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青瓷色的长款收腰旗袍,披着一条雪白的镂空蕾丝披肩,黑发低盘成发髻,插着两支玉簪,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玛丽珍鞋,手里提着刺绣锦缎的小坤包,好一位温润典雅的美丽女士。
袁少怀心脏一下被女子那高贵柔美的气质与体态给击中了,只觉方才的模糊困乏顿时洗净,恨不得钻进画里去,给这女子做个擦鞋人也好。
其实单从画稿的精细程度来看,这幅画远不如那些月份牌画师的作品,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简直和草稿也差不了多少。
并且模特的身材比例,细看也是严重失调,显然添加了不少夸张的成分。
但莫名其妙的,这么一幅连五官描绘都十分粗糙简单的画作,却分外彰显着画中女郎的高雅气质,令人觉得惊奇的同时,又觉异常美观。
他不禁轻轻咋舌,一边于心底暗叹那纪先生还真有点水平,一边怀着期待往后翻看。
第一幅是气质温雅的古典美人,第二幅画中的女郎就变为了精致干练的女王。
她画着深灰色的眼影,嘴唇颜色棕红,昂着下巴,穿着比例夸张的黑色西装套裙,肩部挺括,双臂叉腰,强调着张扬极致的腰臀比,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酒会帽,脚上则是一双细跟皮鞋。
那股扑面而来的气质着实高傲锋锐,感觉下一秒便会被她踩在脚下。
袁少怀不敢多看,马上翻到下一张,旋即眼前又是一亮。
第三幅画上的女郎闪耀得简直不像凡尘中人,她穿着极致华丽的金色大摆礼服,船型的领口彰显着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胸口与裙身缀满了金丝缎带盘成的花饰,饱满的裙身不知要用多少轻纱堆叠而成,令人怀疑里面藏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在袁少怀看来,这一幅完全就是幻想作品,很难想象谁能做出这样的裙子来,一点儿也不实用,穿上后恐怕根本走不了路。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它本身是美丽的。
而至于第四幅画作,那就更是稀奇了。
这画上的竟是位穿着西服,体态修长、沉静清贵的男子。
袁少怀看着画中男子,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也无所谓,他对俊逸男子并不大感兴趣,马上又翻回了第一张,对着画上的旗袍女子啧啧称赞。
怎么做到的,分明笔触都很简洁,颜色层次也不见得特别丰富,怎么就如此美丽呢?
袁少怀琢磨片刻,稍后,就逐渐品味过来,这画稿上真正气质高雅的似乎并非那女模。
一旦遮住衣服,留下的脑袋就会变得平淡许多,而遮住模特面孔,那身衣服则依旧美妙绝伦,令人移不开眼。
“哦,是这么回事啊……”
果真如纪先生自己所言,他画的是真正以突出服饰美为目的的时装画啊!
这一发现令他觉得惊喜诧异,马上又再度检验起其他画稿。
于是等邱文信来上班时,就看见报社最年轻的同事木愣愣地站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几张稿子,时而摇头咋舌,时而点头微笑,看得那叫一个入神。
“少怀,是江左先生的稿子送来了?你看得如此认真?”
江左先生是最近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的作者笔名,每次对方的稿子送来,袁少怀都要如痴如醉地读上几遍。
“诶,信哥儿,”袁少怀扭头看见是邱文信,马上招手让他过来,“你赶紧过来瞧瞧,纪先生的画真是好特别的画风,我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突出的美人图,简直开创了一个新体系!”
“这般夸张?“邱文信不禁好奇,从他手里拿过画稿,细细翻看。
袁少怀仿佛一个安利者,就在旁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待他翻到第三张时忍不住说道:“如何,是不是很特别?想法特别,画法更是罕见。乍一看惊奇,再品味则越看越有味道,绝对为一般人难以模仿之类型!”
“是不错,这还真是时装画啊!”邱文信点了点头,翻到最后一幅时,倏然疑惑地“咦”了一声。
邱文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了眼。
这不是解予安吗?
这修长的眉眼、冷峻的气质,严肃高傲中又带着点矜持古板的神情,就是解予安没错吧?
稀奇稀奇,纪轻舟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竟能让这家伙做他的模特?
一时间,邱文信又回想起了那两人前几日来访时,坐在一起接连不断的小动作,心底略有些想法。
“看样子,强扭的瓜未必不甜呐……”他啧了啧舌,低声感叹。
“什么?”袁少怀疑问。
邱文信摇了摇头没回答,收好了稿子,慢悠悠朝自己工位走去,道:“等下午大家到齐了,我们再投票表决这些画稿是否通过吧。”
午后, 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铺着拼花木地板的小房间内,因终年晒不到日光,显得异常的昏沉暗淡。
这里原本是解家给佣人提供的裁缝间, 如今俨然已经被纪轻舟鸠占鹊巢,靠窗一旁角落的女体人台上穿着白色绣花的礼服裙,另一边,淡灰紫的长礼服上半身搭在缝纫机桌台上, 裙身则平展延伸至旁边的沙发椅上。
纪轻舟坐着一条小凳子上,低着头,捧着裙摆, 拿着穿了金色丝线的手缝针, 将暗金色的缎边细致地缝在裙摆边缘。
这真丝乔其的料子不仅轻薄还有褶皱,不贴衬压根没法车缝,想要线迹整齐, 效果美观, 还是只有手缝最为靠谱。
不间断的重复操作有些无聊, 但纪轻舟已然习惯了这份工作,不会觉得枯燥。
专注地缝完一段后, 他正要再穿丝线,抬眼却见门边站了道黑色身影。
“嘶!”纪轻舟不禁心口一跳, 皱眉道:“你走路能不能大点声, 把我吓死了,你可就成鳏夫了。”
被诅咒的解予安漠然不动, 闻着房间内充斥的纺织品特有的沉闷气息, 问:“准备在这开分店?”
“这个么,机器就得多用用才顺滑,放久了容易生锈。”
纪轻舟随口搪塞, 尔后岔开话题:“你有事?”
“邱文信找你。”
“现在?”
“在会客厅。”解予安简言回了句,便慢悠悠转身,作势要往走廊东侧走去。
纪轻舟顿时想起了画报投稿之事。
邱文信既然特意来找他了,那多半是有好消息,否则直接来封信婉拒了便成。
想到这,他立刻放下裙摆,将手缝针插到针插上,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细小纤维,推了推解予安的后背道:“走走走,跟你一块过去。”
到了小会客厅附近,远远的,纪轻舟就听见了独属于骆明煊的大嗓门从里边传来。
“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他咕哝着,转动门把手开门,进屋便见骆明煊和邱文信一人占据着长沙发一端而坐,手里都拿着一只盛满杨梅的果盘。
两人一边倚着沙发扶手闲聊,一边吃着新鲜上市的杨梅,姿势放松得好似在自己家中。
“来啦?”骆明煊打了声招呼,点了点桌上的竹篮道:“信哥儿家乡的杨梅,今早送来的,赶紧尝尝,新鲜得很。”
“信哥儿来找我是有正事,你小子来做什么?”
纪轻舟拉着解予安胳膊,将他安置到一旁的单人座椅上,随后拿了只果盘,从篮筐里捞了十几颗杨梅放进盘里,塞到了解予安手中。
自己则只拿了两颗,边吃边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
不是他不爱吃,只是吃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藏在里头的小虫子,就吃两颗尝尝鲜得了。
“少瞧不起人啊,信哥儿有正事,我自然也有!”骆明煊说罢,“噗”的一声,往垃圾桶里吐了粒果核。
“哦?那你俩谁先说?”
骆明煊朝对面一抬下巴道:“让信哥儿先来,我这重要的事得放到后头说。”
其实不用他抉择,纪轻舟已经先一步看向了邱文信。
邱文信像只树懒般慢吞吞地放下盘子,伸手探进衣襟,不知从哪掏出了几张折叠的画稿,放在茶几上,口吻温和说道:“我们报社内部商量过了,一致通过了你的画稿,所以就按原定计划出半月刊画报,一幅八元同你约稿,如何?”
“可以。”纪轻舟瞟了眼偷偷摸摸拿过画稿去翻看的骆明煊,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邱文信:“那一期需要几幅画稿?”
“暂定是八幅,”邱文信回道,“除此之外,还需要你对画上的衣裳配饰做些简略说明,文字无需花哨,释义清晰即可,之后,我们帮你润色一番。”
纪轻舟了然点了点头:“那这么说,我一个月需要提供十六张稿子?”
听他这么问,邱文信似有些难为情,不大好意思地说道:“虽说我们报社内部都更看好你的时装画,但我爹还是认为曼妙柔美的女子画像会更受欢迎,所以同时也向另一位刘先生征了稿,同你是一个价位的。
“但你俩画风相距甚远,印在同一报面上不够协调,便决定将你二人分期出刊,你的时装图集中在月初,那位刘先生的美人图放在月中,先出三月试试,之后看销量再定画报风格。”
“奥……”纪轻舟明白了,合着自己还得和另一个画师竞争这个岗位。
他倒也能理解,时尚杂志的概念放在现在还是太前卫了,纵使是站在新潮思想前端的报业工作者,对此也有些摸不着底,想要先试试市场反应也是正常想法。
“那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出刊?”
“八月一号。”邱文信见他似不在意这点,神色放松许多,“不过这个画报我们是外包给石印局做的,印刷需要些时间,我们审核稿子、编辑校对也要时间,你起码得提前半月把稿子送来我们报社。”
那就是每个月的月中之前交稿,还行,时间相对充裕……纪轻舟点了点头,扬起嘴角道:“那就这么定了。”
八幅图,一张八元,也就是六十四元每月的稿酬,和普通的报社编辑薪水差不多,也称得上是高薪人士了。
“诶!等等,这是元哥吧?”骆明煊翻了半晌的画稿,总算是翻到了最后一张。
凭借着对好友气质的熟知,他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谁。
邱文信闻言,第一时间观察了解予安的表情,见他一派淡然自若,对画上内容一点也不好奇,便知这模特多半是对方自愿担任的了。
亏他之前还猜测过,是不是纪轻舟仗着他好友眼睛看不见,便偷偷画了他人,还想趁今日帮他讨讨公道……
邱文信吃了颗杨梅,啧了啧舌头。
年纪轻轻的,真是不争气……
“画得真好,太传神了,好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骆明煊看着画稿,很是羡慕,忍不住朝纪轻舟请求道:“轻舟兄能否给我也画上一张,我也想穿得这样风度翩翩,我自愿免费做你模特,行吗?”
纪轻舟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解予安先一步接道:“你有什么值得他画的?”
“诶,元哥,你是失明了半年,对世界的认知大大落后了。我现在已是个时髦俊男,走上大马路,甭管男女老少都得扭头看我几眼,我怎就不值得一画了?”
解予安偏头朝向纪轻舟道:“那你给他画只猴子罢。”
“元哥,我生气了!”骆明煊佯作气愤地威胁了一声,见解予安无动于衷,便又扭头委屈巴巴望着纪轻舟。
“猴子也不易画,以后再说。”纪轻舟要是空闲也就答应了,但他忙得很,实在无暇应付这大少爷的要求。
“你赶紧说吧,什么事情找我?我待会儿还得去做衣服。”
被他这么一催促,骆明煊也不好再耍脾气,老实巴交说道:“哦,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同你说一声,我们和贝尔洋行买印花机的合同已经签了,最终定价是二千五百五十元,包含一台滚筒印花机,一台半卖半送的二手平网印花机,还有税费运输费用等,价格贵是贵,好歹是买着了。
“听那荣经理说,机器从英国过来,估摸得要两月,待机器到了,我们那印花厂小作坊便可开工了,我与大哥已商量好,届时他拿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拿五十五,再从我那分你百分之十,如何?”
“不必那么多,毕竟我一分钱也没投入。”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买出资出地买机器,这之后的生意如何,赚得是多是少,那都得看你。”
纪轻舟刚要开口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骆明煊马上又抬手打断他,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定了,分你百分之十,不必跟我还价!”
纪轻舟无奈叹气,说道:“好吧,这番好心我便收下了,不过骆明煊你以后和人谈生意,真得同解予川那些前辈们学学,否则这仗义疏财的毛病,我真怕你被人骗了。”
“不会,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才大方,换成别人,休想占我一分钱便宜!”
“这点我可作证,”邱文信笑呵呵地插言道,“别看这小子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他也只对兄弟仗义,对其他不相干之人,那是一毛不拔。”
“是吗。”纪轻舟挑了下眉,对此很有些怀疑。
毕竟在他刚认识骆明煊那会儿,对方就先是以成本价卖给了他一匹苏罗,之后更是花大价钱从他那买了件皮衣,不像是邱文信口中大智若愚的精明人。
还是说,是因为解予安的关系,他才一见面就把自己划分进了好朋友行列?
纪轻舟想着,目光就转向了解予安。
对方正拿起一颗杨梅放进嘴里,过了十几秒后,又塞了一颗。
纪轻舟盯着他看了片刻,倏然疑惑:“解元元,你吃杨梅怎么不吐骨头啊?”
“咽了。”解予安神色自若回道。
“啊?那完了,你的肚子里要长杨梅树喽。”
纪轻舟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侧脸看着他,语气中带着股哄骗小孩般的意味。
“这岂不正好,”骆明煊马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必花钱去市场买杨梅了,咱们几个一块到元哥肚子里去摘新鲜的。”
“今年种下的杨梅明年可结不了果,那得让轻舟多浇水施肥,悉心照料着。”邱文信也跟着打趣。
纪轻舟闻言失笑:“你说的这个肥料它正经吗?”
“纪轻舟。”解予安暗含警告意味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说了!”
纪轻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随后正了正神色,看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合同带了吧,赶紧签了,我得去干活。”
不知是否是入了夏,天气闷热的缘故,大家似乎对裁制新衣这件事降低了热情,一连数日,店里都未接到什么生意,多是些缝缝补补的碎活,每天挣个三角五角的,勉强抵个房租水电的花销。
不过这段时间,纪轻舟也确实空不出手来,每天都泡在解公馆楼下的裁缝间里,做完了礼服做手套,缝完了手套,又要给披肩锁边。
眨眼四五日过去,赶在陆小姐生日五天前,鸢尾花裙套装终于缝制完成。
这日周一,天色灰暗,阴雨绵绵。
昨天傍晚,纪轻舟给陆家通了电话,约好了今晨九点钟的样子去陆家给陆雪盈做试穿修改,故今日一早,吃完饭便准备出发。
陆家府邸位于公共租界,靠近天后宫一带。
沈南琦得知后,就让他蹭了趟车。
左右她搭乘火车去苏州,肯定要经过公共租界,稍微绕个路而已,不费什么工夫,也省得纪轻舟再抱着个大盒子挤电车了。
“前日开始进黄梅天了,估计起码还得下上半个月。”
上了车后,沈南绮一面整理着衣袖,一面语气不怎爽快地说道,“又潮又闷的,真是难受。”
纪轻舟身为一个绍兴人,对梅雨季也相当之熟悉,望了眼车窗外雨雾缭绕的阴沉街景,苦笑一声道:“待出了梅就是酷暑了,都一样难受得很。”
“我倒宁可热一点,好歹能见着太阳。”
沈南绮随口回了句,看向他手里抱着的表面印有“世纪”二字毛笔字标识的牛皮纸盒,道:“你这包装倒是不错,搞得蛮高档的,这上面的字,是元元给你题的?”
“嗯,求了三分钟才答应给我写的。”纪轻舟简单说道,“盒子是纸货店定做的,还挺贵,两角一个,我就先定了十个。”
“这样的话,我那套裙子便不必搞什么包装了,给你省些钱。”
沈南绮笑了笑,旋即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前阵子见到了杨新枝,她那件旗袍是在你这做的吧?那颜色素是素了点,还挺好看的,适合我在学校穿。干脆你先给我排个单,待你有空了再给我做上那样一件,但我不要那些小花边,嗯……稍微收点腰,钱我回头再给你。”
“好,不过钱就不收您了,反正料子便宜,做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大方,而是前阵子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本月零花钱。
无缘无故又多给了十元,令他怪不好意思的。
左右做一件苎麻旗袍成本最多一两元,即便按店里收费标准加上工费也就银圆五六块,不必和沈南绮斤斤计较这点钱。
“那成吧。”沈南绮也没多劝,眼看着快要抵达目的地,她话口一转道:“元元自幼便讨厌下雨,你这几日若不忙,就多在家里陪他说说话,我看他还挺乐意跟你聊天的,你在的时候,他精神都要好许多。”
是聊天还是斗嘴吵架?
纪轻舟心里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也确实打算在近期休息个两三天,自己做老板是没有假期的,但人还是得劳逸结合,一直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大脑得不到休息,灵感也会枯竭。
今日若能结束陆雪盈的礼服定制单,后续的工作也就只剩施玄曼的中式连衣裙和沈南绮刚下的这单旗袍了。
施玄曼的连衣裙工期是在下月五号前,暂不着急,沈南绮的这件旗袍也可以稍微放一放。
嗯,陈颜珠的礼服还没下定金,目前也没十分确定就在他这定做,暂不列入计划。
至于给报社的画稿,反正可以窝在家里画,就权当给自己放假了。
脑子转了一通后,他干脆应道:“好,那我这两天多在家里陪陪他。”
第47章 结算
为了蹭沈南琦的车过来, 纪轻舟比计划早到了半小时,才刚八点过半,就已经抵达了陆公馆。
陆雪盈的父亲陆顺行, 纪轻舟早有听闻,是个颇有权势的政界名人,陆家的府邸虽比不上解家之宏伟气派,但亦称得上华美雅致。
由于来得过早, 进门以后,他便被佣人先请到了二楼的会客室,说是小姐太太还在吃早餐, 让他等候一会儿。
毕竟是自己来早了, 纪轻舟对此毫无怨言,就安心地吃着桌上的坚果点心,喝着热茶, 坐在沙发上等候。
雨日的天光昏暗, 但贴着姜黄色壁纸的会客室内亮着大灯, 光线通透明亮。
拱形的黑漆格子窗外,朦胧细雨绵绵不休, 玻璃上水珠串串滑落,反射着屋内吊灯的橙黄色灯光, 熠熠生辉。
约莫等了近二十分钟, 陈颜珠母女总算踏着点到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两位女士,一位面庞圆润, 五官秀美, 穿着蓝色格纹的西式连衣裙,脚上是一双中跟的T带皮鞋,笑起来活泼娇美, 和陆雪盈有几分相似。
另一位则穿着颜色有些老气的大袖子长袍,盘着头发,梳着短短的齐刘海,长相温婉,给人第一印象便是淑静稳重。
“这是我妹妹陈梦仪。”陈颜珠先是指着那穿旧式长袍的温雅夫人道,旋即又示意另一位时髦女士说:
“这位是雪盈的小姑,我丈夫的妹妹陆庄晴。她们平时一个住杭州,一个住南京,为了给雪盈过成年礼,就提前了数日过来上海游玩,又听说纪先生你很善于做新潮的衣裳,便跟过来看看。”
陆庄晴瞧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她俨然是个开朗外放的性子,闻言便扑哧笑道:“来了上海后才发现,现在赶时髦的夫人们都不流行穿洋装,而改穿新样式的旗袍了。
“我呢也是个喜欢赶时髦的,连忙去相熟的裁缝那定做了一件,结果听雪盈说了才晓得,原来那新样式的旗袍,最初是纪先生给解太太做的。”
“哦那倒不是,其实是裕祥的师傅做的,我只是给我阿姨提了个想法而已。”
“不必谦虚,我可是早从嫂子口中听说了您的本事,原本雪盈生日宴的礼服都定好了,结果一看您的画,立刻就更换了,想必是美得不得了,等会儿一定要叫我开开眼。”
可别再给我戴高帽了……纪轻舟心里暗忖。
为岔开话题,就捧起那宽大的礼盒递给陆雪盈道:“整套都在这里了,你去穿上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做修改。”
陆雪盈接过礼盒时轻呼一声:“有点沉啊。”
“面料本身是很轻盈的,但毕竟用料大,肯定会沉一点。”纪轻舟生怕她误会自己给她用差料子,特意解释了一句。
陆雪盈早就好奇自己的礼服成品是何模样,接过后当场就打开盖子瞧了眼,结果掀开盒盖,发现那衣服外面还包了层纸,用金色丝带打了蝴蝶结。
她懒得再拆开,问道:“包得这么严密,看起来挺隆重,这我一人能穿上吗?”
“我帮你穿,梦仪你招待客人。”
陈颜珠其实也相当好奇纪轻舟的手艺如何,如此吩咐了自己妹妹一句后,便起身带着女儿去卧房试衣。
几乎是她们母女刚出去没多久,陆庄晴便眼珠一转,迫不及待问:“纪先生如今是独自在上海闯事业吧,可有定好亲事?”
纪轻舟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这种八卦问题,无奈笑道:“我已结婚了。”
“这么早便结婚了?我看你的模样,顶多二十一二岁吧?”
对一个已经做了好几年社畜的人来说,这话可以称得上是相当高的称赞了。
“多谢您的赞扬,但其实……”纪轻舟于心里算了算,说,“我是九二年生的。”
“九二年!那你还真是面嫩得很。”陆庄晴暗暗有些可惜。
1892年,比她大了三岁,年龄还算合适,听闻又是沈南琦的外甥,家世也过得去。
虽说做的是裁缝职业,听着不大像有前途的,但毕竟外貌条件优越,令她一见面便觉得很有好感的男人,委实罕见。
方才她险些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谁知对方竟已结婚了。
陆庄晴想着又盯着纪轻舟那神采奕奕的眼睛瞧了几眼,不由再次于心里感叹,真是可惜……
陈梦仪自然清楚她问几个问题的目的。
虽觉得这姻妹如此询问一个陌生男人的私事,着实轻浮大胆,毫无大家闺秀该有的含蓄庄重,但陆庄晴到底是这座宅子主人的亲妹妹,她也没什么立场阻拦她。
故等两人对话稍歇停,她便立即插口转移话题:“纪先生,依您看,我若想做新式的旗袍,什么样的颜色款式最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