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一处崭新的门庭边,华丽门匾上落款瘐府,字迹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过。
赢秀跳下马车,任由长风带起他的发带和袖袂,驻足在门前,仰头盯着那道恢宏牌匾看了看,认出那是谢舟的字迹。
当今圣上的御笔。
少年没想到,谢舟竟然瞒着他,给瘐家题了字。
他决定回去要好好亲一亲谢舟。
还不等叩门,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瘐安走出来,招呼道:“赢秀!快进来,早就给你备好菜了!”
他还热情地朝车夫招手,“你们要不要也进来用膳?”
车夫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拱手道谢。
“陛下一早就派人和我说了,你要来看我,我特意去买了些好酒好菜……”瘐安拉着赢秀在院子里坐下,一面上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
他对谢舟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赢秀不免有点好奇,“爹,您现在知道谢舟的好了?”
瘐安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他刚刚辞别赢秀从太极殿出来,正想跟着宫侍出宫,宫侍却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站在御书房等着了许久,帝王终于来了,一身衮服,冕旒遮住面容,神色看不真切,浓重的压迫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原来,这就是天威。
他跪在殿前,跪在天子面前,久久等不到对方发话,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您专程留下草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天子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中没有恶意,也无丝毫善意,仿佛他与花草无异。
“岳父,请起。”
年轻的天子语气低沉平静,听不出一丝对长辈的恭敬,温凉淡漠。
瘐安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称呼自己为岳父,更加不敢起身,跪在柔软地衣上,小心翼翼地回绝:“陛下这句岳父,草民着实惶恐——”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头顶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黑暗中走出几位宫侍,手里都端着漆红托盘,上方蒙着红布,上面的东西似乎是颗圆球。
瘐安心脏一跳,一个不妙的预感骤然浮上心头。
宫侍们站定后,低眉垂首,面无表情,宛如一尊尊精美泥俑,捧着托盘,立在不远处。
琉璃灯煌煌,照得大殿森罗可怖。
“寡人听说,岳父这些年一直受人追杀,永宁八年受了重伤,因此放任赢秀寄养在士族府中。”
天子语气很轻,斯条慢理,听不出喜怒,却叫瘐安冷汗津津,如此久远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赢秀,皇帝怎么会……
是了,他竟然忘了。
眼前人可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暴君。
天子好似没有看见瘐安警惕紧绷的神色,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些人的追杀,让赢秀小时候不得不颠沛流离,如今,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红布揭开,露出托盘上盛着的什物。
一双双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惊恐绝望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瘐安。
瘐安浑身一震,他认得这些人,这些都是如同鬼魅般咬死他不放的绝顶杀手。
若没有少时云游天下,江湖上学来的一身轻功,只怕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无视瘐安脸上的震悚,天子走下龙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立在几步之外,垂眸睨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岳父,请起。”
这一回,瘐安以手支地,艰难地爬了起来,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如寒星,锐不可当,“陛下,草民只问您一个问题,”
“说。”天子道。
“等您厌弃了赢秀,不要杀他,请让我带他走吧。”一个年迈的父亲恳求道。
烛影晃动,宛如庞大鬼魅,映照得天子忽明忽暗的脸色,恐怖的威压无声地蔓延,宫侍捧着人头跪了一地。
惟有瘐安还站着,一脸固执,僵持不动。
“——好。”
天子低垂眉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
“爹!你发什么呆?”
道熟悉的少年音唤回了瘐安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正好看见赢秀在眼前挥手。
“没事,突然想起一些旧事罢了。”瘐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上菜肴。
赢秀狐疑地盯着爹爹看,试图从爹爹脸上看出端倪,他总觉得爹爹有点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住在建康水土不服?
知子莫若父,瘐安赶在他开口之前转移话题:
“这处宅子旧址是瘐家原先在建康的府邸,风吹雨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陛下一早就命人按照原来的样子修葺好,用完膳,我带你去看看你爹娘旧时的住处。”
天子对赢秀确实上心,专程命人按照瘐府原来的布局重建,就连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漂泊十四年,赢秀也算是回家了。
瘐安吃着吃着,忍不住落泪。
“爹!”赢秀如临大敌,扔下双箸,起身查看瘐安的身子骨,万分紧张:“您不会要死了吧?我这就叫太医给您看看!”
宫廷御医,也是他能看的?
赢秀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张口便叫太医。
瘐安没好气地撇开他的手,眼泪都被他气没了,“你啊——”
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该叮嘱赢秀什么好,叮嘱他谨慎些吧,京畿如此危险,赢秀的安危实际上全系在天子一人身上,与他谨不谨慎毫无瓜葛。
叮嘱他多多讨好殷家人,他又觉得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都别扭。
没办法,酝酿了半天,瘐安只得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吃饭!”
赢秀乖乖坐下吃饭,爹爹嗓门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待会儿再传个御医给他看看。
用完膳后,赢秀跟着爹爹把瘐府上下逛了一遍。
说实话,瘐府清贫简朴,两进的院子,东西各一个厢房,再加一个不大的庭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小小的一方天地,赢秀走走停停,看了很久。
真正的瘐府已经覆灭了,在十几载春秋前就已经樯倾楫摧,不复存在。
屹立在赢秀眼前的,是谢舟为他重建的瘐府。
草木葳蕤, 清风徐来,在赢秀看来,瘐府每一处都无比新奇。
走过石阶, 登上府中最高的楼台, 远眺是外面一条素练似的秦淮河, 近看是自家府门。
瘐安凭栏而立, 目光遥远,“当年你爹娘就站在这里, 怀里抱着你, 远远地看着府门。”
建元八年的七月,明昔鸾刚刚生下赢秀, 身体虚弱,不能从军,只能待在京师,瘐明留京陪着她。
瘐安为了避嫌, 明面上已经和瘐明一家决裂,离京在外游历, 某日收到兄嫂传书,得知侄子出生的消息,千里迢迢归来。
长夜里,立在门下远远看了一眼。
兄嫂叫他留下歇一歇, 彼时还是少年的瘐安摇了摇头, 转身翻身上马,冒着风雪,赶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了京师。
此后三年,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师。
直到瘐家出事,满门抄斩。
风雪消融, 立在楼台上等候的人变成了瘐安。
春风终于来了,却吹得他两鬓斑白,就像建元八年,冒雪归家的少年鬓上的霜。
“兄长,嫂嫂,我回来了,”
年迈的瘐安低声道。
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
“爹!你别哭了……”
瘐安眼眶里的晶莹看得赢秀心里闷闷的,他吸了吸鼻子,伸手触碰脸颊,后知后觉自己脸上也有两行湿润。
爹爹坏,把眼泪传染给了他。
赢秀决定罚爹爹陪自己游玩京师。
一听要出门,瘐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出现了罕见的为难之色。
羌人和汉人虽说都是黑发黑眼,到底是不同的,汉人的眉眼相对柔和精致,羌人则是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立体,身量也高,体格壮实。
他是两族的血脉,身上流着羌人的血,长得也像极了羌人,少年时在京师没少受到白眼和唾弃。
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不管在何处都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的习惯。
看出爹爹的顾虑,赢秀什么也没说,拉着爹爹走到马车旁,掏出一顶帷帽,踮起脚一把套在爹爹头上。
……套歪了。
赢秀踮起脚尖伸手试图扶正,更歪了。
赢秀:“(QnQ)”
瘐安:“……”
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默默伸手扶正了自己头顶的帷帽,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走!”
赢秀本想和爹爹坐一辆马车,孰料暗卫已经准备了两辆,还特意叮嘱其中一辆是根据瘐安的身高特意定制的。
赢秀:“……”
他很矮吗?也就比爹爹矮了一点点而已。
望着两辆高低不一的马车,金裳少年羞愤难当,径直钻入属于自己的矮马车。
暗卫暗自抹了一把汗,陛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和主子同处一室,他们琢磨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么丰厚的月例不是一般人能拿的。
暗卫自豪地称自己为二般人。
马车经过铜驼大街,驰过铜雀桥,途径长干里。
江左山陇与城南的山冈交错,形成了一条条大小不一的长干,不少百姓就住在这里。
长干里西面毗邻西锦绣坊,顾名思义,锦绣天地,聚四海人士,贩八方奇珍。
马车停下,赢秀带上帷帽,轻轻巧巧地跳下马车,回首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跟着跃了下来,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要来此地。
很快,瘐安便明白了。
坊内坐落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卖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什,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很多羌人。
男女老少,或是穿着羌部服装,或是穿着南朝的汉衣,神色自若地穿梭在人流中,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这其中亦有南朝人,对羌人的态度再寻常不过,甚至还会与羌人打招呼。
“来啦,快来看看今日吃什么?”
——“给我来一碗草原酥酪!”
“好嘞!”
瘐安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原来,羌人竟然也能和南朝人和平相处。
在此间天地,仿佛没有地域种族之分。
“爹,”赢秀发现爹爹一日之内发了好多次呆,他不免有点忧心,难道爹爹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了?
看来,这回真得请御医了。
赶在赢秀请太医之前,瘐安制止了他,似乎想起什么,问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朝人和羌人,怎么可能共处一地,还相处得如此和谐。
赢秀拉着爹爹寻了一处茶楼坐下,点了几道点心,不忘给随行的暗卫也点了菜,解释道:“前阵子羌部使者进京,向天子请求南北互市,天子应允,北方羌族商贾陆续而来,互通有无。”
“而且如今四洲大运河竣工,水运便利,往来便捷。”
这才有了如今南人与北人相处融洽的一幕。
想到那位表面温和,手段残忍的暴君,瘐安陷入了沉默,他默许赢秀和帝王在一起,是迫于无奈,别无选择。
如今看来,帝王在朝政上不仅有铁血手腕,还有恤民温情。
似乎,并非世人口中暴虐恣睢的暴君那么简单。
赢秀遇见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赢秀见不得爹爹出神,吃完点心后,拉着他走出了茶楼,一老一少,在西锦绣坊走走停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暗卫们的手上已经提满了东西,这其中也有不少是赢秀买给他们的东西。
他们相视一眼,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买!再买点!
能带薪出游再好不过了。
夕阳西下,赢秀和爹爹几乎走遍了整座西锦绣坊,走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不动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吃撑了。
这一路上,赢秀一见到新奇的羌部小吃,都会买来给大伙尝一尝。
暗卫们起先严肃拒绝,拒绝了两回,终于动摇,平生第一次,奉主子之命,吃好吃的。
嘿嘿,好吃,真好吃啊,嚼嚼嚼。
瘐安一回头,暗卫们立即恢复了一脸严肃的模样。
瘐安:“……”
方才是他看错了吗?他怎么感觉,这群看似肃杀的仆从似乎还挺……萌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赢秀,少年头戴帷帽,双手捧着一盏酥酪,吃得不亦乐乎,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了他一眼。
“爹,您吃吗?我叫人给您多买一份。”说着,赢秀下意识将手里的酥酪往前递了递,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
瘐安:“……”
敢情他们都是你带坏的。
他随意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吃不下。
少年时没有机会吃,等到如今,也吃不了了。
暮色四合,霞光洒遍人间,瘐安望着西锦绣坊的方向,心想要是能回到少年时该多好。
元熙帝怎么不死早一点,早一点让昭肃帝继位。
回去的路上,马车再次经过铜驼大街时。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经放衙,忙着归家,因此街上多了许多人。
远远的,赢秀在马车内听见外面百姓在焦急地议论。
“听说淮水一带出了事,羌族世子归国,涉水过江时,落水失踪了……”
“边境那群羌人非说我们扣留了世子,要我们交出世子,不然就……”
赢秀忍不住蹙眉,他看过舆图,知道淮水一带毗邻寿春,如今寿春坞主案还未彻底结案,突然传来羌部世子在淮水失踪的消息……
他觉得,两者冥冥中似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抱着这种念头,赢秀回到了太极殿,殿内早已点起琉璃灯,粲然光转,恢宏华丽。
大殿中央置着一张长案,上面摆满了新鲜的珍馐,以及两席华美的碗碟,显然是在等他用膳。
赢秀为难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佳肴,他真的吃不下了……
珠帘轻晃,身着衮服的高挑身影从里间走出来,帝王垂眸看他,语气不容置喙:“坐下用膳。”
赢秀乖乖坐下,拿起玉箸,勉强吃了两口,忍不住开口:“殷奂,我听说羌族世子在淮水一带失踪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似是没想到这事竟然会传到赢秀耳中,帝王执箸的动作微滞,神色平静,“他们贼喊捉贼,想要围魏救赵。”
赢秀没有听过围魏救赵的典故,琢磨了一下,灵机一动,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难道世子没有失踪?”
帝王并不急着用膳,耐心地为他解释:“他准备假装失踪,寡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过了淮水,即将回到中原关内。”
世子隐匿行踪回到北方,明面上在南朝境内失踪,羌人以此为借口,向南朝施压。
按照羌族的计划,理应如此进行。
传闻说昭肃帝在民间蛰伏了上万斥候,并非空穴来风。
世子让替身在淮水落水,扮作侍从在守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却被斥候发现……
这下,世子是真的失踪了。
帝王说得慢条斯理,淡漠平静,毫不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对赢秀道:“你想见他么?也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关于令慈的消息。”
明昔鸾,他的生母。
赢秀愣了一下,想不到谢舟竟然会替他考虑到这一方面。
少年骤然放下双箸,站起身,走了两步,靠近谢舟,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环住了帝王块垒分明的腰腹。
脑袋靠在他笔挺的肩膀上,紧贴着对方,赢秀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舟,你真好。”
说完这句话,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嘴瓢了,连忙改口重新说了一遍。
对于他三番四次叫错名字,帝王表面上没有反应,似乎也不甚在意,在赢秀看不到的地方,他眸瞳湛若冰玉,幽暗莫测的冷光一掠而过,难以琢磨。
“——你想什么时候见他?”
帝王轻声问赢秀。
赢秀一直弯着腰,有些累了,收回手,站了起来,想了想,道:“都行。”
赢秀的生命中似乎没有嫉妒这个词,他不会妒忌帝王选秀,也不会妒忌羌族王孙占据了他的母亲。
帝王面无表情,平静地想道。
他本可以让世子将有关明昔鸾的一切写下来,再呈给赢秀,如此一来,便不必让赢秀又接触到一个新的人。
这几日以来,那群暗卫对赢秀有多崇拜,他并非不知。
分明才相处了不到十日而已。
帝王越想,昳丽眸瞳便越加冰冷,孰料一旁的少年再度弯下腰,缓慢靠近,作势要吻他的眼眸。
绣着九爪金龙的袍裾下,一截如玉悬腕,骨节明晰的指尖扼住玉箸,冷白肌理上浮现青筋。
他在紧张。
帝王不得不承认。
头一次俯视着谢舟,由上至下,清晰地看见他轻颤的修长眼睫,以及眼睑处根根分明的阴影。
赢秀起了坏心,故意僵持了好一会儿,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低眉凝视,就是不亲下去。
眼看谢舟眼睫颤动,似乎要向上抬起,赢秀连忙制止,贴着他的耳廓,凶巴巴地威胁:“不许睁眼。”
谢舟:“……”
他无奈地合上了几欲睁开的眼帘,不动声色地攥住玉箸,安静地等待着。
温热,柔软,软得像荔枝。
缓缓贴上他的眼眸,覆在纤细浓密的眼睫上,一触即分。
短暂得像是幻觉。
帝王睁开眼眸,漆黑的眸瞳迎着漼漼烛火,直视着金裳少年。
少年还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双手搭在他身下的圈椅扶手上,倾斜着身子,靠得很近,仿佛要把他圈在怀里。
“啊,”赢秀忍不住睁大眼眸,小声叫了一下,清澈眼底满是气恼,谢舟竟然推他!
这一推不要推,少年直接面对面跌在了帝王怀里,脑袋险些磕到对方的下颌,幸好没磕到,只是磕到了对方的胸膛。
硬邦邦的,犹如铜筋铁肋,壁垒分明。
直磕得赢秀眼底冒出了泪花,他张口便要痛斥:“谢舟!你怎么能——”
“又忘了。”
帝王神色平静,幽幽道。
短短三个字,却给赢秀带了了难以言喻的危险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腰肢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扼住,不知碰到哪里,他瞬间便失了力。
下一刻。
修长冰凉的指尖探进他的牙关,赢秀下意识想要闭口,另外两根指尖掐住他的腮肉,重力施压下,迫使牙关不得不张开。
殷奂静静地俯视他,漆黑目光分外平静,“再叫一遍。”
赢秀:“(QoQ)”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叫?
你之前不是说,你无所谓我叫你什么名字么?
太极殿内灯夺霁华, 宫人无声地退立在远处,不敢抬首窥帝后。
赢秀狠狠地瞪了帝王一眼,张着口, 努力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因还……”
帝王垂眉, 神色淡淡, 看上去平静极了, 赢秀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就在方才, 探入他口中的指尖更深了一寸, 甚至能感受到突出的冰凉骨节。
“寡人不叫因还。”
帝王一面作弄他,一面淡声陈述, 咬字清晰,听起来就像是好意提醒。
少年气得眼眸变圆,气鼓鼓地咬紧牙关,试探咬住他的指尖。
似是察觉到他的想法, 钳住他两颊的两指骤然用力,宛如铁铸, 按得柔软的腮肉下陷,陷出两道圆圆的梨涡。
赢秀有点想哭,之前怎么没发现谢舟是这么坏心眼的人,早知道……早知道他就……
他仰起头, 望着帝王出神, 美威仪,容光慑人,当真是世无其二的美人。
像是不满意赢秀的走神,帝王俯下身,愈发靠近, 那双昳丽清冷的眼眸几乎要直直撞入赢秀的眼底。
危险,十分危险。
眼下的情形比刺杀当夜似乎还要可怕。
赢秀灵机一动,垂死挣扎:“香青……”
想亲他,不管是谢舟还是殷奂。
在少年眼巴巴的注视下,帝王扼住他两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力道顿消,抽出探进他口中的指尖。
赢秀眼睁睁地看着帝王修长好看的指尖上连着一线可疑的晶莹,他羞得脸红了一片,从头到脚一阵嗡鸣,险些连头发丝也跟着红了。
这……这……
都怪谢舟……都怪殷奂!
帝王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指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用雪白净帕随意地擦了擦手,示意他:“亲。”
赢秀视死如归,迎着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正想像方才那般亲他的眼皮,帝王却虚虚地点了点他的唇,眸瞳中赫然写着——
“亲这里。”
亲就亲吧,又不是没亲过。
赢秀壮着胆子,一鼓作气,仰起头,重重磕上对方微凉的唇。
是磕,而非亲。
帝王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轻捧住少年的后脑勺,垂首,深入。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终于放开他,问他:“记住了吗?”
赢秀舌尖一片酥麻,就像生吃了辣椒,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牙印,他认真道:“既祝乐……”
他再也不叫错名字了。
赢秀暗暗在心里记下,谢舟很在意名字,必须管他叫殷奂,不然他就会生气。
帝王轻轻笑了一下,维持着这个姿势,替他梳理弄乱的发丝,温声细语:“我听说,你一听到大美人三个字,就着急忙慌地下马车去看?”
不知为何,赢秀竟然有点心虚,谢舟的声音越平静,他心里就越怕得慌,七上八下的,斟酌着为自己辩解:
“我是看了没错,但是我之所以去看,是因为想看看这天底下谁能有你好看……”
绝对不是因为对别的美人产生了兴趣,赢秀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为自己开脱。
“哦?”帝王眸光湛若冰玉,不轻不重地剜过他的面颊,仿佛要透过皮囊看穿他的内心,“是么?”
赢秀点头如捣蒜,“是啊,你猜怎么着,他们说的美人是男后,那不就是我吗……”
在帝王的俯视下,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赢秀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气氛,却意外发现气氛更加沉凝古怪了,他牢牢地闭上嘴,冲谢舟眨了眨眼。
帝王伸出手,指尖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眼皮上,在对方的指尖落下之前,赢秀迅速闭上了眼。
黑暗中,听觉更加清晰,赢秀听见帝王宛如玉质的声音,很轻,蕴含着惊人的危险:
“你再看别的美人一眼,寡人就——”
尾音微微拖长,意味深长,吓得赢秀一激灵,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谢舟想要他的眼睛。
是错觉吧……
谢舟这么好的人,当初要和他分开,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也不生气。
想起湖心亭那一夜,赢秀都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说自己看腻了,导致谢舟一直患得患失。
金裳少年的眼眸骤然认真起来,他抱紧谢舟,解释道:“湖心亭那日,是我说错了话,当时我要去刺杀皇帝,不愿连累了你,所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