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风一如往常的简单洗漱后出了门。
初春的早晨依旧寒冷, 冷风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贺松风的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把喉咙里那口热气咳出来。
贺松风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缓步向教室的方向走去。
宿舍楼到教学楼中间一段必经之路上, 插着一列列的学校公告栏,每个学期的事务或是宣传都会在上面及时张贴。
像一块块刻字的白色墓碑,半隐不隐的蒙在灰茫茫的清晨雾气里, 向外散出死气沉沉的寂寥。
以往的早晨, 路上没有人会关注这些无意义的墓碑。
但今天不一样,其中一块公告栏前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
贺松风还没来得及疑惑发生了什么,身后跑上来一个女生, 拉着另一个女孩子,兴冲冲地催促:
“出国交换的人员名单已经公布了,走快点!”
听到这里,贺松风赶紧加快步子迈过去。
公告栏前围聚了不少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有人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拍摄。
议论声、快门声此起彼伏,似浪潮由里到外涌出来,又很快的从外及里的扑回去。
但人群很快就因为贺松风的到来而安静,见贺松风要往公告栏前挤,纷纷让开位置, 空出一条康庄大道。
安静了没一会,又飞快地念出窃窃私语, 声音低低的, 含糊不清。
“学校论坛看了吗?我跟你说就贺松风啊……@%^……啧啧…………我不好说的。”
“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的天啊,你跟我来,走远点我跟你说。”
…………
贺松风站在公告牌前, 此时此刻,他已然无心关注身边发出的老鼠吱吱声。
公告栏斜下来的影子,就像一个棺材,方方正正的把贺松风关死在里面。
他的五官、他的心脏、他的身体似乎全都被无形的棺材盖蒙住,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随时都会成为他在这世上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要死了,可是又还能活一下。
他那双玻璃弹丸一样清澈的眼珠里,突兀地被挤入了一团团墨水,忽然浑浊,脏成一团污垢。
公告牌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排序,他这个时候还认识字,他把这些字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认识字了。
不然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他的名字?
一定是看错了。
贺松风不死心地再看一遍。
可第二次复看的时候,这些文字突然就畸变,变成了一枚枚生在腐肉里的蛆虫,腐肉对它们而言没有寄生的意义,所以当贺松风递上视线后,它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视线铸成的桥梁,令人作呕地钻进贺松风的脑子里,把那里蛀成一滩什么也不是烂肉坏血。
“败坏学校风气。”
一只恶劣的手从后面抓住贺松风的头发,拽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贺松风的脑袋像断了一样,向后一倒,贺松风便也摔进人群里。
误打误撞,蒙在贺松风身上看不见的棺材板被这只手扯下来。
他死人回魂般迷茫地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作恶的人,亦或者此刻围聚在贺松风身边的人,都可能是刚刚“惩罚”他的人。
“我做错什么了吗?”
贺松风真诚的发问,他想弄清楚这没来由的恶意原因是什么。
那些人的眼睛从眼眶里调出来,恶心地黏在贺松风的身上。
贺松风没有得到回答。
那些人的手借着搀扶的借口,肆意的在他身上抚摸,他紧了又紧的校服在他的不知不觉里,竟然已经被解开扣子。
意识到不对劲的贺松风立刻手脚并用,挣扎着从人群里逃出来,身后的书包在撕扯的过程里,替贺松风受了罪。
书包闭合的嘴巴被硬生生扯出一条惊悚的口子,在无数只往里撕扯、争抢的脏手里,书包的裂纹越来越大,那条口子也变得无法缝合,里面的书本、笔盒作为脏器,无助地掉出来在地上砸了个粉身碎骨后,又在急促的踩踏里彻底被碾死。
身后追出来的人仍在用手机拍他,头晕目眩的闪光灯刺进贺松风的眼睛里。
还有更多的污言秽语钻进贺松风的耳朵里。
看着深黑如鬼眼的摄像头,贺松风被这些玩意盯得起了一身冷汗。
“请不要再拍我了。”
贺松风的世界似乎都被这深黑的摄像头吸入,送回到被赵杰一骗着拍下视频的哪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赵杰一是这样令人作呕的,细小的黑色摄像头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
贺松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不敢停,更不敢回头去追问。
没有人可以救贺松风,贺松风也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
他自己跑了起来,决心跑出困境,跑到谁都不知道他的地方,他一个人的地方。
他气喘吁吁的停下,回头看时,发现他一个人跑了好远。
也不是非要谁来救他,他才能脱离困境的。
想明白后,贺松风的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是接受了自己必死的结局,灵魂已经消失,似空心人偶。
“叩叩——”
学生会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什么事?”
程其庸的声音低沉的从里面传来。
贺松风没有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
“什么事?”程其庸继续问。
贺松风没吭声,而是直接拧开门把手,往里一推。
贺松风站在门框之中,像一副画。
而他就是被困在画布里的可怜人,甚至因为是逆光的原因,他被模糊成了一道消瘦单薄的影子。
没人能看清他的委屈难过,更没人能看明白他的内核,仅是一个抬腿就能踩上去的黑影。
程其庸在抽烟,脸上带着微笑。
“发现了?”程其庸的声音里沾着高高在上的傲慢,非常满意这次对贺松风的打压。
程其庸把手里的烟点在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里,深黑的烟垢把纯净的玻璃底碾出一层层难以擦去的痕迹。
烟头在烟灰缸里滚了滚,程其庸则把办公椅往后一倒,张开双臂,敞开双腿,等待贺松风讨好的投怀送抱。
程其庸想,如果表现好,还是可以奖励贺松风一枚领带夹这样不轻不重的奖励。
让他得到好处,但永远不会如贺松风所愿。
贺松风的嘴角抖了抖,露出了他最擅长的体面笑容,嘴角扬起的角度若有所悟,似笑非笑。
贺松风平静地走近程其庸,温顺地走入程其庸的□□,一只手绕到程其庸的后脑处,五指深深没入对方的发根处。
“闭上眼睛。”
贺松风的声音轻飘飘地撩过程其庸的耳边。
程其庸听话的闭上,手掌绕过贺松风的腰,把他环在臂弯里,等待对方体贴一吻的落下。
“你恨我……吗?”程其庸问。
但这句话念到“我”字,没有后面那个“吗”,就戛然而止。
是恨的。
恨的几乎不愿意再多耽搁一秒钟,急迫地想要把面前男人打死的怨恨。
落在程其庸后脑的手骤然涨了一股惊悚的力道,不等程其庸反应,他的脸就被一击坚硬的重物狠狠地打下来。
程其庸的脑袋里震出了“砰——”得一声巨大爆炸,甚至在爆炸后的三秒钟里,他的脑袋无法处理除了这个声音外其他任何事情。
可在这三秒钟里,来自贺松风疯了一样的宣泄,却一刻没停。
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失控的机械电子臂,发出惊悚且巨大的轰轰爆炸声。
“骗我。”
贺松风的声音在抖,他仍在极力克制情绪。
但最终贺松风的声音还是尖锐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歇斯底里地怒骂:
“烂人!你骗我!”
烟灰缸的表面覆了一层厚厚的血污,脏血贴着表面向下滑落,在底部凝出一颗豆大的血滴——砸落地面。
没有声音,可贺松风却听见了哒哒一声。
原来是程其庸反应了过来,直接掐住他脖子,把他压在桌子上,颈骨被掐得哒哒作响的声音。
程其庸的鼻子歪了,鼻血汹涌流淌,两只眼睛里灌满血红色,这些血蓄在眼眶里,涨得肿痛,随时要代替眼泪涌出来。
他的脸几乎被毁,五官在这一场浩劫里,产生了惊悚的位移。
一滴血,直直地滴落进贺松风的眉骨下,那里还有贺松风歇斯底里后飙出的眼泪,和血一起混成了一滩不干不净的血池,随着贺松风崩溃的呼吸惊起一圈圈涟漪。
程其庸的小臂绷得死紧,把贺松风的脖子掐成一条细长
又是咚——得一下。
什么争执都没发生,只是因为窒息,贺松风手里的烟灰缸砸在地上而已。
地上撵了好一层红色,粘稠的血液染了灰尘,变成晦暗不明的黑色,死气沉沉的趴在脚边。
但程其庸却如惊弓之鸟,愈发恐怖的掐住贺松风的脖子,瞪着一双令人害怕的血眼,带着非要把贺松风掐死才满意的凶恶,从灌满血液的鼻腔、咽喉里喷出铁锈味的刺鼻气息。
贺松风没有丝毫惧意,反倒在窒息的边缘,兴奋地瞪大眼睛,一双手抓在程其庸的脸上,试图把他这张虚假的脸皮彻底撕下。
撕破脸皮的恶鬼,才是程其庸的真正面目。
贺松风很高兴见到程其庸破防的模样。
他的手抚摸在和程以镣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在窒息的间隙里,咬着一字一句地向外沉沉地吐气:
“程其庸,你知道吗?你和程以镣,我一直更喜欢程以镣,床上也好,床下也好,你哪里都不如你弟弟。”
“表子!“
骂声从喉咙里喷了出来,程其庸的痛点被精准戳破。
程其庸连最后的“表面”他都维持不住,狂怒地破口大骂:
“你就是个被艹.烂的表子!”
贺松风的五官淡然褪色,脸上露出得逞的空虚笑意。
程其庸掐他脖子,他也有样学样掐程其庸的脖子。
不同的是,程其庸掐他是为了控制他,而贺松风是真的想把程其庸掐死。
“蠢表子!”
贺松风立马啐了一口唾沫在程其庸的脸上。
程其庸掐着贺松风脖子,把他提起来,一个血淋淋的脏臭拥吻强行发生在贺松风的身体里。
对方的唇齿被贺松风打烂了,牙龈破成一圈圈血肉模糊的烂肉。
贺松风把嘴里渡过来的污血攒在一起,又一口气呸回程其庸脸上,:“我是表.子,那你就是表.子的蠢狗。”
程其庸抬手把这些污秽抹在脖子上,填补贺松风掐出来的一轮轮弯月牙。
他把手机拿出来怼在贺松风的脸上,吼道:“你的视频被挂在学校首页,没有打码,学生证和脸看的清清楚楚!就算我把你的报名表交上去,你一样会因为这件事开除!”
贺松风看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的视频,用着血淋淋的手指贴着屏幕往下一扫,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像眼泪一样滑进贺松风的眼睛里,滚落再滚落。
他的眼皮缓缓地搭下来,黑痣无辜地摆在眼皮中央,仿若贺松风的眼球,装在白茫茫的皮囊里,死寂不已。
“就算我没有撕掉你的报名表,你一样得不到好结果!”
贺松风抬眸,黑痣藏进缝隙里,他五官抽动,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坏死。
“…………”
“哈哈。”贺松风突然的笑了出来。
程其庸问:“你笑什么?”
贺松风把眼下不知是血液还是眼泪的怪异湿黏擦掉,直到程其庸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疑惑,这才不急不忙地出声反问。
“那你呢?是在等我因为这件事崩溃吗?”
“又在等着我可怜无助、失魂落魄的向你祈求帮助吗?”
贺松风倔强地瞪着程其庸,没有泪水,没有惧意,唯有恨。
这份恨意纯粹到他看向程其庸的眼神里不掺杂任何感情,只有利益交换后被欺骗、背叛的恨意。
“程其庸,现在是你在强留我,不是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
突兀的,贺松风的电话响了。
在程其庸的注视下,贺松风坦然接听,并且外放。
轻柔的男声不慌不忙地从电话听筒那边响起:“贺松风,机票我订好了,上午十点的飞机,我在学校东门等你。”
程其庸咬牙切齿,怨恨这个帮贺松风的人:“你上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你和我们所有人的联系,我们就是被你丢下的垃圾!”
贺松风“嗯”了一声,同时回应两个人,并挂断电话。
程其庸的两只手从贺松风的脖子上往上一提,捧着贺松风那张脸,血液一滴滴粘稠的往下垂。
而贺松风毫无触动,连眼睛都不再眨,那些血和眼泪,若是想融进他的眼睛里,他会像一尊被重新涂刷漆料的神像,不会反抗的接纳。
贺松风轻轻说:
“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表现得好像是我辜负了你。我是受害者,被你逼着一次、又一次的在只有你和我的你的房间里,被你强.奸,还要被你掐着身体一次又一次的说爱你。”
又轻描淡写地诉说恨意:
“好恶心,关于你的一切都好恶心。”
贺松风的恨意在烟灰缸砸下去的瞬间就已经发泄完毕,那一刻的程其庸在他心里,就已经被他砸死了。
接下来就是死的程其庸,和重活一次的新贺松风。
贺松风推开程其庸,从校服的口袋里拿出代表他们关系的领带夹。
就在贺松风即将要把领带夹送出的那瞬间,程其庸从骨头里爆发出一股抽断脊梁骨的痛劲。
他抱紧贺松风,意图用贺松风弥补他骨头里的空虚,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从我的身边离开,我都可以满足你!”
“我想要……”
贺松风张嘴,剩下半句话含在唇齿间。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在程其庸灼灼地注目里,贺松风冷冷地补完后半句:
“我想要你放开我。”
程其庸不做声了,再也不说斩钉截铁的“可以”,他做不到,做不到放开贺松风,更无法容忍贺松风就此乘上出国的飞机,然后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贺松风,待在我身边真的让你这么恶心吗?除了出国,哪件事我没有让你满意?只要你留下来,就连你的视频我都可以替你把舆论全部压下来。你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安排好。”
“…………”
贺松风沉默。
“你想要钱、想要地位、想要前途,你想要的这些对我而言轻轻松松,我都可以给你。你知足,只要你知足,你可以过上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生活。。”
办公室外震起一群仓促的脚步声。
贺松风扯起嘴角,轻蔑一笑。
“我不知足,我也不想要你。”
在贺松风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突然涌进来好些人,他们被刚才打斗的动静吸引来的学生,涌到贺松风身边,一边说着程其庸,但一边又只顾得上检查贺松风的伤情。
“会长,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看见贺松风一身血的模样,无一不是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冲上去拉开两个人 ,完全忽视被伤得几乎毁容的程其庸。
“我没事,他有事。”
贺松风站在人群之中,冷静地擦拭手上污血,擦到指缝里都干干净净的。
他无视旁人指责的言语和凝视,淡淡地继续跟程其庸将刚才的对话延续下去:
“你刚刚说得没错,你们都是我上飞机就要丢掉的垃圾。但现在不用上飞机……”
他指尖的锐利越过人群,剜进程其庸的心脏。
“你是第一个被我丢掉的垃圾。”
程其庸想起身靠近贺松风,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厚厚的一群人墙。
贺松风站在人墙后,如鹤立鸡群,漂亮惊艳,能毫不费力的被人看见。
反倒是程其庸,淹没在人群里。
贺松风想要看见他,还需要挤进去,凑上前。
“再多看我一眼吧,毕竟这是你能见到的最后一眼。”
贺松风如此自信地贴着程其庸的耳边,满不在乎地笑盈盈模样,就像风一样刮过程其庸眼眶里的血池,临水自照般暧昧低语:
“你会永远记得我。”
贺松风说得肯定,临走前,他再次把那两个字单独拎出来,一字一句地念:
“永远,遗憾。”
是诅咒,是印在程其庸血液里的纹章,是主人的谆谆教诲。
贺松风洗净身上的污血,把程其庸送给他的爱马仕领带夹放在桌子上。
他离开得干干净净,和程其庸的关系也撇得干干净净。
送走贺松风后,其他人也被程其庸强硬地赶走。
房间里陡然空得只剩一个衰败颓唐的活死人,和满屋子的血腥味。
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疲惫地闭上眼睛。
【哥,当你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证明我搞到贺松风出国的航班信息,我要和他重新开始了。】
贺松风又一次的走过公告牌,这里围聚的人已经散开,他的书包如同碾断手脚的人彘,可怜无助地躺在路中间。
深黑成了灰黑,内脏被掏空,只剩下一张破败不堪的皮囊。
贺松风踩了上去,像什么都没看见那样,平静地走过去。
书包被踩得发出擦擦一声尖叫,灰黑的表面又加重了一抔灰。
但始作俑者已经越走越远,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张荷镜在校门口等了有一会,见贺松风来了便主动迎上去,帮忙开门,帮忙系上安全带。
同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飞机票,两张全都交给贺松风。
车引擎启动,轰鸣声响起,轮胎擦过地面发出蹭蹭转动声。
贺松风回头看去,瞧着嘉林市国际学院庞大的深绿色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到在视线里几乎只剩下一个小点,最后彻底成为视线尽头里天际线的其中一粒小小像素点。
贺松风把口袋里的两张机票拿出来,疑惑地扫了一眼张荷镜,但很快又把视线收回来。
他侧过头去,继续去看高楼大厦。
插入云层的高楼一栋一栋笔直矗立,有低有高,拼凑成规模客观的钢铁森林。
森林的光线漫反射是黄绿色,而钢铁森林的漫反射是银色的,像一枚硬币那样的光洁明亮。
贺松风盯着其中一栋的透明观光电梯从底层一路直上,他幻想,自己如果在那座电梯上,会是以如何的姿态俯瞰整座城市。
忽然,张荷镜的手按在贺松风的手背上。
贺松风缓缓转头,目视张荷镜。
“你希望出国后,你的影子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在张荷镜淡如水的平静对视下,贺松风如实回答:“我不希望。”
说完这句话,贺松风又立马警惕起来,眼珠子战战兢兢地半藏进上眼眶里,露出下三白。
此时,直行的红绿灯由红转黄,在转成绿的刹那,张荷镜松手放回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轻飘飘地说:
“撕了吧。”
贺松风默不作声,亦不表态。
他的两只手攥在机票的两边,指甲没入机票轻薄的两侧里,生生掐出数个扭曲地弯月牙深坑。
张荷镜又一次提醒:“我的那份,你可以撕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不带任何逼迫威胁,就像曾经无数次无声无息跟在贺松风身后那样,他很擅长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贺松风这才动手。
折起来,撕成两半。
又停下来,看了一眼张荷镜。
再次折起,撕开。
确认张荷镜彻底没反应后,,才放心地一折再折,把手里小小一张机票撕成了雪花,捧在手掌心,被车载空调吹得可怜兮兮地哆嗦着。
趁着下一个红绿灯的等待时间,张荷镜从后座拿来一个小包,稳稳地放在贺松风的腿上。
“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每个学期准时打在这张卡里,然后这里是你的身份证、护照还有录取通知书。”
车轮滚滚,嘉林市市区的街景越滚越远。
贺松风的神志也跟着那些高楼大厦飘飞。
“出国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的漂亮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好好重新开始,如果需要我,随时跟我沟通。”
“你还会回国吗?”
“…………”
张荷镜笑笑,“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已经停在机场外,“好了,快去候机吧。”
车门锁解开,安全带松绑。
贺松风本该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远。
但他犹豫了,犹豫里,他已经半边身子越过驾驶中控台,给了张荷镜一个紧紧的拥抱。
“谢谢你。”
贺松风说,“真的很谢谢你。”
张荷镜的两只手环过贺松风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手腕震颤,手指一再的蜷缩又伸直,犹犹豫豫,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最终,张荷镜也没有回应贺松风这个主动的拥抱。
他清楚自己对于贺松风而言,只是贺松风人生里一个不可提的污垢。
张荷镜保持他的分寸,静听贺松风的感谢,以及留在脸颊上的轻飘飘一吻。
贺松风最终是离开了,头也不回的离开。
贺松风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去,越过人群,跑进光亮里。
张荷镜独留在车内,目送贺松风的离开。
就如同贺松风目送学校成为地平线的像素点那样,直到贺松风也成了一粒微小的像素点。
张荷镜抬起手,轻轻触碰被吻过的脸颊一点。
他的手指戳破了一粒水滴,赶在水滴滚落消逝前,他先一步用手指抹去,平放在视线正前方。
他看见湿润的水珠。
他含住手指,舔走指尖的水珠。
他明白,这不是水珠,是贺松风的泪珠。
好咸,好涩。
苦得简直难以下咽。
张荷镜忽然想起,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贺松风说上一句“再见”,两个人就匆匆分开。
他拿出手机,画面停在贺松风的聊天框里。
很多人在面对面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口,一旦变成屏幕对着屏幕,那些话语就如同开闸泄洪的堤坝,轰然涌出。
密密麻麻的字眼几乎要把对话框占满,只余下最顶上【贺松风】三个字。
但张荷镜想了想,又一次犹豫。
最终把密密麻麻的暗恋情愫删减到只剩两个字:
【再见。】
…………
【对不起,您不是Ta的好友,消息发送失败。】
贺松风坐在飞机上,两只手捧着手机,不熟练地点点这里,点点那里,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注销了个干净,就连电话卡也一并取出敲碎。
贺松风把他的过往删了个干干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