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手里的湿布也掉在铺满落叶的供台上。
“为什么……”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呢喃,不敢从石碑上移开视线。
不知道伫立了多少年的石碑是如此的厚重,可此时上面满是裂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渣。
他无法接受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低着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怎么会这样……”
他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缺失的记忆让他找不到痛苦的来处,只觉得不该是这样,石碑不该出现裂缝,一切都应该完整如初。
他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像被撕裂一般痛苦。
这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发顶。
他浑身一颤,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猛地转头看去。
现在的永思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雾中,只有一道朦胧的身影站在昏暗的阴影中。
他膝行着向永思靠近,紧紧地抓着永思的长袍,眼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祈求。
那只手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
“阿七。”
如泉水一样清润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79号的心里有一道电光闪过。
他想到了被他斩断的蛇头,还有被血色铺满的小溪。
连日来的焦躁与暴戾找到了方向。
他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的错事像腐烂的死肉袒.露在天光下。
那么肮脏,又那么丑陋。
“永思,永思,我错了……”
他紧紧地抓着永思的长袍,迫切的想要一切都回到原处。
此时的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满心的焦急下希望永思能再救一救他。
可破镜无法重圆,从他第一次说谎开始,裂缝就已经产生。
一声轻叹响起。
“不要再杀生了。”
他浑身一震,急切地说:“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只要永思还在,一切就还能挽救。
自以为能恢复如常的他松下一口气,却没有看到永思眼里的怜悯。
79号小心翼翼地擦着石碑, 不敢用力触碰上面的裂缝。
看到一只漆黑的蜘蛛在上面缓慢的爬行,他抓紧了手中的布,死死地盯着那只蜘蛛, 忍不住向前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 感觉到身后的气息,他连忙转头:“我没有杀生, 没有动它……”
看着永思模糊的身影, 他轻声说:“我只是担心它会把石碑踩塌。”
见永思不说话, 他又急切地开口:“真的,我没有说谎!”
一声轻叹响起, 里面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心口顿时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他抬着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永思的脸。
“我知道。”
听到永思温润柔和的声音,他不由得膝行向前,滚动着喉结,伸出两只手抱住了永思的腰。
他埋在永思的腹部, 低声说:“真的,我再也不说谎了。”
永思的手落在他的发顶, 轻轻地揉着他的头。
“好。”
听到永思宽容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 忍不住开口:“永思, 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 好吗。”
他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也不想打破眼前平静的日子,现在的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变化。
就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空中飘过一阵寂静的风。
他忍不住看向永思,良久,才听到永思的声音。
“好。”
他顿时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永思让他每天去小溪还一样东西。
还的就是篮子里他曾送给永思的那些礼物。
不管过去了多长时间, 那些花儿仍旧开的鲜艳娇嫩,连水珠都还挂在花瓣上,一如既往的晶莹剔透。
他低着头,沉默着不愿意动。
在他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他给永思最珍贵的礼物。
可现在却要送回小溪,就好像从永思身边夺走了他的心意。
永思拾起一朵花递在他的面前,温声说:“去吧。”
娇艳的花与白净的手,不知道谁更好看一些。
他一时有些出神,好半晌之后,才垂着头把花接了过来。
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将花拢在手心的动作却很小心。
他的手不像永思那样白净修长,不仅有着大大小小的疤,还布满了粗糙的茧子,和娇艳的花衬在一起,倒像是他配不上手里的花。
他捧着花一步三回头,见永思始终站在洞口没有离开,渐渐的,他心里放松下来,快步向着小溪走了过去。
小溪依旧向着下游流淌,却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活力。
之前的他没有察觉,现在才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气。
他站在小溪边,对着溪水定定地看了很久,随后将手里的花抛了出去。
鲜艳的花落在血红的溪水里,不一会儿就沉进了溪底,转眼就消失不见。
流动的溪水照出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而直到他转身离开,溪水里属于他的脸仍旧没有消失。
这一刻无法确认,他究竟是不是真心悔改。
79号一直给小溪送了很多天东西,直到篮子里的东西全都送完,血红的小溪才恢复了清澈的模样。
那些翻着肚皮的鱼尸也消失殆尽,只有落叶顺着溪水流淌。
他无声地松了口气,想着永思头上的红丝带还在,他不禁有些欣喜。
然而他从未想过,永思说要把小溪的东西还回去,必定是有拿有还,多一样不行,少一样也不行。
而红丝带留了下来,或许就证明那条红丝带从来都不是小溪的馈赠。
日子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79号每天都更加勤劳的挑水浇地,在小溪恢复清澈之后,菜地也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看着长成的菜地,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满足与自豪。
回到石洞,看到永思的身影,他的眼神情不自禁的柔和下来。
永思的样子依旧很模糊,可那条红丝带却红的无比鲜艳,尤其是衬在永思的黑发上极其夺目。
他放下手上的工具,走到永思身边坐了下来。
从很多天前开始,永思就开始不停的帮他做衣服。
柔软的布好像天上的云彩,永思手里拿着散发出清香的松针,穿着晶莹的蚕丝,一针一线都极为细致。
他坐在永思的脚边,悄悄向着永思的身边靠近。
见永思没有发现,他又向永思挪动着身体。
直到碰到了永思的长袍,他才偷偷扬起了一个笑。
只是这并未让他满足太久,没一会儿,他又想离永思更近一点。
即便看不清永思的样子,他也能感觉到永思有多专注。
他不由得依偎上永思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上永思的腿。
永思停下动作,轻声说:“不怕扎到你吗。”
他脸上带着笑,眯着眼满足地说:“不怕。”
一天当中,只有太阳落山的这一刻他才能有片刻的喘.息。
而这无比珍贵的时间,他只想与永思一起度过。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舍得浪费,不想去思考任何和永思无关的东西。
每次只有在永思身边的时候,他的心才能获得短暂的宁静。
如果时间能够停止,他希望能停止在这一刻。
永思无声地看着79号平和恬静的脸,被浓雾遮挡的眼眸盛着一汪温柔的春水。
此时的79号就像个内心纯净的孩子,最殷切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一点。
这样温顺的79号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
有时它也会忘记他手上沾的血,每次看到79号明亮的眼睛,它也会被对方纯粹的喜悦所吸引。
它并不畏惧孤独,哪怕独自在这里历经四季,它也不曾感到寂寞。
但在79号的陪伴下,却生出了一丝怅然。
原来在心生贪念之后,心里就会长出孤独的芽。
它闭上眼睛,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错的从来不是79号,而是它。
若非它在一念之差生出恻隐之心,那些私情就不会变成蜘蛛丝结成天罗地网。
它对一个刽子手生出宽容的心,便是在助长血淋淋的恶。
它错了。
原以为自己心怀大爱,却不过是自作聪明。
它错了。
是它错了。
一个人是奖是罚,上天自有清算。
它不该自以为是的一边让79号“活着”赎罪,一边又心生不忍,屡次插手。
那天的电闪雷鸣是上天对它的警示,它自作聪明并未听取,石碑上裂开的第一道缝是上天降下的神罚,它心存侥幸,舍不得狠下心,而头上的红丝带是最后通牒,它却已然深陷其中,无法回头。
所谓私情,实在可怕。
它睁开双目,眼中有79号求来的慈悲,有怜悯,亦有一丝决绝。
既然回不了头,那就一错到底吧。
它静静地看着79号的脸,忍不住向前抬起手,但最后也只是将手落在79号的发顶,唯有指尖抚过79号的眉心。
永思垂下眼,继续缝制着手上的衣服。
不大的石洞依旧像一座孤独的坟墓,可里面有了两个人,便是坟墓也不再可怕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里的菜越长越高,永思做的衣服也越来越多。
一开始,79号还在为永思的心意感到欣喜和满足,可看着永思仿佛与时间赛跑一般的忙碌,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了不安。
这种不安随着永思做给他的东西越多,扩散的越大。
甚至他就像被一块石头沉沉压住,不敢对忙碌的永思问出口。
终于有一天,永思停下了动作。
可他并未松下一口气。
他依旧看不清永思的脸这件事就足以让他不敢放松。
而停下来的永思也像是在等待最后通牒那般多了些释然。
这份释然让79号紧张到了极点。
他开始感到恐惧,并且预感到这份恐惧只是一个起点。
渐渐的,那些被他压在心底深处的怨恨与戾气又开始随着他的情绪翻涌。
他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承受这样的恐惧和不安。
他不理解,为什么平静的日子无法永远的持续下去。
这天,永思将他送出洞口,目送着他的背影,许久都没有离开。
而他拿着砍柴刀,惴惴不安地回过头,好似这一面是他见永思的最后一面。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很久也没能走进山里,站在洞口的永思轻声说了一句。
“去吧。”
这是永思最常对他说的话,每次对他说完这句话的永思同样也会在石洞里等他回来。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松下一口气之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而没有回头的他不知道永思依旧站在洞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永思也没有收回视线,专注的眼神仿佛要透过茂密的树木,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79号挥下砍柴刀,用力砍断树上的枯枝。
树是雨天被风刮倒的树,不是还在生长的活树,上面的树枝已经晒干了,只有树干还有些潮湿。
他要砍些木头回去,在地里围一圈篱笆。
许是心里的焦躁和不安作祟,他下刀的动作又快又狠,那幅煞气外溢的模样,仿佛他砍的不是树而是活生生的头颅。
一声又一声劈砍的动静吓飞了树上的鸟,连躲在草丛里的兔子都惊得钻进了洞。
而他眼神锐利,挥刀的动作越快越狠。
直到他砍死了一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