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找刘彬问真实的原因,怕得到的结果如他所料,怕知道项逐峯就是为了他,为了小婷,才一步步拖成如今的模样。
时间不会因为逃避暂停,项逐峯沉睡的第三个月时,新的一年还是到来了。
除夕夜这天,辛远白天回家做了很多菜,傍晚时又一一打包好带回医院,在春晚的开场白中,和小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
项逐峯的那份放在床头,用缓缓飘出来的烟,表示自己也参与了这场活动。
窗外的夜空不时升起烟花,短暂映亮病房冰冷的墙壁,又迅速暗淡下去。
电视节目一个个播着,到任淞出场时,小婷眼前忽然一亮:“老师!这是当时跟你一起拍电影的叔叔!他好帅呀!”
辛远抱着小婷,下意识就转头看了项逐峯一眼,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睫毛,故意问:“那你觉得他和项叔叔,哪个更帅一点。”
小婷看看电视,又看看项逐峯,纠结半天,“那还是项叔叔更帅一点,因为他会给我买大熊。”
零点倒计时响起来前,小婷已经和大熊一起,偎在项逐峯身边睡着了。
伴随着几声轰鸣的炮响,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小婷被动静吵醒,朦朦胧胧睁开眼:“……老师,项叔叔,新年快乐。”
辛远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发梢:“新年快乐,小婷。”
然后转过头,将同样的吻落在项逐峯眉心:
“新年快乐,项逐峯。”
在相遇的第六年,辛远终于在项逐峯身边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总归是他们真正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年后再开学的小婷,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她仍旧努力学习,却带上了一股更狠的劲,一旦考不了全班第一,整个人就会明显的沮丧下来,就连学校老师都主动找辛远反馈,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让辛远平时一定要多关注孩子的心态。
在小婷又一次因为做不出最后一道奥数题嚎啕大哭时,辛远心疼地抱住了她,“小婷,没有人一下可以学会所有东西的,学习是为了接触更大的世界,以后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只有成绩一个标准。你已经很努力了,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这样的话辛远从前也说过,只是没有用,又说,“你这个样子如果被项叔叔看到了,他也会难过的。”
提到项逐峯,小婷哭得更大声,声音都走了调,“……可就是因为项叔叔嘛!!”
辛远没明白什么意思,小婷一哽一哽地说:“呜我,我在医院里,看到你给项叔叔的缴费单了。你每天都要给他花那么多钱,我上学也要花钱,补课也要花钱,我现在不努力学习,万一项叔叔一直在医院睡觉,以后我们家就没有钱啦!!”说着又更加悲伤地哀嚎起来。
辛远哭笑不得,并在隔日一边帮项逐峯做翻身运动,一边把事情转述了一遍。
因为项逐峯这时的身体刚好背对着辛远,所以辛远并没有发现,项逐峯连接着仪器的手指尖,极快地动了一下。
几个月下来,辛远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不需要借助拉力带,就可以把项逐峯的腰身抬起来,很规范的帮他做肌肉康复。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护工来,但就像某种执念牵引,辛远每天只有在自己做完这些事后,才有安稳入睡的机会。
小婷配型成功到半年时,再一次做了全面体检。
她恢复的很好,顺利度过排异期,各项指标也都恢复正常,就连个子都猛猛地窜了起来,开始跳上项逐峯的病床,还要踩个板凳,现在已经可以直接崴上去,抱着项逐峯的胳膊说闲话。
也是这时候,医生建议把项逐峯转去疗养院。
“医院更加针对的,是解决病人病理性的问题,但项先生这种情况,我们建议转去更好的私人的恢复中心,可能会有更大的恢复希望。”
医生的话很委婉,但辛远听懂了其中的含义。脑部手术的黄金恢复期只有半年,在这半年内,医院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医疗干预,剩下的,只是漫长且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疗养院,听起来更像一个体面的,宣告放弃的地方。
“谢谢您的好意,我最近会多去了解的,如果能找到更利于他恢复的地方,我会考虑您的建议。”
医生看着他眼底的执拗和疲惫,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无论如何,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辛先生,您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病房里,小婷正趴在项逐峯床边,一边刷着最新买的资料,一边小声地念叨着:“老师说你以前可厉害了,什么都懂,你快点醒来教我数学题好不好,我们班现在有个男生总考第一,气死我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如果忽略掉床上那人始终紧闭的双眼,画面看起来甚至有些温馨。
辛远站在门口,眼眶微微发红,等整理好情绪,才走了进去。
他摸了摸小婷的头发,坐到项逐峯床边,拿起他那只依旧无力垂落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开始日复一日的按摩和活动关节,等到夜幕落下,再带小婷回家。
这是半年来每一天的缩影。可不知道这天是晚上回去的时候吹了风,还是白天受到医生那些话的影响,辛远久违的发了烧。他随便吃了点药,以为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但等再睁眼时,自己已经置身在病房内,手边正挂着点滴。
守在床边的是刘彬,“今早上小婷跟我打电话,说叫不醒你,送来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烧到四十度了。”
辛远还泛着懵,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刘彬知道他要问什么,又说:“没事,孩子就是有点害怕,早上那会就哄好她,安排人送去学校了,等过会放学就接过来看你。”
辛远无力地点点头,眼里满是感谢。
这半年来,刘彬跟辛远说过的话并不多,经常两人同时来看项逐峯,却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起先对于辛远的毫不追问,刘彬也觉得反常,时间久了才渐渐反应过来,其实辛远什么都知道。
也是这时刘彬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项逐峯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瞒住辛远。
辛远没有说过,但刘彬就是觉得,如果项逐峯一直不醒来,辛远也就会这样,一直守着他一辈子。
入夏前的某一个早晨,在做完全面检查后,项逐峯还是转到了杉城最好的疗养机构。
检查报告出来前,刘彬瞒着辛远先一步见了医生,面对着电子影像,医生坦诚道,相比较一年前,项逐峯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部分区域已经产生退化现象,光感反应也明显降低,如果继续恶化,可能随时会需要依赖呼吸机生存,也就是医学意义上界定的“脑死亡”。
抚摸着项逐峯留下来的档案袋,刘彬在不知道纠结第多少次后,终于还是决定找到辛远。
病房内,辛远刚把项逐峯推到窗边,让他刚好能晒到太阳,他比一年前更瘦了,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刘彬拿出档案袋时,辛远的眼神明显抖了抖,像是猜到里面装着什么,并没有立刻接过去。
“其实,这些东西在我这放了挺久了,”刘彬开口,“今天这么贸然拿过来,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我总归觉得你……作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挂念的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刘彬看着项逐峯,“峯哥,你要是能听见的话,别怪我。”
档案袋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这些都是峯哥很久以前就立好的……遗嘱公证,还有一些资产转让文件。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他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公司股权,还有投资基金,都会转到你和小婷名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和病房内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的病。”在最后,辛远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在乌雅山,刚碰到你和小婷的时候。”
“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拖着不去治疗,是为了用自己帮小婷做配型吗。”
刘彬瞬间慌了,“小婷的肾源,确实是信息库匹配上的,不是峯哥……”
辛远却看着他,“那如果没有匹配上,他是不是原本决定这么做。”
刘彬垂下头。
其实在得知项逐峯曾经想要他死的那一刻,辛远都没有恨过项逐峯。
可是在这一秒,他第一次把恨这个字和项逐峯挂钩。
恨项逐峯自作主张,自以为对他好的隐瞒。
恨在他终于相信项逐峯是爱他的时候,其实是项逐峯在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在所有文件的最中间,放着一个信封。
封面上只有辛远两个字。
在辛远背对着项逐峯,将信打开的那一刻,仪器上的心率值忽然比平日高了许多,但由于尚在正常值,并没有打断辛远的动作。
里面是一张画。
是小婷画下的,他们三个人手拉手,一起看烟花的那晚。
在背面,是项逐峯的笔迹。
辛远,其实我私心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会有这天。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从来没让你真正幸福过,现在我都离开了,还是烦人地拉着你,让你看这些絮絮叨叨的话。
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瞒着你做出这些决定,也怪我到最后,还是没能做到你当初所希望的,真正为自己而活。
现在说对不起好像也来不及了,但还是说一句吧。
对不起,我的爱一直都只能给在你已经不需要我的时刻。
所以,忘了我吧。
但如果可以,忘得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