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的上仙,却与人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王朝李氏、名都谢家,都是他们留在人间的后嗣。
祈求上苍保佑,求天神不如求祖宗。善见知道个中因由,说明他的境界距离飞升都不远了。
若是一位即将飞升的高人设局,他的目的就不能以凡人之心揣测。
江宜说:“郢王,我想请问,岳州的霖宫如何不见了?”
李裕一愣,道:“我拆了,建一座新的洞玄观。山上这座太老了,我寻思把住持道长请到城里去住。”
众人:“…………”
一时阒寂。
只见众人脸上,表情在荒唐与恍然之间摇摆不定。狄飞白道:“见笑了,各位,这事他还真干的出来。”
李裕道:“哎,霖宫还在呢,我把它挪到洞玄观的东跨院里去了。你们没见着?可能是匾额做小了。”
江宜终于明白了,原来这蹊跷不是别的,就是李裕自己干出来的!他道:“那么,你就把洞玄观拆了,霖宫建回来。我看,这事就结了。”
霖宫历史久远,意义非同凡响,当中保存的登仙圣迹图更是国之重宝。李裕私自改建霖宫,此事可大可小,但少不得要引起争议。
他回想自己当初的动机,只觉云山雾绕,感到不真切。善见道人与他过从甚密,为他讲经解惑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李裕向来对道长十分敬服,然而要说拆了霖宫修新屋给善见道人住,现在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当初怎会做出这种决定?
郑亭组织护府军的人手,将城里的洞玄观匾额撤下,重新请出当年先帝亲手所书霖宫横额,搬走洞玄子金身,请回雨师像。一切又恢复如初。
只是在灾荒时期,没有余钱拨给修葺,依旧沿用原来的规格,一切从简。
神像开光当天,仪式由江宜主持,李裕与狄飞白,盲童与狄静轩等人都到场。
郑亭道:“此事不便对外宣扬,我派人暗中寻找住持道长,但那日以后,到处都不见其人了。我想是他早已离开了岳州。”说到此处,他表情费解:“你们说,是住持道长以控梦之术操纵了王爷,可是,他操纵王爷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无论如何,王府又不可能交到他手上。”
“他想要得到的,不就在你眼前吗?”盲童说,“不要以世俗之心,揣度修仙之人。他利用王爷,赶走一方镇守的神灵,将供奉香火据为己有,也许他就差这临门一脚,便能飞升成仙。”
狄静轩慨叹道:“人的思想,亦是身不由己。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更不设防。那道人竟能利用梦境操纵他人,恐怕连王爷自己也不知是何时就着了道。”
李裕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羞惭无比。
这次若非他儿子身边跟着一位高人,他就一朝不慎覆水难收了。
多亏了江宜。
江宜扯下风雨宝殿中,遮盖神像的红布,雨师像重见天日。这时微风吹入大殿,锦帐绣幕,随风飘动,风铃轻响,仿佛归来的足音。
殿前青石铺砌的广场上,片片阴翳浮动。众人抬头仰望,见是风送来云絮,如蒲如扇。
狄飞白面上一凉:“下雨了?”
细雨无声,化入微风。继而雨势骤疾,广场上绽开千朵万朵水花,大雨倾泻在屋顶上,激起一片蓬蓬的水雾,整座城池犹如笼罩一层薄纱。
下雨了。
城中万人空巷,在街头巷尾奔走呼号。一墙之隔,只听霖宫外犹如地动山摇一般,叫喊、大笑与踏破水坑的声响交织,立即又被雨势的轰鸣所掩盖。
风雨宝殿飞檐下垂地的滴雨链飞速旋转,撒开一圈圈水珠,好似飞扬的裙摆。数人皆看得呆住了。
下雨了,时间停滞,雨珠悬停在半空中。
天地间充斥无数晶莹剔透的宝石,折射着光线,变成光怪陆离的模样。狄飞白等人表情凝固在脸上,保持着仰望天外的姿势,一动不动。
江宜心有所感,回过头,但见一层朦胧的微光自雨师像中浮出,凝而为一个具象的躯体,降落在江宜身边。
“正神归位,天灾终结,你功不可没。”微光开口说。
江宜内心震动,拱手见礼:“雨师大人。”
雨师漭滉微笑道:“我为小人设计,失了霖宫洞府,幸得你拨乱反正。江宜,你身为天命之人,果然不负众望。”
微风则聚为风伯屏翳的形体。屏翳说:“金山之下你寻回裹尸布,驱散大漠沉积的秽气,此亦是你的功德。”
雷光中则出现丰隆的面容:“你为垫江遗民奔走,化解两族干戈,平息了雷墓中千万积尸的怨气,也是一桩善事。”
霜女乘风而来,冸霏云浮,使大殿内染上霜寒之意:“你助力降伏水心,又平息东海秽气,桩桩件件已是功德圆满。”
四神降临,天音无弦而鸣,钟声隐隐约约,功德圆满四字无边回响。虽是凡界,更如天外之境。令人飘飘欲仙,竟意生美满。
“霖宫是当年李桓岭飞升之地。这是你的缘法所在,江宜,你一路走来肩负重任,都完成得很好,今日在霖宫大殿许你以解脱生死,飞升大道,你可愿意?”
江宜心如擂鼓,只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心跳。从前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雷公祠前先死后生,童年被父兄亲友视为不祥,少小离家,随师父在海岛孤独长大,心中满是茫然……
这一切忽然都有了意义。
是为了这一刻!这功德圆满飞升大道的一刻!
仙缘正法,凤毛麟角,复能与谁?
数百年来也不过出了一个李桓岭!洞玄子想要追求玄道,也只能舍弃肉身,遁入梦境以求长生。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愿是不愿意?
一切美妙得好似梦境。
狄静轩说:人的思想,亦是身不由己,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更不设防。盲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是自己毕生的追求,如何看破?看不破,如何醒来?李裕恍惚傻笑,狄飞白冷冷投以注目。
“我……”
我愿意三字就在嘴边,江宜心绪难以平复。这是他人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他的父亲看不到,母亲看不到,师父看不到,至少有一位可以看到。
“你还在犹豫什么?”霜女微笑。
“他呢?他来了么?”
“你说谁?”
“我说的是……”江宜忽然愣住。是谁?我说的是谁?就在刚才,我脑海中的身影是谁?
是一个踏波而来的人。
是一个纵马逐日的人。
是一个飞身跳崖的人。
是一个黑暗冥河里,让他停船靠岸的人。
“我说的是……”江宜低声说,“一把剑。”
霜女的微笑裂为两半。
一道裂隙,从霜女的左颊贯穿右颊,从屏翳的左眼贯穿右眼,穿过丰隆的胸膛,在漭滉喉间留下细微一线。细线画在风雨大殿的神像上,画在梁柱上,画过岳州城上空珍贵的云翳,画过天地间每一粒珍珠雨……
犹如造物潇洒的一笔。
世界分崩离析。
第106章 第106章 善见道人
眼前景象随之镜碎,雨师神像、风雨宝殿、霖宫广场、大雨中的岳州,乃至于身边生动鲜明的同伴,都消失不见。
画皮之下,原来仍在一间昏暗逼仄的山房中。
周围景物飞逝变换,江宜从站着,变成躺着,又从躺着,到惊坐起来。李裕仍被裹缠在被子里昏睡。
床榻前是一面衣装镜。铜镜中映照出他的影子,几乎一团漆黑,无数流动的墨水覆盖他全身,嘻嘻嘻,哈哈哈,犹如一场狂欢,那些秽字叫嚣道: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想要的!
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明的人!你功德无量!
位列仙班!
飞升大道!
“!”江宜惊得从卧榻上滚下地,扑到盆前以水净面,浓黑的墨汁淌了一地。他摊开两手,手心是:
你的愿望,是成仙,还是做全天下的恩公?
“啊!”江宜猛地碰翻了水盆,脚下一绊摔坐地上,镜中无比清晰地呈现出他的鬼样子,脸上如同群声嘲笑一般,不断涌现可怖的字句。梦境与现实令他混乱,锥心之言使他迷惑,他再也忍受不了,惊惧地叫喊起来,挥袖推翻了镜台,踢走水盆。失控之中书架齐倒,卧榻倾翻,高几上花瓶香炉摔碎一地。
梦是人心的映射……
梦中经历的都是你心中渴望……
哈哈哈!
墨汁在地砖上流淌成字:哈哈哈哈哈!
江宜剧烈喘息着,用衣服去擦地上墨字,涂抹得满地漆黑,眨眼间那些黑色又钻入他手心,清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脸——漆黑的人匍匐在地,似乎呜咽,似乎怪笑,似乎一粒坠入清泉的墨石,瞬时染黑了整个房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捂住江宜的眼睛。
雪白的衣袖将那黑沉沉的人形笼罩:
“天開地通,玄氣朗清,
掃除浮翳,五道煥明,
奉帝詔命,檢校萬靈,
北酆所部,嚴束正形,
高上所攝,促氣時呈,
羣魔自到,鬼爽滅精,
風發電激,自天肅平,
皆如玄符,伏法帝庭……”
魔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吼叫,犹如困兽,被那双手抓着,跪坐在地,伏法一般。咒语迭声念诵,魔人更要挣扎,那双手松开,继而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一手搭在他鼻梁上遮住眼睛,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命令:“江宜,噩梦醒来。”
经咒化作金色玄符,围绕魔人身周,黑雾在金光照耀下消退,墨迹消融,露出江宜原本的皮肤与狼狈的衣衫。他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商恪怀中,商恪掌心一片濡湿,手指下渗出点点泪痕。
房中情形狼藉,犹如经历一场浩劫。商恪消去地面水渍,将倾翻的短足榻放正,让江宜坐着休息。李裕仍在昏睡毫无知觉,若非鼾声起伏,当真是死了一样。
商恪一言不发,当做无事发生,在一旁察看李裕情况,余光里却见江宜神色愣怔,似乎还没有回魂。
秽气并非一潭死水,它会伴随宿主的情绪心意涨落,江宜体内的秽气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又因他将一部分天书清气分与李裕,此消彼长,险遭秽气吞噬。而此事的诱因却是一场美梦。
江宜声音艰涩,问:“我……做了多久的梦?”
商恪道:“没有你想的久。梦里的时间不与现实一致。我发现的时候,你才刚睡下。”
“刚睡下?”江宜苦笑。
只是片刻之间,就梦见了这么多事,若是一夜过去,岂不是要梦完一辈子?所谓大梦浮生也不过如此了。醒来时分不清身在此岸还是彼岸,究竟是此岸之人梦中见彼,还是彼岸之人梦中见此。梦里不知身是客,岂不正是当年洞玄子的感受?
商恪并二指点在李裕灵台,江宜道:“梦中所见亦真亦假,若经堂中所藏卷册非是虚言,我想我们都被洞玄子的神通欺骗了。李裕也许就是因梦而疯魔。你能用唤醒我的方式,去唤醒他么?”
商恪指尖灵光没入李裕颅中,片刻后,他道:“这不一样。他是醒着的,并没有睡去。正因他已经醒了,你想再唤醒他,更不容易。”
江宜立即懂了:“他的疯魔不是因为梦,是因为做梦时被人叫醒了?”
商恪点头。
“那为何你叫醒我,我却……”江宜方想说他自己神志还是清醒的,忽又不确定。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不知道,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醉了,失了神志的人更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商恪给予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梦老并非给人造梦,而是引诱出人心中的欲望,这个梦最终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如果不能自己察觉,就无法全身而退。外力强行唤醒,就会像此人一般,神志混乱陷入癫狂。”
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江宜能清醒过来,他自己的醒觉与商恪的神通缺一不可。这一套却不是放在谁身上都行得通的,身业最难消,不是谁都能摆脱自身造就的罗网。而那一瞬间连江宜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何而来,不是醒悟,甚至谈不上警觉,仅仅是一瞬的犹豫。
“你用天书的清气为他洗练灵台,是一种方法,却会损及自身。若不想今日之事再度发生,还是另寻他法罢。”
待将山房内修复如初,二人离开此间。
商恪依旧化作浪客寸刃的模样,洁白衣袍变成一身松散的袴衣罩衫,腰间挎着一把铁匠铺里十贯钱三把的破铁剑。
他来得匆忙,一心尽快找到江宜,到得洞玄观时的确产生了某种不和谐的直觉,却也未及细查。江宜唯恐狄飞白也中招了,他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入梦的,也许从狄静轩扮作夜行客潜入山房,与狄飞白大打出手开始,一切就都是虚妄了!
鳌山寂静无言,四方月色空明,似乎一座空山。道观哪还有梦中人来人往的热闹,一丝生气也无,仿佛深山老怪存放食余骷髅的洞穴,确如商恪所说,有莫名的违和。
他们找遍院落房屋,不见有人,又前去山顶的宝殿。江宜只祈祷千万不要见到睡死在走廊里的狄飞白,刚走上殿前广场,就见游廊里一个人走出来。
狄飞白:“?!”
江宜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不是全军覆没。狄飞白却猝不及防,指着商恪叫道:“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甚妙。商恪一笑,意有所指道:“让你跟在你师父身边,你怎将他一人丢下?我不来,你能照看好你师父么?”
狄飞白道:“你放……!我只是离开一会儿,又怎么了?!”
他本要说你放屁,忽然想起商恪只是扮作浪客,却不真是个浪客,而是个能一剑斩灭他三魂七魄的剑仙,话到嘴边就又吞回去。看眼江宜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丧眉搭眼的?”
狄飞白还是清醒的,江宜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顾得上细枝末节,当即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
狄飞白道:“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是腊月初七,明天就是腊八节了,白天我同你搬到鳌山洞玄观暂住,好让你治治我父亲。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你怎么像糊涂了似的?”
原来是从这一天开始。
江宜又问:“你离开去做什么呢?”
狄飞白更奇怪了:“我俩本是悄悄上山,此事不便叫别人知道。可是我舅舅鼻子灵得很,他是朝廷的勘灾大臣,一直在王府别苑留住,郑亭不敢惊动他,连我回来的事都瞒得死死的。但我舅舅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估计他早知道我们的动向,一路暗中跟随,直到山房外见过我爹。我只好出来同他交代清楚。这些事你不都在场吗?”
“你舅舅是?”
“狄静轩。”
总算都弄明白了。正是这一天,江宜随狄飞白上山,私见李裕,却被一黑衣行者撞破。狄飞白怒与黑衣人交手数十回合,最后发现是自己的舅舅,钦差大臣勋卫署狄将军。
“狄静轩人呢?”
狄飞白道:“后头大殿里。我跟他说着话,却察觉道观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是以四处察看,刚走到山顶宝殿。”
大殿内灯火俱灭,只华栱重檐间泄漏的一束星光,光束里尘粒浮动,犹如黑暗中造像低沉的呼吸。洞玄子造像半身隐没于夜色中,在他莲花座前站着一人,正仰头打量。
狄静轩,当他回过头来,好像是另一个狄飞白站在江宜面前。
光线模糊了五官的细节,他眉梢唇角的走向,与狄飞白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身上仍穿着灰扑扑的夜行衣,看向江宜的目光很陌生。
狄飞白道:“刚才说到哪儿了?这人是我小师父,你削了他半只胳膊,一句对不住就算完了?不得给人磕一个?”
狄静轩:“………………”
江宜:“…………………………”
梦里李裕清醒,岳州大雨,雨师回归本座,一切事情都圆满解决,一觉醒来竟然又回到原点,还停留在狄静轩砍掉江宜一只胳膊的时候。什么洞玄祖师,什么大梦之喻,狄飞白与狄静轩尚且一无所知,至于善见的谋算,李裕的现世梦,更是毫无察觉!
第107章 第107章 善见道人
梦中狄静轩与江宜不说熟识,至少达成了某种默契,私下里也说过一些闲话。江宜还是从狄静轩口中得知,当年狄飞白母亲病重,李裕仍在鳌山洞玄观讲玄论道,直到王妃逝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因此他的儿子与内兄多少都心有怨念,且连带着对道士也没有什么好感。
狄飞白跟着一个老道学剑,一直令狄静轩很是不满,更不明白他怎会认江宜做师父。
眼下狄静轩对江宜更是警惕得很,皮笑肉不笑道:“小师父?你跟着他学什么?”
商恪也问:“你砍断了他的手?”
江宜:“…………好了,诸位,听我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讲。”
遂将他梦中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梦中江宜与盲童是在洞玄观经堂中发现了关于洞玄子的记载。洞玄子为追寻玄道,舍弃肉身遁入无限梦境,百年后他的第六世弟子善见道人亦习得此法,以梦境操控李裕,废除霖宫改立洞玄观,以集香火为自己圆满功德等待百年后尸解飞升。
狄飞白回家后不久,善见道人就悄悄遁走。待得狄静轩翻遍道观,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李裕清醒后,善见的谋划败露,郑亭带人全城搜寻,一直没有结果。
梦中所见半真半假,而现世中唯一可以佐证的,就是不待第二天众人反应过来,当晚狄飞白与狄静轩在道观搜寻,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
狄飞白自幼时拜善见道人为师,直至他后来离家出走,善见对他的指教贯穿了人生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江宜本以为,忽然说出对善见的指控,狄飞白会不以为然,但现在看上去却并非那么回事。
“你既说是一个梦,又怎么作得真?”狄静轩怀疑道。
狄飞白道:“可我们的确没有在观中找到其他人,我师父也不见人影。江宜既然说是在经堂中找到的经书道藏,我们就去经堂,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数人离开山顶宝殿,月黑风高之夜,道观内一片死寂。
到得经堂,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莫说经书道藏,连一张纸都不曾见到。
江宜愕然:此情此景与他梦中所见相去甚远。
梦中的经堂虽然也无人光顾,但藏书汗牛充栋,卷帙浩繁,置身其中有如与无数书写者交谈,自有一番安静的生机。此时眼前的经堂,却只剩一副死去的躯壳,竟令人感到光阴流逝的破败,仿佛彼此之间间隔了数百年。
“人也不见,书也不见,这道观果真有些古怪。”狄静轩琢磨着。
狄飞白不说话,到处走走看看,他在洞玄观中生活过一段时日,却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正环顾,忽然他一个激灵,跳脚道:“糟了!还有我爹!”
说罢当先冲出去。江宜一愣,忙与狄静轩紧随其后。
客舍山房内,李裕睡梦正酣。
狄飞白松了口气。
“还以为我爹也不见了。”他说。
谁都不出声,诡谲的夜晚令人不安,仿佛无形中张开了陷阱,将他们悄无声息困入其中。
最安静的是商恪,他只是跟在江宜身边,却不发一言,表情十分专注。狄静轩已不止一次对他报以审度的目光,揣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真实身份。
“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带上王爷,先离开道观,下山再另行商议?”狄静轩说。
狄飞白道:“道观固然有古怪,但更古怪恐怕另有其人——你为何始终不说话?难道是高人早已胸有成竹,却不愿指点我们?”
“……”
江宜看向商恪,商恪开口道:“洞玄子修行数百年,不死不灭,到了今天他已然得道,号称梦里真仙。颠倒虚实、蛊惑人心的本领,就是我也无法轻易看破。当你察觉到古怪时,早已入了他的罗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身在网中。”
三人心中凛然。
狄静轩道:“这位仁兄的意思是,连我们也正在做梦?”
想象三人各自昏睡去的场景,江宜无奈中又觉得好笑。未料一觉醒来还在梦中,一山放过一山拦,陷阱层出不穷。
狄飞白想起江宜方才说,李裕正是因梦中被外力叫醒,才会神志错乱,忍不住问:“那怎么办?如果我和李裕一起发疯,王府就乱套了!照理说,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应该醒来了,可我本来就清醒得很,实在搞不懂是不是在做梦!”
江宜道:“这不一样。你只是推测自己在做梦,并非真的意识到如此。更不要说你心中充满怀疑,还在动摇。”
“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狄静轩说。
众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江宜与狄飞白齐齐看向商恪。
商恪本领通天,什么梦里真仙,他堂堂剑仙难道不能一剑杀之?
“身在局中,如何破局?”商恪道,“梦老至今没有露面,我杀不了他。”
狄飞白却神思一振:“那么说,只要你见到他,就能杀了他?”
狄静轩提醒道:“可你师父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找到他都不易,怎么杀了他?”
江宜忽然感到不对,心说等等,梦里真仙是洞玄子,不是善见道人。善见为什么要逃跑?他以控梦之术操纵了郢王,他的本领是洞玄子教授的?二人究竟是同谋合伙,还是善见亦被洞玄子所掌控?
“金身……”江宜喃喃自语,“对了,还有金身!洞玄子大限将至,嘱托后世弟子妥善保管他的肉身,许诺待他得道后,会重返人间。他与人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恐怕正是通过保存他金身的洞玄观实现的。善见道人利用郢王废除霖宫,改建洞玄观,看上去似乎是为自己的飞升积攒香火功德,可是当真如此吗?也许善见正是洞玄子在人间的代言人。”
狄飞白闻言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
狄静轩说:“道士跑了,道观还在。你说洞玄子的肉身保存在道观中,只要我们毁去他的肉身,是不是就能破他功法?”
狄飞白眼前一亮,下意识又去看商恪。这厢商恪还没发话,江宜说道:“此言不假!肉身破灭后,魂魄会被天轮地毂自然吸纳,洞玄子之所以严令弟子保管他的躯体,也是为了留得魂魄在人间行走的缘故。坏了他的金身,魂魄自然也无法再入梦作怪。只是问题是,他的金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善见逃跑须得掩人耳目,多半不会带上一具尸体,肉身定还在此道观中。”
三人又振奋起来。然而肉身该往何处寻?
这回不待狄飞白发问,商恪先说:“方才我以灵识搜索道观,粗略一探,就觉得处处都是气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洞玄子为保护他的肉身,必然设下无数陷阱,不如说,整座洞玄观都可以视作他的金身,道观不破金身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