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笼—— by崖生/深海先生

作者:崖生/深海先生  录入:11-10

待我磕够了响头,薄翊川才关上柜门,盯着镜中双目红肿的我,手指掠过我右耳根处被他子弹擦伤留下的疤痕,一字一句幽幽道:“你阿爸的罪,以后就由你来赎。从今天起,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我就把你扔给薄秀臣他们,刚巧阿达没了,他们正缺一个新玩具。”
我怯怯地问他阿达是谁,薄翊川没答。还是离开东苑时在一旁偷听了全程的兰姆姨告诉我,阿达是个家仆的儿子,脑子有点愣,以前总被薄秀臣他们带着一起出去玩,后来有一天,他失踪了,只在薄家兽园的鳄鱼池里找到了一只鞋,他身份低微的家仆阿爸哭着领了一笔赔偿金,离开了薄氏庄园,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警告我离薄秀臣他们远些,说薄家有祖上遗传的精神病,大少爷薄翊川可能是这几个少爷里唯一的正常人。
我听得寒毛直竖,庆幸自己没有拒绝薄翊川——听他差遣,总好过落到薄秀臣他们手上,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回到西苑后,家仆们七嘴八舌地夸我穿这身衣服好看,说我像个洋娃娃一样可爱,比女孩子还漂亮,诸如此类,却被阿爸一概斥之,绝不许他们这样夸赞,将他们都赶出了房间。
我懵懂的意识到阿爸是在担心我重蹈他的命运,于是在他带着满身药味将我抱住时,我没有像以往每次受了委屈就埋在他怀里哭,而是强忍着眼泪,要他别怕,总有一天我会带他逃出这里。
“阿惑长大了,阿爸等着这一天。”阿爸在我耳畔压抑地轻叹,声音比窗檐下被风吹响的风铃还要微不可闻。
他颤抖地抚摸着我的头,朝窗外望去,我顺着他的目光,透过木百叶窗的栅格,看见了悬于风铃下方,被囚于笼中的那只夜莺。
我将那只夜莺取出来,想要放它飞走,却发现它被剪了羽,根本飞不起来。
当我给它喂完食,放回笼中时,看见阿爸坐在梳妆台前,拿起了那支狼毫描眉,从镜子里与我对视时,笑了一笑。
阿爸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可偏偏,那镜子上有数道蛛丝状裂痕,将他的笑靥切得触目惊心。
如今回想起来,当薄隆昌拿我胁迫阿爸的那一晚过后,碎裂的又哪止那面镜子,还有我阿爸最后一点难以为继的高傲。
那时,我还不知薄翊川打算如何让我替父赎罪,直到不久后,盂兰盆节的那天晚上,东苑的老管家季叔过来唤我。阿爸已经睡下,我静悄悄地随他离开,没有惊动他。到了东苑门口,薄翊川候在那里,着一身峇峇传统样式的素色锦缎对襟衫,捧一盏烛灯,被薄氏庄园靛蓝色的外墙反射出的幽光笼罩着,整个人看起来鬼气森森,像躺在棺椁里的一具少年艳尸。
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又来到那间贡着他亡母与弟弟的屋子,房间里竟然站着几名穿橙黄袍子的比丘*,而那衣柜敞开着,牌位只剩了一块,是他阿弟的。床上放着一套男孩的旧衣,他命我穿上,睡在这间屋子里。
兰姆姨说薄翊川是薄家少爷里唯一精神正常的,可我看也不见得。我吓得半死,当场就想跑,还没跑出门,就被他抓住。他将我按在床上,黑漆漆的眼眸盯着我,一枚黑底镶金的佛牌从他衣服里滑出来,落到我唇上:“你既然喊了我一声哥哥,以后,我就当你的哥哥。你来替我阿弟活,让他和我阿妈安安心心的走。否则他们九泉之下无法安息,都会变作厉鬼,不得往生,缠你阿爸一辈子。”
听到他提我阿爸,我即便恐惧至极,不敢挣扎了,任由他将沉甸甸的牌位按在我胸口:“现在,我说一句,你念一句。”
我浑身发抖,不敢拒绝,在几位比丘的诵经声中,跟随着他一字一句,念出那迄今为止我也无法忘记的誓言:“鬼神见证,我薄知惑,以命为桥,渡薄家二少薄翊泽往生,从今以后,认薄翊川为兄长,一辈子遵从哥哥,忠于哥哥,若违此誓,必遭天谴。”
次日一早,随我一同被送回西苑的,还有许多属于同龄男孩的物品,衣服鞋子玩具,应有尽有,全是属于那位夭亡的薄家次子薄翊泽的遗物。后来我才知道,薄翊川强迫我完成的,是婆罗西亚盂兰盆节一种祭祀亡灵的仪式,名为“接生桥”。
传说横死的人,尤其是小孩,容易变成厉鬼怨灵,无法投胎,便要以活人为桥,才能往生,这是命定的契约,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便成了薄翊川亲弟弟的替身,要背着他的魂,替那夭折的男孩完成他生前所愿,若敢违背契约,做“桥”的人就会受到亡魂诅咒,没有好下场。而薄翊川逼着我答应遵从他这个哥哥,除了完成这仪式外,更还有另一层用意——从今以后,我便栓在了“薄家长房”这艘危机四伏的船上,拴在了薄翊川手里,成为了他豢养掌控的一条小犬。
如今看来,在薄翊川庇护管束下长成少年,在后来五年的朝夕相处间对他动心起念,却最终背弃了他独自远走高飞,又因为去年潜入婆罗西亚军方做任务和身为少校的他交手,被搞得命在旦夕的我——
真可谓应验了“一语成谶”这个词。
嘴唇被烫到,我才从回忆中蓦然惊醒,发现唇间的烟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了烟蒂。正要扔,手腕一凉,被潮湿的手指攥住,一双手臂自后方绞缠住我的脖子,湿漉漉的长发扫过我的面庞,像从河里爬上来的索命水鬼,将我从藤椅上拽到了甲板上。
“今晚心情不好?”苏里南贴着我耳朵问,“我陪你玩玩?”
挣脱后背裸绞于我从来不算难事,我一把抓住背后偷袭者的头发,身躯猛然蜷起,用一记上位三角锁将他反制。
一番激烈的地面搏斗最终以偷袭者被我的双腿锁住喉咙告饶,我拍了拍他的脸,俯视着他轻笑:“陪我玩?苏里南,巴西柔术你不如我,少自讨苦吃,尤其是没扎头发的情况下。”
他用泰语骂了句脏话,倒还笑得出来。
我松开苏里南,站起身来,接过他抛过来的啤酒刚要喝,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随之而来的是心跳加速。这感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于我而言已不陌生,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冲进自己的舱房。鼻间一热,洗手池里多了几滴殷红的血渍。
五感被瞬间放大了数倍,我深吸一口气,来到悬挂在舱房中心的沙袋前,疯狂出拳。假如此时派给我一个杀人的任务,对方几乎是必死无疑,生物学上我这种状态被称为“超频”,类似动物们在面临生死威胁时爆发出极限潜力的应激反应,上月末我已经发作过一次,如果不是刚刚被苏里南偷袭,令我的肾上腺素突然激增,我不会今天又再次发病。十分钟后,我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的倒在地上,肌肉颤抖,瞳孔放大,一股燥热自下边烧上。
像动物一样“超频”状态过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动物一般的亢奋状态,这就是那种生物制剂的副作用,一旦被肾上腺素刺激就会释放出更多的肾上腺素及大量多巴胺,就像那些吸了冰的瘾君子一样,无法自控地变成一只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我咬住下唇,将薄翊川的军官证件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把手伸到下边,狠狠抚慰起自己来。
发泄后我大汗淋漓地瘫软在甲板上,目光涣散,意识模糊,五脏六腑犹如灼烧。
医生说,再过不了几个月,我的神经性内分泌癌就会扩散全身,就要下去跟薄翊川的阿妈和阿弟斗地主了。
而至于我为什么会陷入到这种绝境里,说实话,也跟薄翊川脱不了干系,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身为少校的他知道去年那个在他眼皮底下,窃取了婆罗西亚军方在西方军部的帮助下才研发出来的重要生物制剂的家伙就是我的话,恐怕会后悔我初入薄家时没能真一枪崩了我。
不过就他远程一枪精准击中了我的背包,令装着制剂的容器整个碎裂而言,也不算完全的失职。
因为泄漏的生物制剂炸了我一身,被我全数吸收,这种本来只需要一滴就能让士兵们在一段时间保持亢奋从而大幅提高战斗力的实验药物,成了一剂令我无药可救的剧毒。
其实我挺想知道,要是薄翊川有一天知道了是他把我害到这种地步会是何种反应,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娘惹:华侨与东南亚原住民的混血后裔,男性称为峇峇(baba),女性称为娘惹。
*五脚基:源自英语“five foot way”,南洋中西合璧骑楼走廊
*拿督:马来西亚贵族爵位
* 比丘:东南亚对佛教僧侣的称呼。
本文内“婆罗西亚”为半架空现代君主立宪制南洋国家,地理位置与婆罗洲重叠,结合了马来西亚泰国等国背景,部分地点虽然真实存在,但也与现实有区别请勿较真。
现在与过去线双线并行,现在线有父子兄弟一家为受互掐修罗场,先婚后爱及追妻火葬场,回忆杀过去线看点也很多!

“滴滴滴——”
刺耳的铃音钻得我头皮发麻,不消去看,我也知道是挂在床头的卫星电话在响。深入到婆罗西亚的原始丛林里,手机几乎不可能有信号,但卫星电话却能随时随地保持通讯。
有那么一瞬,我想假装自己没听见,可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就像吊着我手脚的无形绳索,要牢牢栓着我直到我死去。
我翻过身,艰难地爬到床边,按下接听。
“喂,干爹。”我放轻声音,电话在手心里打滑,汗液却是冰冷的。
“到婆罗洲了吗,我可爱的小人偶?”带着卷舌音的熟悉腔调在我耳畔响起。
“到了。”我换了他的语言回答他。
“做完了这单任务就快回来,爸爸很想你,给你买了好多新衣服,迫不及待地想看你穿上的样子。”
“好。”我乖顺的答。很可惜我撑不到回去的那一天,他养我这么多年,在我身上砸了这么多钱,终究是白费一场,收不回本。
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要笑出声,又听见那头说:“爸爸这次打电话给你,是有件重要的事。”
“什么?”
“雇主Spider想和你直接联系。”
我一愣,着实意外,“Spider”是这笔订单的雇主的代号,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般这种灰色生意,雇主使用匿名通过中间人联系没什么奇怪的,但在ZOO以往接下的雇佣订单里,以往从没有过雇主越过干爹和雇佣兵本人保持联络的情况,虽然不是没有雇主表达过这样的意愿,但干爹绝不会同意。
这个雇主能让干爹答应这样的要求,想必是许给了让干爹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得是加了多少钱?本来这笔订单的保底金就高达一百万美元,加这个条件还不得翻几倍?不过想想雇主要的那枚薄氏鸽血红可能将来会拍到上亿美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钱多钱少我都无所谓,耸耸肩:“明白。”
“明天我会发一个快递到翡兰唐人街安全屋,薄家的那位内应会取来给你,里面有个东西,可以和雇主联络。”
挂了电话,我起来冲了个澡,来到镜前,取出半永久化妆品、一张生物凝胶面具和隐形眼镜。十六岁前,我长得更像阿爸,可一过青春期,我那荷兰阿妈的基因便在脸上肆意彰显,我的瞳色也愈发接近她的靛蓝,而今我已经二十五岁,莫说这会做了乔装,就算我顶着真脸回到薄家,薄家人也不见得能认出我来。至于薄翊川——去年我在军事基地里用的是另一张脸,也不必担心面对他会露馅。
我对着镜子,修了眉形,将眼尾调得下垂了些,看起来少了攻击性,一看就是温驯好欺负的老实人,然后仔细用皮肤染料遮掉了我鼻翼的小痣和右耳根处薄翊川留下的疤痕。
正当我苦于手不够长,没法对付背上的刺青时,门忽被敲响。
一开门,不是别人,是我带上船的男妓。
我放了他进来,看着镜子里他将我背后的血色蝴蝶一点点遮去,手又沿着我的背脊滑到我的腰线上:“惑哥,你好靓,好性感啊......”
“又想要了?”我挑起他的下巴,垂眸盯着他笑。
“怎么办,我回去以后也忘不了你了,以后都接不了客了……”他痴迷地看着我的身体喃喃,转过身去,伏住墙面。
我拍了拍他的臀:“明早我就要下船干活,给我留点力气,乖。”
他哼笑一声,穿上裤子扭着腰出去了。
这些年混迹在东南亚,我也算纵横欢场,太多的人对我趋之若鹜,我挑挑拣拣,有过不少情人,上过了不少靓仔,然而我最想上的,还是薄翊川。想起他那枚观音痣,冷情又锋利的眼,禁欲的唇,和他看着我时总是蹙眉的神态,我就兴致勃发,不能自已。
只是撇开我有贼心没贼胆不谈,就现实条件而言,这愿望也没可能实现。如果不是那位神秘雇主向ZOO下的订单,且指名道姓地要找“蝴蝶”来偷薄家那颗价值连城的鸽血红,我根本没可能回去。
十年来我看似自由,行踪却时时刻刻都在干爹的掌控之下,虽然不止我,每个卖身给ZOO的雇佣兵都是如此,但我被看得尤其紧,别提在任务期间,哪怕在休假,我每天喝了几口水,撒了几泡尿,都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休假地点的范围也都被限制得很死,别提我想去任务之外的地方,压根不可能。
好在第六年时我跟负责监视我们的“标本家”私下搞好了关系,他才在我休假期不再那么尽职尽责地盯着我。
但这不代表他在执行任务也会玩忽职守,我在薄家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通过埋在我耳后的芯片知道,并且逐一上报。
亏得我的神经性内分泌癌无法通过芯片被察觉,否则干爹第一时间就会知道,而那意味着,我可能在死前会失去仅有的自由。
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船已驶出湄南河,驶入了翡兰的港口,大大小小的船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拿了望远镜,瞧见了那艘标志着P1121号的目标渔船,立刻推门走上甲板。
清晨的海风扑面而来,苏里南他们几个在吃早餐,我干爹派来负责监视我们的“标本家”丁成戴着那幅万年不取的眼镜,正埋着头用手机沉浸地打“性感荷官,在线发牌”,直到我走到他面前,像对待犬类一样把手指嵌入他的卷毛间捏了捏他的耳垂,他才醒过神,推了推镜框,半张着嘴,露出一种对我突然的亲昵举动受宠若惊的表情。
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笑:“这回别盯我那么紧,我想干点任务以外的事。等回来,我们试一个月啊?”
这当然是空头支票,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耳根泛红,嘴里嘀咕:“花蝴蝶一样成天祸害人,你要哪天死了,肯定是浪死的。”
我轻笑着退后几步,用眼睛逐个记下了他们的模样,我亲爱的同事们,愿以后他们想起这几年生死交情,能多给我烧点纸钱。
“等到了位置,我通知你们。”我用大拇指戳戳水面,站在船舷上往后一倒,“我先走一步。”
早晨的浪不算大,很快我便爬上了目标船,成功地变成了个偷渡客。当钻进柴油味熏鼻的狭小底仓时,不出所料,这里还藏了十几个人,都被捆着手脚,华裔长相,是从内地被贩来南洋的猪仔。我从他们身上抽了根麻绳,把自己草草捆了捆,蹲在里边装其中一员,一如十年前我逃出婆罗西亚的那晚。
时至今日,我依然很难忘记十年前的那天傍晚,十九岁的薄翊川站在直落巴港口,望着我爬上的那艘货船离岸的身影。
那时下了暴雨,离得又远,雨幕中我看不见薄翊川的神情,却记得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婆罗群岛的轮廓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在离开他的许多年里,我仍然时常忍不住去想,当时薄翊川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将我掌控在手心养大了,我却既没有完成他亲阿弟的遗愿,也没有成为他忠诚的小犬,我装乖卖巧,吃尽了他手里的肉骨头,又在做出了那样一件令他深恶痛绝、无法容忍的事情之后,毫不犹豫地咬断了那根无形的狗绳,跑得无影无踪,在发现我离开的那一刻,他是失望吗,还是憎恶,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起来喇!”
“啪”地一下,鞭子狠狠抽在我的脊梁上,火辣辣的疼痛将我从回忆里惊醒。
“落船喇,衰仔!”用客家话骂人的粗嘎嗓音从背后传来,我慢吞吞地和身边的猪仔们一起站起来,被麻绳绑得像一串蚱蜢,被蛇头赶进甲板上的集装箱内。接下来,我就等着被送上车,然后运往翡兰位于浮罗山背区的黑劳工市场。黑劳工这种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已经销声匿迹的存在,如今已经2015了还能存在于婆罗西亚,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曾经被半殖民半封建帝制蚀透了的国度,从未真正进入过现代文明社会,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贫富差距极大,就像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国度,殖民政府离开了,却还有西方资本帮助上层阶级牢牢地维持着这腐朽的现状,就算过一百年,婆罗西亚恐怕还会是这个老样子。
“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混进来啊?我们可都是被骗过来的!”
旁边有人轻声问,说的客家话。我瞥了他一眼,集装箱里很暗,勉强能看清是个十七八岁的华裔少年,长得挺秀气。我答:“我也是被骗来的,但没护照,逃了也没地可去,所以又回来了。”
“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不过听说这里倒是比金三角好点,来了要么就是挖矿、进种植园,或者到有钱人家里当家仆。”他喃喃说,目光在我脸上晃,“看长相,你不是中国人吧?怎么也说客家话?”
“我是个串儿。”我笑笑。此时集装箱震动起来,像是被运上了车。我透过缝隙朝外望去,忽然听见了螺旋桨的声音自上方袭来。
一束光线从海面上乌压压的云层间穿透过来,是一架直升机。降落下来时,能看清直升机表面是黑色的,机尾镶嵌着一个很醒目的金色迦楼罗鸟的标志——那是婆罗西亚军方的军徽。我心一颤,只觉应该不会这么巧,却不由自主地扒住箱壁,把脸贴在缝隙上,朝直升机正开启的舱门看去。
可运送我们的蛇头显然怕被婆罗西亚军方注意到——掌管西婆罗洲的王室不大管贩猪仔的事,甚至海关方面因为收了贿赂相当支持,可如果撞上军部以薄翊川为首的华裔派系,便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大卡车呼啸一声就开出了港口,我只来得及看见几个高大军人跳下来,却没看清其中有没有他,视野就被港口的大门遮蔽。
我应当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一回薄家,就正好撞上薄翊川休假。
他为什么会在现在回来?
眼皮滚烫,我眨了眨眼,模糊了的视线又重新清晰起来。
“别怕啊。”少年的声音凑近了些,“虽然我都好怕。”
我笑着摇摇头。
怕?从十六岁被买下来当雇佣兵开始,我早就不知“怕”是什么滋味了。
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替身旁的少年解开绳索,可看了看车厢里还有好几个人,要是给他一解开,车厢里怕是要出乱子。为了计划,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宽慰自己——个人有个人的命,我也有我的命,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别人?
空气里充满潮气,我吸了吸鼻子。
要下雨。
车一到浮罗山背,果然下起了暴雨。
周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挥舞着鞭子的蛇头将我们赶进农场的棚屋里,命我们钻进用来关马牛的格间里,大声呵斥我们抱头蹲下,不许乱动。
蹲了许久,在我饿得两眼昏花的时候,左耳处的耳钉震了震。
我晓得,大概是丁成在和我发信号。我娴熟地解开将双手缚在背后的绳子,刚要按接听,就听见了脚步声。我把手背回背后,听见旁边大声喝斥着“站起来”。
似乎有人动作慢了,立马就响起了被殴打的动静和惨叫。
这情形似曾相识,我被卖那会,也是这么熬了好几天,被饿、被打,还差点被轮了,好在那会恰巧遇到干爹来买人,我就被他挑走了,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就算被糟践死,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只能认栽。但这会,我不必担心,因为要来的蛇头是干爹一早就安排好的。
脚步声来到跟前,我抬眼一瞥,门口站着个皮肤黝黑的魁梧大汉,旁边跟着两个持枪的雇佣兵,和他一对眼,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明显不是资料照片上本该和我接头的那个人。
我立刻低下头,装得像个真被贩来的猪仔一样双腿发抖,他哈哈大笑起来,拿鞭子抽我。我大叫起来,却没站着没动,因为躲了会被打得更狠,这是我的宝贵经验。见我没躲,他抽了几鞭子似乎感觉没味,罢了手,鞭柄伸过来,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仰起头,看着他。
耳钉震得更加急促,我意识到肯定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丁成想要通知我。可两个雇佣兵拿枪指着我,绝对不是做样子看的。
即便戴着墨镜,我也能感到那蛇头的目光从我的脸滑到了身上,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我这张假脸做的并不难看,且我虽然练得不壮但身材也算有料,皮肤又白,卖去婆罗西亚有钱人家里当家仆合情合理,但这蛇头不是干爹安排的人,难保会动什么其他的心思。就听他咂了咂嘴:“让黑仔送去芽笼卖高价啦,这小靓仔这么有型,当什么苦力,当少爷每月我们能多分好几万令吉啊。”
他身边的两个雇佣兵一齐笑,我却不禁舔着犬牙,想骂脏话。
芽笼是翡兰的红灯区,此“少爷”也非彼少爷。
被他这一搞,我的计划就要全乱了。“

第3章 朱砂痣,故人逢
我看了看棚屋里几个雇佣兵,盘算着把他们全部干倒有几分胜算,数清了人数也只好作罢。在身体状态好的情况下,我最多可以1V4,但得是赤手空拳或拼刀,这满屋的人手一只AK47,还没动手我怕是就要被打成马蜂窝。
没法,只好作罢。
接着,我和几个皮娇肉嫩、年纪很轻的猪仔被一起押上了货车,刚才那个跟我搭话的竟然也在其中。
几个人都挨了打,鼻青脸肿,屎尿并出,车厢里臭气熏天。可那少年一见我,眼睛都亮了,往我身边凑了凑,竟然有点开心,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
“哥哥,是你啊?”
这声“哥哥”让我一恍神,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心不禁一软。这么容易信任陌生人,难道会被骗到这里来。我心里叹口气。
“哥哥,你知不知‘芽笼’是什么地方啊?”他小小声问。
我没忍直接讲,扫了一眼那几个可以说还是孩子的猪仔,又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那个雇佣兵,以及窗外黑黝黝的林中野路,这些年所有我吃的苦在脑中跑了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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