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点头:“卑职暂时把方越留在高唐州,作为联络人。另外,卑职打探到,矿区之乱已从济南府向西蔓延,那些变民陆续逃入高唐州,许知州紧闭城门,派兵驱散。流民无处可去,还会继续向西讨生路,临清州在他们眼中是块安乐地。大人不可不防。”
葛燎也听说眼下山东四府的矿区正在闹民变,但各大卫所还镇压得住,只是响马贼变得更棘手了,几乎是“血铃铛”一枝独秀的局面。
对此他并不很上心,因为蔡知府不急,小鲁王秦湍稳坐聊城,而他更不必担忧。
“我知道了,辛苦你。对了,鲁王府有新任务过来,这事正好交给你去办。”葛燎从怀中抽出密信,递给他。
萧珩上前接过,打开细看后,在一旁桌面的灯盏内烧掉。他抱拳道:“卑职一定竭尽全力。这便动身,前往聊城。”
葛燎越发和气地点点头:“也不急着这一时。你来回奔波辛苦,先好好歇息一夜,明日再坐船出发。”
萧珩走出厅堂时,便有提灯仆役迎上前,送他回官署旁的独门院子。
路上遇到李副千户带着两名百户来见葛燎,萧珩对他也只是抱拳行礼,寒暄一句就走了。
临清千户所也许有人知道,但知道了也不敢声张——副千户是葛燎的左右手,百户们是他身下的牛马,官职最低的镇抚才是他的心腹,而他麾下的千名兵士连鹰犬都算不上,只是耗材。
高唐王府内,秦深接到了秦湍召他去聊城觐见的亲王令。
带队来送令的仍是长史瞿境,笑容可掬地说:“三王爷这是身子大好了,鲁王殿下见到您,一定欣慰得很哪。”
其时秦深正在荷池旁的亭子里,边赏花,边听着倚坐美人靠的歌女弹琵琶,一曲《采莲曲》弹得温柔缱绻。他在乐音中用折扇轻敲桌面,神情仍是冷淡,连带眉宇间的郁气也蒙蒙如阴霾。
“二哥想我,我自当拖家带口前去拜见,怎么忽然提起大婚之事?”
瞿境道:“您都二十三了,还没立妃,殿下身为您的亲兄长,能不上心嘛,一直都在封地里给您精挑细选着呢。这不,正好趁这个机会,您带两位女眷和小王子同去,一来慰藉鲁王妃膝下空虚,二来也给自己定一个称心可意的正妃。您这边一选定,殿下就把名牒上报宗人府,朝廷批准后就可以举行大婚了,多好。”
秦深一脸淡淡的死气,无可无不可:“好啊。明日就出发。”
随侍的高唐王府左直史吓一跳,为难地劝道:“王爷,这迢迢数百里的,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仪仗、护卫、仆役、物资……可都得做准备啊,何况还要带着女眷与小王子,更是要照顾周到。”
秦深问:“要准备多久?”
左直史答:“再怎么紧赶慢赶,也得七日后才能出发。”
秦深望向瞿境:“他说要七日,瞿长史你看呢?”
瞿境只好说:“应该的,应该的,下官便等上七日,与三王爷一同出发。”
秦深反问:“本王是二十三岁,还是三岁?怕走丢了,需要瞿长史护送是吗?”
“绝非此意……只是听说近来邻府不太平,下官想着路上多一分守卫也好。”
“那瞿长史就带队与本王府上侍卫打一架,打赢了就证明本王守卫薄弱,需要你们护送。”
瞿境没辙,转念想:他堂堂一位郡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倘若出尔反尔,不但公然违逆了亲王,会受到律法处罚,也将成为朝堂上下的笑柄。这位高唐王虽然半死不活叫人捉摸不透,但也从未有过荒唐离谱之举,如果催逼太过,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怕适得其反。
于是他拿了主意,拱手道:“是下官想着鲁王一脉能早日相聚,心急了。这样,三王爷尽管准备,下官先回聊城,一路布下临时驿站,肃清闲人,以免滋扰。不知您准备走陆路,还是水路?”
秦深想了想,说:“虽然水路快一些,但还是走陆路吧。本王那小崽子晕船,一路吐到聊城的话,小命都要吐没了,搞不好大婚之前还得先办丧事。”
他说话不忌讳生死,把“自己的儿子”也狠狠倒霉了一番,倒叫瞿境不好再劝他走水路,应下后便告辞了。
姜阔把瞿长史的队伍送出高唐城,回头来找秦深复命,说:“王爷真要带着二位夫人和小世子去鲁王府?那不只是鸿门宴,而是张网以待的蜘蛛洞啊!”
秦深道:“我如何不知。但明面上不去,就是抗命,二哥本人不能直接拿我如何,只需一封奏章送去朝廷,就给了皇上发落我的借口。”
“皇上总不能因为王爷不愿奉召去鲁王府,就褫夺您的爵位吧。”
“但他可以撤我的封地。如今我是别城郡王,还能有几分腾挪空间,倘若撤了封地,就得与亲王同居一城。你们这些王府属官和侍卫也会被一并撤掉,那时我才是真正的身陷囹圄!二哥屡次催逼,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姜阔把刀柄捏得咯吱响,咬牙道:“这是要慢慢勒死猎物。一点点收缩颈绳的过程,想必小鲁王很享受吧!”
秦深闭了一下眼,旋即睁开:“他也这么说过。”
“他?”姜阔想了想,“叶阳大人?”
秦深问:“驿道修好了吗?”
“还没有,应该快了吧。”
“你备好轻便马车,悄悄去趟夏津,请他过府一叙。”
姜阔应了声,正要走,秦深又叫住他:“等等……还是我自己过去。”
叶阳辞把方越下入县衙牢房,吩咐牢子好生看管,别苛待了,但也别让他太舒服。
方越醒来后就开始骂娘,于是嘴里被塞了布团。李檀在叶阳辞的授意下去看他:“再胡说八道,你那上司唐时镜也要一起倒霉。”
方越双手被反绑,嘴里唔唔有声。李檀拔了布团,听见他问:“唐巡检没事吧?一点误会下的言语冒犯,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知县大人何至于此!”
还在装呢。李檀心里想笑,板着个嫩脸说:“唐时镜叛逃啦!逃走前还对郭四象和捕快们放冷箭,差点弄出人命。你是他的心腹,大人没杀你,只把你关着待审,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方越抽了口冷气,心道:镇抚大人这是怎么被看出破绽的?还是说,只是唐时镜这个身份坏了,并未暴露他真实身份?
李檀见他不嚷嚷了,也就不再塞布团,临走前警告:“老实待着!否则把你舌头割了,脚筋挑断。”
方越在他背后啐了一口:“小小年纪这么心狠嘴坏,迟早遭天谴。”
李檀出了牢房,直奔议事厅找主人复命,谁知叶阳辞已离开。他又从县衙寻到知县宅邸,见后门敞开,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
深夜没有点灯,车厢下来的几个人披着带风帽的斗篷,在叶阳辞的带领下静悄悄地穿过庭院,走上回廊,进入主屋。
李檀好奇地上前,对叶阳辞轻声说:“主人,小的都办妥了。”
叶阳辞点头,叮嘱他一句:“今夜你所见,与谁都不要说。”李檀猛点头:“主人放心,小的知道轻重。”叶阳辞揉了揉他的脑袋:“虽然你比罗摩活泼话多,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的本性。”
李檀眼眶发红,牵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是幼时撒娇的情态。叶阳辞笑了笑,让他先在廊下候着,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第30章 男男授受不亲?
叶阳辞进了屋,反手关上门。主屋内灯光明亮,照出高唐王秦深与两位穿戴斗篷的女子身影,其中一名女子臂弯里还抱着个熟睡的幼童。
不等秦深出言介绍,叶阳辞就整理衣冠,正色行礼:“夏津知县叶阳辞,拜见二位鲁王妃。”
先鲁王秦榴于辽北战场牺牲后,承袭鲁王爵位的是长子秦浔,秦浔病故后,次子秦湍才再次承袭了鲁王位。
世人都称秦榴为“先鲁王”或“秦大帅”,称现任鲁王秦湍为“小鲁王”,而中间的那位前鲁王秦浔明明袭爵时间最长,却仿佛昙花一现,因为不太光彩的死因被人忽视了。
但此刻,叶阳辞口中的“鲁王妃”,指的是秦浔的王妃,在场之人都心领神会。
两位女子掀开斗篷风帽,露出真容。
个儿高的那位瞧着年纪略长,约摸二十七八,生得端庄窈窕,长眉如画。个儿稍矮的那位年约二十四五,生得健美英气,怀抱三岁幼童也毫不费力。
秦深从后者手中接过熟睡的幼童,放在罗汉榻上,随手搭了张毯子。那孩子生得讨喜,虎头虎脑,脸颊红润,看起来就是被精心养育着的模样。
两位女子双双回礼。个儿高的说:“妾身安练茹,这是舍妹安伽蓝,我们姐妹是前鲁王秦浔的次妃。榻上的孩子名叫秦炎开,是我们夫君遗留下的唯一血脉。”
数月前的王府书房里,叶阳辞躲在博古架后面,听见过这两位王妃的声音,也隐约瞥见过她们的身影,如今正式会面,一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秦深自一进屋就在关注他的神情,及时开口:“截云,我这次带两位嫂嫂和侄儿来夏津,是想把他们临时托付给你照看。”
意料之中。叶阳辞知道事关秦湍,但不确定有些阴谋内情是否能在两位女眷面前说,于是很干脆地点头应允:“好,我会尽力照顾好两位王妃与小世子。”
“这就答应了?也不多问问缘由?”倒是安伽蓝有些意外,睁圆了眼看叶阳辞。
安练茹似乎觉得有点尴尬,偷偷扯了一下妹妹的袖子。
这个小动作叫叶阳辞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对姐妹俩认真解释道:“下官与王爷有几分交情,也互相帮过忙,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必问缘由。”
安伽蓝性格更开朗些,笑着回他:“那就要叨扰叶阳大人一阵子了。不过你放心,我和姐姐都很待得住,不该去的地方绝不踏足。我们也知道涧川不容易,相信总会有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
之前他听见姐妹俩私下称呼秦深“三王爷”“叔叔”,如今几个月过去,已经唤上表字了,看来也是逐渐熟络,感情渐深。叶阳辞忍不住微笑,说:“既如此,二位王妃也唤我截云就好。”
安伽蓝说:“好啊,那你也管我们叫嫂嫂?”
秦深挑了挑眉。
安练茹轻咳一声:“妹妹,初次见面,不可造次。”转而对叶阳辞说,“我们姐妹之前久居山林,礼仪荒疏,还请见谅。不过你放心,我这妹妹虽然活泼了点,其实不太扰人。叶阳大人若是觉得她话多,可以不搭理,她自会找事做。”
叶阳辞笑道:“王妃过谦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真不必那么客气。”
“是吧,我就说不要那么客气,怪别扭的。”安伽蓝说,“这样,我们叫你截云,你叫她大安姐,叫我小安姐,不挺好的?我们以前住在猎户家时,他们家弟弟也这么叫的。”
安练茹无奈地看她一眼,彻底放弃礼仪矫正了。
秦深道:“我也觉得可以。”
于是叶阳辞顺水推舟,改口唤道:“大安姐,小安姐。”
安伽蓝笑嘻嘻地“哎”了声,又说:“走得急,没给截云准备见面礼,待姐姐们商量一下,日后补上。”
叶阳辞道:“那我也想想,送小世子一份见面礼。”
安练茹这下也笑了,因着鹅蛋圆脸、眉心红痣,自带了些慈眉善目的韵味:“夜深了,我们姐妹不宜再打扰,自去休息。”安伽蓝走到床榻旁,抱起小世子。
叶阳辞说:“廊下候着我家小厮李檀,是个伶俐可靠的孩子,可以侍奉跑腿。”
他开门朝李檀招招手,吩咐:“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用伺候我,就伺候这三位贵客。你先去竹园收拾两间雅舍,准备好洗漱用具。从今夜起,把竹园的后门锁了,所有婢女仆役想要进入竹园,都得从我这里经过,对外就说我本家姐姐来此养病,淑女娴静,不愿被外人打扰。”
李檀点头,当即去准备。姐妹俩抱着孩子,随他离开了主屋。
叶阳辞走到桌旁拎了拎茶壶,发现茶冷了,转头问秦深:“王爷喝茶么?”
秦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挑刺:“人前还会叫姐姐,人后只会喊王爷,怎么,男男授受不亲?”
叶阳辞啧了声:“这话说的。”
“没见这么小心眼的,就初见时说过一次‘跟你很熟吗’,记恨到现在。”
叶阳辞简直要被他逗笑:“我没记恨,只是‘王爷’叫得顺口了,一时改不过来。而且……”他敛笑,又问了一遍,“王爷喝茶么?我重新沏一壶。”
秦深冷脸答:“不喝。怕晚上睡不着。”
叶阳辞想想也是,这都入夜了,于是又问:“那王爷喝酒么?我这里有新酿的杏子酒,只是酿造时日未足,酒味尚浅。”
秦深说:“喝。”
新酿的杏子酒色泽浅黄,虽后劲不足,但胜在口感清新,适合夏日饮用。
叶阳辞取两个釉色好看的陶盏,为彼此各斟了一盏酒,盘腿坐在凉席上,与秦深据案对饮。
秦深啜着酒,不说话,不时借着窗外月色瞧他一眼。
叶阳辞先开了口:“你把嫂侄托付给我,是不是要去赴险?可你如果只是外出,家眷放在高唐州城比我这夏津县城牢靠多了,何必舍近求远。所以……高唐王府也不安全了吗?”
秦深放下酒盏,沉声道:“二哥召我去鲁王府,还要带上‘两个侧室’和‘私生子’。看样子这回他是铁了心要亲眼一见,如果证实是大哥女眷,必定性命不保;如果不是,他们母子三人都将成为人质,被圈禁在鲁王府。
“我绝不会让大哥的遗孀与遗孤出事,无论如何不能带他们同去聊城。可这次我走后,高唐王府必将成为二哥抄底的目标,我也不能再把他们娘仨留在王府里。思来想去,只有你这里才是可堪托付之处,且谁也想不到。”
叶阳辞颔首:“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拼死也会保护好他们母子。”
“我不要你去拼死。”秦深吸了口凉气,缓缓吐出,“我想把王府侍卫都留给你,可又担心反而引人注目。截云,我……”
叶阳辞抬手,阻止他继续说,满满斟了一盏酒:“干。”
秦深端起,一气饮尽。
叶阳辞斟第二盏:“再干。”
秦深又喝了。
“再干。”
秦深喝完第三盏。叶阳辞也给自己连斟三盏,一口气干了,拍案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秦涧川,你忘了我是谁的后人?大唐游侠,叶阳天霜。”
秦深凝望他。
夏夜月光穿过绿纱窗,朦胧罩着他的侧脸,霜雪一样冰凉剔透。而另一半侧脸笼在油灯的光晕里,暖融细腻有如脂膏。
秦深的心也像被这月光剖成了两半,一半在萌发的本能渴求中颤抖,另一半在常年的隐忍自持中岿然不动。
叶阳辞抬眸,眼尾被几分醉意染成酡颜,唇上沾着酒液,在灯光中饱满红润地散发着邀请。
秦深的喉结滚动,用力咽了一下。他端盏饮酒,仰脖后才发现,酒盏是空的。
那酒已经流到他四肢百骸去了,火苗从骨缝里烧起来,不烫,但热得难受。这股热意在他的经脉里奔涌,无处侵略,无处纾解,最终统统汇到了小腹之下。
——此刻他万分庆幸自己盘腿而坐,抻开的衣摆铺在腿上,上面还遮着一张矮几。
“你什么时候出发?”叶阳辞问。
秦深控制着呼吸,极力平复躁动:“五日后,走陆路。”
“什么时候回?”
秦深沉默,手掌握住右腕上的金刚菩提珠,慢慢转动一圈,说:“活下来之后。”
叶阳辞再次端详他腕上的手串,以及用革绳相连着的骨韘。
“手串也是古物吗?”叶阳辞轻声问,“又是哪个名人的收藏?”
这次秦深不想再骗他。秦深说:“是我大哥的遗物。”
叶阳辞斟满酒盏,安静地听他继续说。
第31章 我不要你去拼死
秦深说:“父王出事时,我才刚出生不久,还没满月。母亲因此郁郁而终,但一半罪过在我,若不是因为刚娩下我,她的情绪也不会那般低落和动荡,加重了她的病情。
“二哥秦湍那时也才两岁。大哥十四岁就要独自撑起鲁王府的门面,两年后,他娶了正妃。我们都是大哥和大嫂一手带大的孩子。我小时候不懂事,管大哥大嫂叫‘小爹小娘’,被人取笑了好久才改过来。
“大哥大嫂为了照顾我们,甚至约好了五年内不要孩子,直到我通晓人事,能启蒙读书为止。
“到了我六岁,二哥八岁那年,大嫂有了身孕,全家都十分欢喜。生下的小侄儿很可爱,我和二哥经常抢着抱。谁曾想旦夕祸福,没出半年,那孩子便死于天花。大哥大嫂伤心极了,调理了整整两年,才又怀上第二胎。
“结果第二胎更惨,刚满月就因呕奶窒息而夭折。此后十几年,大哥与大嫂就跟厄运缠身了似的,留不住一个孩子。大嫂最后一次怀孕时,府内医官与宫中御医都在竭力保胎,但终究一尸两命。
“大哥便是在那段时间,开始服用五石散。我曾劝过他无数次,那是饮鸩止渴的恶药,不能吃。但他说,只有在药效发作的迷幻梦境中,他才能和爱妻,和夭折的子女们团聚。
“按照仪制,亲王年满二十五岁仍未有子的,就得立次妃,为宗室绵延后嗣。可大哥足足拖到三十二岁,仍不续弦,不立次妃,也没有子嗣。皇上与长公主想给他赐婚一个继室,但各有各的人选,那两个官宦出身的女子都是联姻的好对象,只是分属不同的派系。大哥不愿成为朝堂政斗的工具,于是出人意料地立平民出身的安家姐妹为次妃,又对宗人府声称纳了几个侍妾,正在努力开枝散叶。
“正妃续弦之事就这么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一年过后,大哥的妃妾们依然没有身孕,外面都传说,是因为他常年服食五石散,早已坏了根基。
“我最后一次见大哥,是在四年前,他三十三岁生辰那日。寿宴规模不大,基本都是自家人和一些走得近的宗室、勋贵,以及父王当年同袍的后人。大哥在寿宴上精神还很好,吃了些菜肴和寿酒,不到子时便歇下了。
“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大哥突然冲出寝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直跑出了王府,在街巷间狂奔——”
大雨鞭挞着黑夜中的城池,雨声掩盖了一切。只有雷电撕开夜幕的瞬间,才能瞥见街巷上那个狂奔的身影。
十九岁的秦深追在后面,视线在雨中模糊,他边跑,边不断地抹去脸上雨水。他一张嘴,大雨就灌注进来,呛得直往外吐。他咳着水,嘶声喊:“大哥——”
秦浔恍若未闻,只是发狂般奔跑,仿佛要将仅剩的一点生机,在这场奔跑中燃烧殆尽。
秦深在他被路面竹竿绊倒之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上,见他白色寝衫没有系带,风筝纸似的贴在肩背,长发也浇得湿透,糊了满脸满胸。
他半裸地瘫坐在地面水流中,乏力喘息。那么温文尔雅,笑起来如林下清风的大哥,此刻狼狈得不如一条狗。
秦深对面蹲下,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连声呼唤:“大哥!大哥!你清醒一点,跟我回去!”
秦浔垂着头,水流从发缕间淌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好热,我好热……皮肤摩擦着布料,着火了,要从骨头里烧起来……”
秦深心痛地抱住他:“那是五石散的毒性发作,大哥你跟我回府,我叫大夫来给你开药缓解。”他用胳膊圈着秦浔消瘦的身躯,把对方从地面拔起。
秦浔在他怀中颤抖得似要崩溃:“有鬼,家里有鬼……鲁王府死了那么多人,父王,母妃,迦玉,还有前后五个孩子,我的孩子……阿深,你救救我,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解脱……”
秦深的泪与雨水混在一处,他把脸埋进大哥的颈窝。
多少年了,朝野上下都说秦浔毫无乃父之风,既不能领兵打仗,也不擅玄谋庙算,文才武略都不出色。但秦深知道,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地做到了最好。他爱弟弟们,爱妻子,爱孩子,他不喜杀生,不喜权术,只想像百姓人家那样,过平淡温馨的日子。
可就连这点寻常念想,都不能实现!
“大哥,这世上没有鬼,只有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着,大哥,你还有我,还有二哥,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秦浔陡然抬起脸,死死盯着他。闪电划过,秦深看见了大哥惨白如纸的脸,和一双深陷疯狂的眼睛。秦浔咬牙切齿,语调瘆人:“是秦湍!秦湍杀了父王,母妃,迦玉,杀了我的孩子!全是他干的!”
秦深手臂仍架着他,震惊地想:大哥莫非疯了。
父母去时,二哥才两岁呢!大嫂去世时,他伤心得大病一场,再说二哥为什么要杀自家人,他又不是疯子!
“大哥,走吧,我们先回去。”秦深将秦浔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胳膊,半挟半拖着他走。
秦浔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用力,像要生生拧碎心底的恐惧:“我不回去!我要继续往前跑啊,跑出这座城,跑出这人鬼不分的世间!阿深,我——”
他陡然剧烈咳嗽,向下蜷成半团,紧接着咳出一大口黑血,喷在秦深的衣袖上。
秦深失声道:“大哥——”
雨仍在下,转眼就把衣袖上的血迹冲淡,流下地面,渗入土壤。但那随血迸射出的热意,永远烙印在秦深的手臂里。
一道道闪电稍纵即逝,照不亮雨夜,也照不亮人心。秦浔四肢异常剧烈地抽搐,如弓,如盘,如被无数根线拉扯的傀儡,他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血里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他侧躺在地面,秦深跪在他身旁,俯身为他挡雨。他的幺弟眼下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挡雨。
秦浔闭着眼,但还有知觉,颤抖的指头拽着手腕,好几下才拽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金刚菩提,艰难地压在秦深腿上。
他吐出血沫,竭尽全力地说:“阿深,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也不配承袭鲁王爵位,你来……你!”
秦深握紧他的手掌,用力摇头:“大哥,不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们一家不知道会成什么样……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父王那样开疆辟土、护国安民的英雄,但大哥你,你是我的英雄。”
“拿,拿着……我亲手雕刻的金刚经,在菩提珠上,能保佑你……在我寝室床头的暗柜里,有一包马骨,是陪伴父王南征北战的,‘万朵青山’的腿骨,你也拿走。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
“大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秦深将秦浔的手与菩提珠一同握住。血压在他衣摆下,像压着一团不肯放开的执念,最终还是被雨水冲散到看不出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