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作者:天谢  录入:10-09

药煎好后,叶夫人还亲自试药,吓得乌榷一阵后怕,幸亏下砒霜时犹豫作罢,否则眼睁睁看着香消玉殒,他得心痛死。他也因此提醒自己,要慎之又慎,千万别误伤美人。
待到叶老板扎好固定胸带,吃完新煎的药,大戚掠带着数百名猛贲卫也抵达了京牧府。
因为伤患坐不住,乌榷把会面的地点选在煮茶室,里面铺满了靺羯风格的皮草地毯与软垫,不讲究坐姿,也就不会冒犯到勃堇。
唯独就是地盘小了点,双方的护卫挤不进去,便都围在门外与走廊,大眼瞪小眼,随时听候主子召唤。前一刻还相安无事,后一刻也许就会拔刀相向。
寒炉上煮着咸奶茶,升起袅袅白雾,秦深的眉目在雾气后若隐若现。
大戚掠进屋时,一见对方的身形气势,就下意识地按住腰刀。
秦深开口道:“勃堇放心,鄙人并未携带任何武器,况且负了骨伤,连起身行礼都困难。再说,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而勃堇是我眼下最大的买家,我还指望着买卖双方合意,今后长线交易。”
这话说得合宜又体面,大戚掠对他生出了两分好感,便隔着炉火,盘腿坐在地毯,粗声粗气地喝道:“什么商人!非要在战时来渤海,分明是岳国奸细,意图乔装潜入刺探军情、引发内乱。‘白衣渡江’的套路罢了,还以为能骗过我?”
这一招先声夺人玩得好,换作其他人,搞不好会被喝声震得胆寒露怯。
秦深只是咳几声又憋住,仿佛在忍疼。他呼吸沉重地说:“商人逐利,有五成利润就甘冒奇险,十成利润敢上断头台。就是因为战时无人敢走这条航线,我才能独占商机。勃堇因此断言我是奸细,未免太过武断。”
大戚掠冷哼:“你不是奸细?那就是刺客!”
秦深的低笑声断断续续,听着像喘。他吃力道:“那我可真是个倒霉的刺客,刚来京牧府,就被倒塌的危楼砸断了骨头,身手差劲到躲都躲不开。哪个无能的将领,派我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刺客过来,来给勃堇看笑话的吗?”
大戚掠一怔,被逗得哈哈大笑。肆意笑够了之后,他一拍大腿:“叶老板与我投缘!你的货让利两成,我全买了。现场交易,绝不赖账!”
秦深叹气:“勃堇好心,免我海上颠沛再多跑几个国家是吧?说实话,若非意外受伤,我是绝不会答应让利两成的。”
大戚掠知道对方是在暗指他趁火打劫,但自嘲多过于不满,倒也有几分洒脱。故而他的暴脾气没发作出来,甚至亲手舀了两碗咸奶茶,与秦深对磕碗沿:“就这么说定了。吃完茶,随我去船上看货。如何,还走得动路吗?”
秦深不适应这味道,但还是喝得涓滴不剩,把碗一翻:“没问题。陪买主验货,是卖家分内之事。”
屋外两拨护卫大眼瞪小眼,在警惕中等待着,是相安无事还是拔刀相向。直到双方主子出来,看起来是谈妥了的模样,于是纷纷将手离开刀柄。
大戚掠先行。秦深手捂肋下,较他落后两个身位,以示尊敬。双方护卫紧随其后。
秦深招呼在廊下徘徊的乌榷:“乌大人,烦请知会我夫人一声,问她要不要同回船上看货。”
乌榷立刻劝道:“天这么冷,何必劳动贵夫人来回奔波,不如就在我府上暂歇,等候叶老板回来。放心,婢女们会好好侍奉。”
大戚掠瞥了乌榷一眼,只当他今次格外谨慎,扣押着叶云的家眷作人质,以防不测。
乌榷好不容易等到这对夫妻分离,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暗中窃喜。
而秦深与暗处的叶阳辞……就冷静地看猎物一个个钻入圈套。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将停泊岸边的大型船队照得半面辉煌。另半面阴影,则划界分明地笼罩了整个码头,带来巨兽般的压迫感。
大戚掠仰头看船,莫名有点惊心,喃喃道:“好船。”
秦深淡淡一笑:“谬赞了。”
他的脸也陷落在光线明昧之间。大戚掠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分明素未谋面,何来眼熟?
应该是错觉。
大戚掠在左右猛贲卫的簇拥下,登上了商船。
与此同时的京牧府,乌榷亲自带领一队手捧食盒、酒水、香料的婢女,迫不及待地来向叶夫人献殷勤。
叶阳辞清清冷冷地站在窗边,让婢女将一应物品放于桌上,吩咐她们退出屋子,无需伺候。
有那么一瞬间,乌榷觉得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暗示。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他仍想借此机会一亲芳泽。
他斟了两杯美酒,走过去,斗胆将其中一杯递给叶阳辞,声音轻颤:“夫人,寒天酒暖身。身上热了,心也会随之热起来。”
此刻,辽阳的京牧、渤海的权臣死了,世家贵族乌氏的双璧之一死了,活着的是个陷入幻梦不可自拔的愚人,渴望得到梦中神女的垂青。
而神女朝他微露冷笑,随即一点剑光破开人心虚妄、世间万法,直取他咽喉要害。
直到尸体倒地,酒杯仍紧紧捏在指间,杯中酒液如鲜血,洒了乌榷一身。
叶阳辞面无表情地收剑。除开必要的布局与逢场作戏,他一个字不与死到临头的敌人多废话。
窗缝里透入一线天光,在砖石地板上缓缓移动,叶阳辞心里默算着时间。
等到确信大戚掠已登船,并进入装满货箱的船舱后,他提酒泼洒屋内易燃之物,随后点燃幔帐。
烈焰逐渐吞噬了屋子。
最近的望火楼塌了,楼内存放的皮袋、溅筒、水囊、火背心等灭火工具也随之埋葬在废墟下。
当城内的潜火队从别处调取装备赶来时,火借风势,迁延到相邻的屋子,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仆役们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灭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阳辞恢复了男装,白衣胜雪,腰佩长剑,在满院的呼叫奔忙中,从容离开京牧府。
於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紧紧跟随着他,同朝码头方向去,嘴里还叼着一只被火烤出香味的鼢鼠。
这些盘踞京牧府的鼢鼠,平时仗着挖洞本领随意来去、难遇敌手,如何能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大猫无情捕杀,还当了望火楼倒塌的替罪羊。
渤海水师大寨位于入海口附近,从辽阳城出发,沿着专门铺设的平坦驿道,马车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打着乌氏标记的马车,车夫于营寨守卫而言早已脸熟得不行。运货马车轻松通过两重检查,直抵水师统领所在的大帐前。
罗摩跳下车厢,怀里揣着乌榷写给乌桓的家书。
原本负责传信的押车仆役,被他在车厢中徒手掐死,半途趁着马车过桥,把尸体悄悄推进了水里。
他本想拆开信封看看内容,发现火漆特殊,只好作罢,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水师大寨内一片忙碌。舰队整装待发,这批物资来得正及时。
罗摩趁着众人把货箱搬下马车,低头走到大帐的门前,双手将书信奉上。
守门卫兵见信封上的乌氏火漆,点头道:“京牧府的‘鬼奴’?随我入帐。”
大帐内,乌桓站在悬挂的羊皮舆图前方,正手持炭笔,对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做最后的修订。
松山南面的笔架山港口遭到岳军偷袭,粮草被夺,船只被烧。昨日战报传至辽阳,大戚掠勃然大怒,命他率水师舰队前往增援。
乌桓欣然领命,并敦促弟弟乌榷,将最后一笔物资及时运来。
“统领,”卫兵禀道,“京牧大人派了个‘鬼奴’,送来家书。”
乌桓猛回头。
他比乌榷大五岁,长相也更刚猛,因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淋,虬髯有些早白。
大戚掠以半国之力养着乌桓,换来了他的忠心耿耿,以及麾下水师在渤海湾,甚至黄海海域的横行无阻。
渤海水师打赢过高句丽与新罗的战船,打赢过倭国无孔不入的浪人,甚至还伪装成海盗,劫掠过岳国的海上货运航线,弄得市舶司与海商们叫苦连天。
延徽帝其实也知道所谓“海盗”成分复杂,渤海水师在里面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奈何大岳水师孱弱,国库并无余力治海。即使有钱,舰队建设也不在他优先考虑的范围内,不如一禁了之。
临海诸国眼红地嘲讽渤海水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戚掠时常拍着乌桓的肩膀说,你这是做了东海龙王的女婿吧?
只有乌桓自己知道,渤海水师之所以战力惊人,除了大戚掠舍得花钱养之外,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哪儿突然来的一个鬼奴?”乌桓危险地眯起眼,“我从没在京牧府内见过你。”
他边说着,边拆开信封浏览。乌榷在信中交代了这批运送来的物资情况,隐晦表达了渤海既已对岳国用兵,此后不能再首鼠两端,须得坚定投向北壁的想法。同时叮嘱他作战时不要太过舍生忘死,乌氏一族全靠他们兄弟俩撑着,目前后继无人。
信中并未提到面前这个年轻鬼奴的来龙去脉。
也许区区一个奴隶,不值一提。
乌桓再次抬头审视罗摩:“说话,否则以奸细论处!”
罗摩急了似的,啊啊啊地打起手语。
“你是个哑巴?会写字吗?”乌桓问。
罗摩点头。于是乌桓从案几上扯来一张纸,让他写。罗摩潦草写道:“我父亲是鬼奴,母亲是渤海人。流浪时被京牧大人捡回来,叫我来投靠统领,说水师用得上我。”
乌桓仔细打量他,皮肤没有其他鬼奴那么黑,的确有点像半藩。而且他一个流浪儿,会知道“水师用得上他”,想来是乌榷的意思无疑。
“既然是京牧大人的安排,我便收了你。此后你就在船上扎根,跟着大伙儿好好训练,打仗要勇猛,知道吗?”乌桓训道。
罗摩连连点头,一脸憨厚地拍打胸口。
乌桓吩咐身边亲卫:“把他编入‘夷丁营’,交给营将调教。”
亲卫领命,带着罗摩穿过营寨,登上了靠岸停泊的一艘蜈蚣船。
底尖甲板阔,船身两侧开了许多舷窗,无数长柄木桨从窗口伸出,人在舱内划桨,船如百足蜈蚣。这种蜈蚣船有风扬帆、无风划桨,配备火炮且航速迅捷,是海上轻骑兵。
舱门打开,一股沤烂般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张张乌黑面孔闻声转动,凶狠地望向舱门外的亮光,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动也不动一下,近乎麻木。
罗摩扫视满舱鬼奴,拳头在袖口中狠狠攥紧。
“哪儿是什么龙王女婿……”醉酒的乌桓曾经对乌榷坦白,“我有一支‘异面鬼兵’!全都是被波浪国贩卖来的鬼奴,我买了些,抢了些,还有不少是用食物骗来的。这些黑藩真是天生的海鬼,善于泅渡,在水中如履平地,能潜水凿船、补船,且力大无比,作战极其勇猛!好用得很呐!”
乌榷半信半疑地问:“真有这么好用?但毕竟是掠来的奴隶,不会逃跑吗?”
乌桓笑道:“打服了就不敢跑。饿半死后给块肉,不听话就不让睡,这就跟熬鹰似的。熬到他们野性消磨,就指哪打哪、百依百顺了。”
开浪船、蜈蚣船、三桅炮船,每一艘渤海战舰上都设“夷丁营”,都有这些“异面鬼兵”的身影。
——这就是渤海水师战力惊人的原因。

第113章 决定命运的雷鸣
海船虽大,但也只有甲板上比较宽敞。货舱里摆放得满满当当,过道狭长曲折。
百名猛贲卫逐渐被拉成细长的队伍,断断续续跟在后面。
大戚掠倒也不以为意。一来他自负武力,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来的;二来,叶老板受了骨伤,走路都蹒跚,看着身形威武,却是个纸扎的老虎。对方若怀歹意,这么近的距离,他自信可以一拳洞开断裂的肋骨,把对方的肺腑打烂。
秦深引着他,一间一间货舱看过去,任他随意打开箱子抽检,都是上好的货色。
大戚掠逐渐放下戒备,甚至平易地拍了拍秦深的肩膀:“都说无奸不商,叶老板,你是个难得实在的生意人啊!”
秦深笑了笑:“前面是夹舱,藏着夹带的熟铁与钢,为了防止被岳国税官查到,舱门设计得很隐蔽。勃堇可要与我入舱一看?”
这个才是重头戏。大戚掠道:“走,带路。”
秦深推门时因肋骨疼痛使不上力,还是大戚掠搭了把手,才把暗门推开。
两人刚迈进夹舱,后方猛贲卫尚未来得及跟入,暗门就自动关闭了。
壁灯亮起,照着一舱奇形怪状的金属疙瘩。
大戚掠伸手又摸又敲,狐疑皱眉:“质地是真好,我看这不止十炼钢,百炼钢都有了。不过,打成钢锭不是更方便储存与搬运吗,为何这般巨大的奇形怪状?”
秦深说:“因为拆成五个部分,每艘船装一份。每个部分再拆成许多零件,刻上编号,既方便运输,又能用机械吊臂拼装。零件嘛,自然是形状不一的。”
大戚掠:“?”
是我汉语忽然失灵,还是你小子发烧说胡话?
秦深不理会他的瞪视,径自说道:“之前走陆运,耗时又费力。还是内子聪明,随海船运送,可以直抵辽北。”
大戚掠满头雾水,忍不住暴躁起来:“这他娘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清楚点!”
秦深漠然看他,只回了一个字:“——‘撕’。”
从暗门关闭开始,就一直在外呼唤、拍打的猛贲卫,这一刻终于推开了暗门。
夕晖照进夹舱的同时,一道剑光也随之穿透众人,自舱外射入。
大戚掠一惊之后,反应极快,没去迎击这道气息可怖的剑芒,而是飞身扑向秦深,拳风如陨星流火,直捣对方伤处。
若你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野狸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可要生气了。叶阳辞的话犹在耳畔。
故而秦深不能带伤强行出手,甚至因没有佩剑,不能挡,只能避。
他一手护住左肋,一手撑在钢铁上,凌空侧翻,落在零件后方,堪堪利用障碍物避过了这一击。
“躲什么?还是不是个男人!”大戚掠怒喝着拔刀,锋刃角度刁钻,从零件缝隙间刺入。同时他料准对方避开刀锋的方向,另一柄钢刀冷不丁出鞘,封死了秦深的退路。
肋骨在腾挪中一阵剧痛,秦深咬牙强忍,正准备空手入白刃。
但排众而入的剑光没有给秦深这个冒险的机会。
大戚掠被身后的剑气激出满身寒栗,下意识地回刀格挡。
刀剑交锋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那股无形的剑气几乎冲出锋刃,摆脱了兵器实质的束缚,骏波虎浪一般,朝他迎面席卷而来。
剑尖如浪中一点白星,击碎刀刃,去势不减,有我无敌,不破不还!
这是生死剑!大戚掠在生死关头露了怯。
胆气一颓,劲气也就散了大半。尽管他立刻抬起另一柄刀去迎击,仍然抵不过这股凌厉剑意,整个人像被倒卷的天河重压,单膝砰然跪地,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大戚掠在满身冷汗中抬脸,目光擦过剑脊,望见了一双春冰寒星似的眼睛,美得令人发怵。
剑光没有割开他的喉咙,但对方出手如风,接连截断他身上几处重要脉穴。继而剑刃挑起角落里的铁链,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戚掠被铁链重量拖得几乎栽倒。他怒吼着起身,踉跄几步后,终于扶着舱壁站定。
“你是什么人?!”他不甘地咬牙,“如此样貌身手,不可能寂寂无名。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死也要死个明白!”
叶阳辞并不理他,收剑归鞘,走过去查看秦深的肋骨。
所幸胸带绑得牢固,断骨没有移位。
叶阳辞舒了口气,对秦深说:“船上的猛贲卫都被我和於菟解决了。乌榷已死。我烧了京牧府,现下城中士兵忙着救火,场面混乱。我们要立刻启航,以免反应过来的禁军冲上码头拦截。”
秦深点头:“从太子河岔道口拐进大辽河,一路破冰北上,就可以直抵刀牙附近。届时以大戚掠的名义,将安车骨速骆引过来会师,我要在刀牙全歼北壁东路军。”
“刀牙”二字如雷霆撞开大戚掠脑中迷云。他怒视秦深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恍然大悟:“你是秦榴的儿子!堂堂岳国亲王,一军之帅,竟假扮商人来诓诈我,身份脸面都不要了!你们还杀了乌榷,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看渤海八姓贵族肯不肯降!”
叶阳辞目前不打算杀他,便笑了笑:“勃堇稍安勿躁。我们又不是来灭族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对整个渤海下手,毕竟那可是近百万人口。”
什么叫“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大戚掠愤怒挣扎,身上铁链哗啦啦直响。
他朝秦深咆哮:“你要用我钓安车骨,他的死活我无所谓,但我就是不让你如意!我死了,我儿子会继承勃堇之位,渤海与秦氏、与中原的仇永世不灭!”
“所以你现在还能活着。你若是死了,你的儿子们也得死。”秦深不为所动地回答,“与中原的仇?笑话。辽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岳的。你们渤海人想与我作对?可以,全族迁去北壁,去高句丽。到时就是名正言顺的国战,我们疆场上见真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着我们的领土,采着我们的山海资源,用着我们的言语文字,仿着我们的朝廷建制,再倒打一耙说岳国欺压你们!这叫什么,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大戚掠噎了一下,愤愤然道:“此地自古以来就是渤海人的家园,何曾并入过辽北!我想恢复昔年‘海东盛国’的辉煌,何错之有!”
秦深冷眼看他:“渤海国不是自己建起来的,而是被中原赐封的,因为第一任渤海王对唐王朝的忠诚,因为双方两百多年间始终维持着宗藩关系。大戚掠,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自己的东西,别人能给你,就能收回去。”
大戚掠无言以对。
秦深又道:“渤海国被辽所灭,你却把不能复国的仇恨投向中原王朝,甚至转嫁到我父王身上,何其可笑!昔年‘海东盛国’之所以辉煌,是因为有唐文化的滋养。想要渤海复国,只有一条正路——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否则你们与中原融又融不进,割又割不断,负气为敌,只是白白相互消耗罢了!”
大戚掠瞪他,脸色难堪地涨红,似乎想要破口大骂,但又骂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最后他咬牙道:“我绝不会对延徽帝俯首称臣!”
秦深没有反驳这一句,也没有问原因。
叶阳辞全程注视着秦深,听他不知不觉将自己放在庙堂之高,去看待王朝存续、两国邦交,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大戚掠面上愤怒的酱红色褪去几分,负着铁链盘腿往地面一坐。他感觉船身在有规律地抖动,想是商船已顺利离港启航,自己大势已去。
绝望之余,情绪反倒逐渐平缓。大戚掠长叹道:“一切都是因果循环……作为秦榴的儿子,你的确该去一趟刀牙。”
秦深问:“我父王埋骨何处?”
大戚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秦深上前,从他袖袋中强行搜出印玺、半片兵符与一柄五寸长的小金刀,刀背上錾刻“渤海大王”四个字。
“你想假我王令退兵,以解松山之围?”大戚掠怒道。
“还不止。”秦深朝他嘲谑地挑了挑眉,“我要让安车骨相信,约他刀牙一会的是你大戚掠本人。渤海明面上投靠北壁,暗地里却背刺他们一刀的,也是你大戚掠本人。”
大戚掠气得要吐血,奈何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蜈蚣船的舱门砰然关闭,罗摩在数十道“看,又来了个倒霉鬼”的眼神中,走到人群中央。
“新丁,叫什么名字?”有个好事的问,用的是带渤海口音的汉话。
“被骗来的,还是掳来的?来多久啦?”另一个也跟着问。
乌桓不准他麾下的鬼兵用家乡话交谈,一旦被发现,就会吊在桅杆上,当众实施鞭刑。在他看来,这也是熬鹰的手段之一,鹰既然为人所驯,就要听懂人话、使用人话。他要磨去黑夷的野性,彻底断绝他们对另一片大陆的念想。
罗摩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家乡老话:语言是一种有凝聚力的魔法。
渤海水师麾下的“异面鬼兵”,建制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之久。这些被掳多年的“鬼奴”,或是他们的第二代,还记得遥远的乡音吗?
罗摩抬手,脱去渤海风格的猪皮衣裤,赤条条地站在舱中。
也不尽然是赤条条。
之前他用石灰粉调和糯米浆,在身上描绘出复杂的白色纹路,像文字,又像图腾,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全身,记录着祖先在那片文明起源的广袤大陆上,不断迁徙与繁衍生息的历史。
在白色纹路之间,是山脊般隆起的一道道刺青。
这刺青与中原或北壁的截然不同,并未染色,而是用刀尖割开皮肤,在伤口愈合之前,往内插入许多细竹签,让伤疤长成特定的形状与线条。天长日久,伤疤与伤疤便交织凸出,仿佛在皮肤上起伏着绵延不绝的山峦。
每次割伤然后愈合,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再次继承祖先的智慧。在家乡的文化中,这不是痛苦的记号,而是力量与美的象征,同时也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罗摩根本不需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父辈、祖先谱系,都在这身伤疤上了。只有同根同源之人才能辨认与阅读。
一舱寂静。
鬼兵们瞪着他身上的白色花纹与浮凸伤疤。撼人心神的浪潮从灵魂深处涌来,哪怕禁止多年,也从未遗忘……
罗摩张口,先是无声地、艰涩地吐了口气,继而一声颤抖的喉音从他胸膛内冲了出来。
像年久积覆的蛛网被狂风吹破,他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嘹唱——
他生而为人的第一次开口,不是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而是来自另一片遥远大陆的战歌:
“Wachaga!Wachaga!(醒来!起来!)
Langa li phekumile!(太阳灼烧!怒目而视!)
Moyo wa Silulu Uthundile!(静默者的心跳已如雷鸣!)
Mapanga Akambe,Agogodela Umlotha!(弯刃出鞘,割裂灰烬!)”
舱中鬼兵们不知不觉站起,在罗摩面前肃然列阵,挥舞着无形的弯刀与长矛,以脚踏击舱板,随着他引吭高歌:
“Gi!Gi!(呔!呔!)
Nyama za Adui (敌人的血肉)
Zitatowa kwa Moto!(将在火焰中舞蹈!)
Gi!Gi!(呔!呔!)
Mizimu wa Batu (祖先的魂灵)
推书 20234-10-08 : 金丝雀失忆后反攻》:[近代现代] 《金丝雀失忆后反攻了》作者:十贰点【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06-23完结总书评数:546 当前被收藏数:2028 营养液数:642 文章积分:28,821,608文案:  程廷议出车祸了。  幸运的是没有毁容,依旧是个帅比。  不幸的是他失忆了。  助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