自愣神,唐琛已经向餐厅走去。
吴妈按着吩咐,今天煲了猪骨汤,浓白香稠,阿香过来先给唐琛盛了一碗,唐琛又将汤碗放到了顾西元的面前。
唐琛也不急用饭,先把那盒糖果撕开了。
“多年没去了,还是那个吉老板,人倒是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顾西元舀着汤,看着唐琛将一块糖丢进嘴里,舌尖轻轻一转,唇上顿时一点湿红。
顾西元也舔了舔唇,一股子咸香味。
唐琛并不多言,含着糖,听着顾西元自顾说着:“怎么搬了家,不过生意倒是更红火了,买这点糖果,还等了等,店里的伙计都忙不过来。”
唐琛的话说得漫不经心:“是我要他搬的,之前的店面在郑明远那边,现在他归青龙堂这边。”
顾西元半开着玩笑:“是怕别人抢了他生意?唐先生吃不到糖了?”
唐琛捏着手中的糖纸,习惯性地将它展平:“没人会抢他的生意,唐人街只有吉利一家糖果店。”
淡淡的话语中,却无端地叫人微微一窒,顾西元迎向唐琛的目光,黑亮的瞳,幽邃如渊,像要把人连皮带骨都深吸了去,顾西元撑在这深渊的边缘,没有移开,也不愿被它吸附。
顾西元端起碗,喝尽了汤,阿香走过来,又为他盛了一碗。
唐琛又从盒里取出一块糖来,修长的手指夹着,递给阿香,阿香接过糖,笑吟吟地说:“谢谢唐先生。”
“去歇着,我们自己吃。”
“好的先生。”
望着阿香离开的背影,顾西元收回了视线,随意问着:“阿香在你这里几年了?”
“五年。”
“那还是个小孩子,父母呢?”
“和我一样,没有父母。”
顾西元沉了目,幽幽地哦了一声。
唐琛的声音冲淡如常:“她被吸大烟的娘舅卖到花楼里,初金之夜便咬了客人的手跳窗跑了,后来被朱雀堂的人抓回去,吊在树上两天,眼见着不能活了,正好那天我在杨启年那里打牌,赢了把大的,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她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神仙救我。我见她可怜,话说的又叫人心里怪高兴的,既然当我是神仙,岂有不救之理,赢了的钱也不要了,杨启年也乐得用这丫头抵了那把牌。”
顾西元听了一时没说话,阿香也是可怜,不禁问道:“那天要是你输了牌,还会救她吗?”
唐琛也静了静,望向顾西元,这人眼底泛出的那抹慈悲着实令人暗自烦恼。
“顾西元,你倒真是菩萨心肠,真该给你盖座庙供起来。”
“我不是什么菩萨,只是就事论事。”
唐琛丢了手中的糖纸,微微冷笑:“像这样的孩子天底下多的是,就算是菩萨,怕是也救不过来,人各有命,她碰上我,那是她的命,碰不上,那也是她的命,就像我,若是没碰上那个垃圾婆,早就冻死在唐人街的垃圾堆里了。”
望着唐琛搭在桌边上那只手,皙白、修长,泛着孤光,顾西元很想握住它。
“她应该是你的养母。”顾西元轻声提醒着,唐琛提及她两次,都唤她垃圾婆。
唐琛的脸被餐桌上方的灯照得通透,细腻的每一根血管都看得清,唇角微微下沉,望着顾西元,目光幽冷:“我在她身边活了十年,也算是我命大,后来我会偷会抢了,才离开她独自去讨生活,那些年不易,却也觉得一个人自在。”
他言至于此,便也不再提了。
“唐琛,你为什么姓唐?谁给你起的名字?”
唐琛的眼里微见回暖,低笑了一声,每当顾西元唤他唐琛而不是唐先生时,他就格外的专注于他。
“我生在唐人街长在唐人街,那里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姓唐,起先从珍宝斋的客人身上摸走过一块玉佩,那上边的字看着怪喜欢的,求街边卖字先生教我认这个字,原来念琛,是珍宝的意思,从此后,我就给自己起了唐琛这个名字。”
“西元,那你又为什么叫西元?”
唐琛也仿着顾西元的口吻回声唤着他。
顾西元也笑了:“我父亲起的,他很喜欢研究历史,说西元是历史纪年的开始,第一个男孩就叫西元吧,希望后边还能再生个弟弟。”
唐琛听了,不禁也失笑,那两个清浅的梨涡顾西元这次看得久了些。
重新捡起被唐琛丢到桌上的糖纸,轻轻摩挲着,发出窸窣的沙沙声,残留着淡淡的桃子香,顾西元的声音好像也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