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河揉了揉他的头发。
叔叔经过他们,打了声响指笑说:“小朋友们,别玩了,进去吧。”
徐冬河和李致知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那天酒吧老板和叔叔一起请了个刚退役不久的明星拳击手过来。本市最会打的未成年和明星拳击手对垒。所以徐冬河和李致知走进酒吧的时候,发现观众多得几乎溢出舞池四周的卡座。因为这几年网购益发流行起来,叔叔的生意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可以从正规渠道购得的商品就不会有人去他那里订购了。他开始晚上从中华路来2046D来得很勤。
他拍了拍徐冬河的肩膀,笑道:“今天我还是押你赢,是不是很仗义?”
李致知转头想按开电梯逃上楼的时候,被叔叔的手下又逮了回来。他被扔回一直坐着的卡座上观看这场比赛。
李致知第一次颤抖地拨了报警电话。地下信号不好,那头听不清他说的话。李致知挂掉电话,低头安静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了ipod。但是那天很奇怪,他没有戴上耳机总感觉耳朵里已经有了乐音。他就那么坐着,手里握着自己的音乐播放器,看着徐冬河换好衣服跨进舞池。退役拳击手已经在右侧等他。
赌客的热情高涨。一群人类看两个人类恶斗,在现代文明社会。
徐冬河转头和李致知示意了一下。李致知茫然地挑了下眉。徐冬河又张大口型说:“转过去。”
李致知没转过去。但是后来他不记得那场比赛的过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县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外面。
老余和眼镜仔从外面跑进来,气喘着在他面前停下来。李致知握了握手里的ipod,好奇地问他们:“我为什么在医院了?”
老余看着他明显哭过的眼睛,挥挥手和眼镜仔说:“先去看看叔叔有没有结掉医药费。”
他靠着李致知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老余说:“真不想管你们两个。真是发神经,摊上你们。”他揉了把自己的头发,还是安慰李致知,说:“徐冬河没事,他皮糙肉厚的,耐打。”
李致知才终于想起来,徐冬河被打进了医院。
晚上,李致知趴在病床边上。徐冬河没什么大事,但是对手用膝盖压着他的手臂砸到地上的时候,左手手臂骨折了,那一下实在太痛,徐冬河直接痛昏了过去。
他醒过来的时候,李致知还趴在病床边和刚搁浅的一条小鱼一样在那深呼吸。徐冬河半叹了口气,小声笑说:“你在练什么气功?”
李致知把头抵在他的手臂边上,瓮声瓮气地说:“在练习不哭。老余说我哭起来太丑了。”
徐冬河笑起来。
第二天回家,为了不给夏仙阿姨再添麻烦,徐冬河撒了谎。夏仙阿姨以为他真是在学校里走楼梯踩空,摔断的手。她赶去菜市场买了鸽子煲鸽子汤给徐冬河喝。李致知黏在他身边要给他喂汤。夏仙阿姨做完饭,又抓起自己的帆布袋赶着出门上班去了。
徐冬河受伤后那段时间,是一段暂时安全的时间。伤了一只手怎样也打不了架了,叔叔暂时放过了他。李致知下了课就从学校溜回来,在餐桌边写作业。徐冬河拿右手转着笔,复习自己的课程。他们就那样坐在一起,餐桌中间堆着几包零食,各自埋头写着自己的作业。
李致知打了个哈欠,说起最近蛮奇怪,明明记得自己走去小店买果汁喝了,等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里拿着一个排球站在小操场上。
尼莫穿着运动服垂着两只手嚷嚷道:“李致知!拍球啊,你在干嘛。”
李致知低头发现自己也已经换好了运动服。
他拿水笔头点了下徐冬河的脸颊,问他:“我不会是提前老年痴呆了吧?”
徐冬河笑说:“有可能。”
李致知忽然凑过去,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徐冬河用右手把李致知揽了过来,咬了口李致知的脸颊。李致知咯咯笑着说:“都是口水...”
徐冬河亲上了他的嘴唇。李致知搂过他的脖子,跨坐到他怀里,回亲徐冬河。风从窗外吹进来,李致知闭起了眼睛。
再睁开,他站在看守所门口。他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看守所离夏仙阿姨家小区不远,旁边就是市女子监狱。李致知站在门卫室登记姓名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来见闻家升。
徐冬河手受伤后不久,闻家升因为偷拿走私品去黑市卖钱被抓了。由于未满十六岁,涉案金额也不算太高,最后判决是附条件不起诉。闻家升被抓之前,还坐在李致知身后的位置上玩手机游戏。他拿卖货的钱也去买了一只和李致知一模一样的手机。
他被抓之后,父母不肯去看守所接人。所以就那么关着。
闻家升当时游戏玩到一半,抬头看到警察来找班主任了。他忽然踹了下李致知的凳子腿。李致知转头说:“有病啊。”
闻家升凑过去和他说:“你之前在码头丢的那个包裹...”他没再说下去。班主任走进来叫他出去了。闻家升拍拍李致知的肩膀,笑说:“我走了。”
李致知走进访问室的时候,闻家升穿着看守所里的衣服坐在位置上等他。他们看着对方,又同时抬头去看两边的警员。
闻家升说:“等我出去一起去玩桌游啊?”
李致知没说话。闻家升蛮遗憾地说:“我本来以为我和你能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我俩差不多啊,爸妈生了就当养过了,和一群不喜欢的人混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很无聊。”
他看李致知一直不说话,忽然笑起来。他说:“你之前放在码头消防用具箱里的东西,没丢。叔叔早叫人拿走了。就你和徐冬河傻兮兮的,替他白干活那么久...”
闻家升嘻嘻笑着,笑了一会儿停下来,说:“我后来嫉妒你,有人罩着你,陪你玩。所以我偏不告诉你。我就不要告诉你们...”
他抹了抹眼睛里溢出来的眼泪,轻声说:“对不起...”
李致知后来又忘了他是怎么坐上出租车跑去中华路的。他背着书包,茫然地站在中华路和月山路的十字路口,几乎是本能地走过人行横道,走到了那栋廉租房楼下。他跑上楼,踹开那扇破门。但是里面没人。
他又去中华路上找。傍晚很多宵夜摊都还没支起来。卖鱼汤面的阿伟看到他,招呼了一声:“吱吱哥,今天来得这么早啊?”
李致知在狭长的宵夜一条街走过去。叔叔刚在附近酒楼和别人吃完饭走过来。李致知停在那里等他走近。叔叔咬着牙签走过来,他扬手示意了一下,笑问:“小朋友今天这么乖,自己来找我玩了?”
李致知掏出口袋里的弹簧刀刺进了他的肩胛骨旁边。
第23章 2012,2046D(四)
老余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带余姐去医院配完后半个月的药。那个卖鱿鱼炒年糕的摊主和老余认识,当下就打电话给他。老余赶到中华路的时候,那些夜宵摊主又已经在雾一样的夜幕底下把摊位支起来,等着顾客光临。
老余挤过窄道,到鱿鱼炒年糕那边去问情况。摊主说叔叔去附近的社区诊所缝针去了。刀也小,没刺多深。他说:“小孩看到血涌出来,可能是被吓到了,自己蹲到地上开始呕吐。”
李致知被叔叔的手下拽着胳膊拽走了。
老余在码头的简易板房里找到他。李致知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窗外。老余说:“那些话是闻家升耍你的,笨蛋。货丢没丢我会不知道吗?”
他看李致知没反应,想逗他一下就说:“而且,你要刺就刺重点啊,那么一刀跟挠痒痒一样。”
李致知深呼吸了一下,还是仰着头哭了出来。他说:“我受不了了。”
李致知再次想起了和奶奶一起坐在儿童医院长廊上的白天。他那时唯一的烦恼只有,奶奶不肯给他买新玩具。李致知趴在奶奶的大腿上撒泼。奶奶之前是在一间民办小学做语文老师的,走出家门就会穿以前做的那种款式讲究的套裙。她摸着李致知的头发,看着走廊上的电子钟在午后慢慢地跳过一格又跳过一格。
她说:“我们小宝不要再生病,健康长大。”
李致知伤心地发现,健康长大都是一件那么难的事。他活到十五岁已经觉得太艰难了。
老余把他带回了家。徐冬河去接他的时候,李致知已经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们走后,余姐坐在餐桌边拼拼图。她拼了拆,拆了拼,一幅图可以玩很久。老余坐在她对面陪着她。差不多到十点半的时候,老余会敦促她收起拼图,准备洗漱睡觉。
但那天老余低头玩着一片拼图,说:“余慧,本来我不想管他们了。因为我还得照顾你,没那个心力帮他们什么。但是...”
他说:“也不知道那五万块钱的事是不是真的是叔叔在耍他们。”
余姐抬起了头。老余继续说:“提出让他们两个帮叔叔做事还钱的人是我。我也算有点责任吧。现在想想还不如帮他们想办法凑钱来得简单啊...”
老余把那颗拼图放进了图像里面。
等余姐睡下之后,老余趴在阳台上抽了半晚上的烟。他一直和徐冬河、李致知说,和叔叔做对没用,报警也没用。一部分是真的,叔叔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就因为他有保护伞。另一方面原因是,很多像老余一样的人,在靠这些生意生存下去。
老余没学历,没什么其他本事,要照顾姐姐,也不能到外地闯事业。像之前被抓进去,负责近海转运的大圣也是一样,老爸是个地痞无赖,很早死了。老妈身体非常差。没女孩子看得上他愿意嫁给他。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只有钓鱼。
整个地下贩运网络当中,他们这样的人太多。老余和大圣也知道在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情。仿佛喂养一只非常大的蟾蜍,蟾蜍总有一天会一口吞掉他们。但是没办法。
老余又点了支烟。他三十五岁,同样觉得人生真是无比艰难。
是李宝珍先发现李致知的精神状态不对劲。
劳动节假期,李宝珍叫李致知到家里吃饭。李致知在沙发上玩手机里那个游戏。徐冬河回村里看爷爷奶奶去了。那天上午也在海伦娜家借电脑登录了游戏。
草莓B点开了和金鱼A的私聊框打字:老公,我们这次多种一点南瓜。下个月就可以做南瓜派卖给其他人。
手机叮咚了一声,金鱼A回他:好的...
李致知笑起来。徐冬河真的就和他庄园里的长工一样,只会闷头干活,什么抱怨都不会有。徐冬河的手还没拆石膏。只用一只右手非常缓慢地又在聊天框打了后半句:今天就开始种。
他们勤勤恳恳地打理着虚拟世界里的家。这一年又在原先的房子边上修筑了一个可以出租给其他过路旅行者住的小民宿。
李致知想给小民宿取个名字,买下取名卡之后一直没用。他坐在沙发上思索着。李宝珍叫他:“吱吱,过来给姑姑系一下围裙。”
李致知摁灭手机,站起身。他犹疑地打量了一会儿李宝珍家,问李宝珍:“宝宝姑姑,我刚才是自己来你家的吗?”
李宝珍回身看着他。
吃饭的时候,李致知吃着吃着饭,忽然开始流泪。李宝珍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被红烧鱼块辣到了。李致知抹着眼泪,越哭越伤心。他说他想奶奶了。
那时是2012年。在这座港口小城市,去精神科看病还是一件被用来骂人的事情。也没什么人会去找专业心理咨询。李宝珍是因为周围流行起来用“微信”这个软件不久,她和几个高中同学弄了个班级微信群。群里有个女同学说起自己女儿念到小学六年级得了情绪病。她现在每周带着去看心理医生。
她当天吃完饭就发微信去问了好友。过不久,雷厉风行的李宝珍直接带着李致知坐动车去了邻市医院看心理咨询。
李致知坐在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咨询室里。前半个小时,他出去做了几份量表。他抱着抱枕,靠在沙发上看咨询师翻阅他的量表结果。
咨询师那天只是问他:“最近好吗?”
李致知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他对最近的事情有一种隔着毛玻璃朝培养皿里张望的感觉,只有一种麻木的钝痛。他想起了他们庄园里的南瓜种子开始抽条发芽,长出一整片绿油油的南瓜藤。他和徐冬河给他们的小民宿起名叫“米奇妙妙屋”。
一切都好像挺好的,他忘记了有什么不好。所以李致知抱着抱枕点点头说:“很好。”
第24章 2012,2046D(五)
在准备去找叔叔之前,老余带徐冬河去医院拆石膏。徐冬河拆完石膏出来,靠着老余坐在走廊上。老余递给他一杯奶茶。是医院附近一间刚开起来不久的连锁奶茶店的。徐冬河喝了口,非常给面子地说,还是老余那个杂牌小奶茶店卖的好喝。
老余笑笑。他把手搭在徐冬河肩上说:“你是真笨还是装笨啊。晚上叫你去打架就真的去,你不会逃吗?”
徐冬河咬着奶茶吸管说:“李致知可能逃不了啊。”
老余骂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李致知。”
徐冬河回他:“你不要一天到晚余慧。”
老余说那不一样,那是他亲姐姐。徐冬河耸耸肩。
老余把他送回了学校。徐冬河左手还挂着支撑架,单手背着书包往校门里走。老余又叫了他一声,说:“徐冬河...”
徐冬河等着他说下去。老余笑说:“认真点上课。”
徐冬河看着他启动车子,转过学校附近的路口开走了。
老余开去了中华路附近那间廉租房。叔叔其实就住在那间廉租房对面的屋子里。他有老婆孩子,但是很早出国定居没再回来。他有次还问老余,他现在到底算是有家室还是没有。
叔叔没事就在房子里扫地,拖地,好像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把八十几平木地板打理得纤尘不染。
老余踏到干净的木地板上,把随身带的塑料袋扔在餐桌上说:“徐冬河抽成的钱,我替他还掉了。”
叔叔拎起塑料袋点了点里面的钱,说:“不够。”
老余看着他。叔叔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2046D赌一场比赛,我可以赚多少钱?好多人来看他比赛的。”
老余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他过去站在相同的地方,和叔叔这样站着。只是当时他和徐冬河差不多年纪,没满十八岁。他在外面打零工,三顿饭有两顿都吃泡面,浑身上下好像散发着一股调料粉的味道。
他穿着一件洗到泛白的果绿色拉链卫衣外套,站在餐桌边。他的姐姐刚捅死了他们的爸爸妈妈,现在人在市中心的精神病院。老余那时紧张地捏着卫衣的袋口和叔叔说:“帮我一下。”
叔叔把餐桌上的钱推给他。
十七岁的时候是给他拿去维持生活用,三十五岁的时候是叫他拿回去不要多管闲事。
老余低头看着黑色的塑料袋子,抿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说:“他们两个小孩没有,但是我有证据能证明你在做什么勾当。”
叔叔拉开椅子坐到了餐桌边,笑起来。他说:“余诚,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帮我送货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在货品价格上动手脚。但是只要不太过分,我无所谓。你要养姐姐,我体恤你。你现在和我说什么?”
老余愣站着。叔叔说:“看人打架这种游戏过段时间大家就厌了。到时候,我也不会没事去抓那两个小朋友玩了啊。”
他拍拍老余,把那袋子钱又塞回了老余怀里。
徐冬河的手还没好全的时候,叔叔就又把他带到了2046D。想观赛的赌客太多。叔叔和他说,今天也不需要他赢,能上场就行。
李致知已经很习惯地坐在“人质”席上,喝着不知道谁递给他的一杯橙汁。徐冬河来得比较晚。他穿着二中的polo领夏季校服跨过几排座位,把手撑在李致知的大腿上说:“给我喝一口。”
李致知把吸管塞进了他的嘴里。趁没人注意他们,徐冬河偷偷在李致知的脸颊印了一口,然后转头走掉了。李致知低头看着果汁杯上装饰用的小纸伞,熟悉的恐惧感像浪头一样打过来。后来李致知开始惧怕每一个黄昏。黄昏意味着夜晚的来临。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因此会把他带进这间酒吧。
有几次他躲在学校不肯出去。有人会打电话到他手机上说:“晚出来五分钟,比赛延长五分钟。”
他最后还是会乖乖出去。
那天叔叔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我把闻家升接出来了。现在还在接受矫治和教育。他和你编了那五万块钱的事?小孩,我看在余诚…”
李致知紧紧抓着手里的果汁杯,眼睛盯着舞池说:“你不要和我说话。”
叔叔刚要再说什么,李致知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尖叫起来。徐冬河直接跳过舞池边的围绳冲了过来。他一把推开叔叔,把李致知拉了起来。
酒吧的警卫立刻也冲了过来。
那天的架就没在舞池里打,在外面打了起来。徐冬河右手还没好全,推挤的时候又被人撞了下。他拿伤掉的手拉着李致知从暗处的安全楼梯逃了上去。到小网吧外面,徐冬河已经痛得浑身发抖。他们拼命跑上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车厢里,音乐电台的DJ推荐大家收听最近刚上榜的新歌《好难得》。徐冬河还紧紧握着李致知的手。李致知转头看,才发现他的额头渗满汗。车窗外路灯闪着一种毛绒绒的光。司机师傅在前头问他们:“在网吧玩好,现在回家?”
李致知忍着眼泪,松开了徐冬河的手。徐冬河摇摇头,好像在说没事。
那天晚上,老余接到李致知的电话,说他和徐冬河又在医院里,两个人身上都没带钱。老余套了件短袖,拿车钥匙的时候,余姐站在房门口。
老余带着余姐赶到医院,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低着头,穿着汗湿的校服,坐在深夜的急诊大厅。大厅寂寥得如同一个乘客疏落的机场。他们头顶的中央空调徐徐吹着冷风。电子叫号屏的红光一闪一闪,直到闪出徐冬河的名字。
他们两个同时抬头,疲惫地望向大屏。
第二天,老余去了派出所。他咬着烟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和余姐说:“余慧,把整个鸡蛋吃下去,你以为我瞎啊,蛋黄都被你抖掉了。”
余姐蛮不情愿地咬掉了半个蛋黄。老余临要关门,又回身叫:“余慧...”
余姐抬头看他。老余挥了下手说:“算了,吃你的早饭。”
他开车去了派出所。李致知和徐冬河没和叔叔单线联系过,但是他有。而且一开始叔叔的生意做得不大的时候,手底下干活的人没几个。老余都认识。他有物证也有人证。他联系了一个他认为熟识靠谱的警员。
五月底,天气非常好。老余开了四面车窗,让暖风灌进来。风里有某种很淡的花香。他发现虽然在这座城市的生活差强人意,他还是留念并喜爱着这座又旧又小的县城。
去完派出所,老余突然心血来潮叫了眼镜仔出来喝酒。
他们买了几打啤酒,把奶茶店半关门,就坐在那间小小的奶茶店里喝酒。眼镜仔穿着件篮球背心,把他妈妈存在冰箱里的泡菜、豆角什么的都顺出来了。老余喜欢和眼镜仔待在一起,眼镜仔不会咋咋呼呼地问:“有病吗,一大早喝什么酒?”
眼镜仔会端一端眼镜,然后就把下酒菜带出来找他。老余突然蛮感慨地碰了下眼镜仔的酒瓶说:“我俩认识二十年了,眼镜哥。”
眼镜仔算不清楚。他嚼着花生米敷衍地点点头。老余笑着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第二天,派出所没有回音。第三天没有。老余打电话和那个警员确认了下,照常给余姐买好早饭,然后穿着人字拖晃下楼走去步行街开奶茶店的店门。
他走到步行街街口的时候,一辆小面包车从马路那头失控般撞了过来,直接把他撞到了步行街阻拦车辆用的石墩上。老余在石墩上弹了一下,翻到地上。疼痛的传导很奇怪,人会先麻一下,然后觉得嘴巴里很苦。老余抽空想到,原来“痛苦,痛苦”是真实的,痛的时候,人真的会觉得苦。
血从头顶,胸口簌簌淌出来。两边的行人围过来。老余仰面躺着,望着天空一角。他在劳教所的时候,和他还有眼镜仔住一屋的黄毛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喜欢的一刻。
老余觉得蛮荒谬的,他想起了他和余姐被爸爸关在门外罚站的某个夜晚。那个时候他还没那么喜欢这个患有精神病的姐姐。他们站久了,一起靠墙坐在地上。姐姐给他讲了一个格林童话,故事里的兄妹两个用捏碎的面包屑执着地找着回家的路。老余并没有认真地听完那个故事。那时他低头玩着手里的变形玩具,心里想着明天还要去跑校运会的一千五百米。
他忽然好想回去问姐姐,他们回家了吗?
第25章 2012,2046D(六)
余姐坐在餐桌边拼着拼图,已经很晚了。眼镜仔在医院里,徐冬河和李致知还有隔壁邻居月姐坐在客厅里陪着她。
余姐转头看着他们问:“余诚还不回来?”
月姐说:“他今晚和眼镜仔要做事,可能回不来。”
余姐转回头,低头把最后一块拼图拼进去。她说:“不会的。余诚不会不回家。余诚出事了。”
李致知不敢看她,把头转到了窗外。
撞老余的车子肇事逃逸了,一直到后来他们也不知道那场事故是叔叔指使的还是真的是场意外。老余多器官出血,手术后推进重症监护室,挺了两三天还是没挺住。
月姐把余姐接到了自己家里暂住。眼镜仔自始至终都还是那副样子,把老余送进太平间,又跟着车子送去殡仪馆。
老余火化的那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好朋友。他们认识了二十年了。
眼镜仔还是按照每天的习惯,早上吃掉妈妈做的早饭,下楼开车去帮老余把奶茶店开了起来。他坐在店里,拿电蚊拍赶着蚊子。有顾客来买奶茶,他就站起身调制奶茶,严格按照老余写在笔记本里的配方。
隔半个月,他带余姐去病院配药。余姐中途喜欢在小鸟公园坐一会儿,眼镜仔就陪她在公园里坐着。余姐教他,那个花圃里是绣球花,这个是石榴花。她又指了指远处的池塘说:“荷花也快开了。”
眼镜仔闷闷地点点头。余姐说:“余诚喜欢荷花。”
眼镜仔转头看她。余姐伸直腿,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余诚喜欢荷花。”
李致知的精神全线崩溃就是从老余车祸去世开始的。
临近中考那段时间,尼莫和老师申请把位置调到了李致知边上帮他看作业。但是李致知经常会发呆发愣,叫很久也回不了神,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尼莫还觉得那是吃点零食放松放松就会好起来的事情。他去小店买李致知喜欢的奶片糖和巧克力请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