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
段令闻的声音传来,景谡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见段令闻拾阶而上,便走了过去,牵着段令闻的手,二人来到高处。
“眼下各方都在忙着开国诸事,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段令闻看着他,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补充了一句:“你怎么了?”
景谡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景谡忽然问他:“你喜欢长安还是洛阳?”
段令闻楞了一下,洛阳是前世昭朝的国都,这几日,景巡等人都是谈及迁都一事。
“长安是关?中四塞之地?,可作为稳固根基。虽经战火,底子犹在,恢复起来也快。但弊端在于,对河北,尤其是江南之地?,确实鞭长莫及,恐生离心。”
“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便利,更利于掌控四方。洛阳城防不如长安险固,迁都亦是劳民伤财。”
说完这一番分析,他转头?看向?景谡,“此事关?乎国运,利弊权衡,并非我喜欢与否所能?决定。”
景谡道:“那便留在长安,如何?”
段令闻看了看他,随即了然,没有再问缘由,“好。”
…………
一个月后。
景谡称帝,国号为昭,定都长安,年号为启明。
新朝初定,大赦天下,劝治农桑,免三年田税。
他大肆封赏功臣,皆按战功、政绩,分别赐予相?应爵位、厚禄、金银、田宅,并在朝中任以要职。
启明元年,十月。
长安城内传出?一则流言,起初只是在市井坊间悄然流传,说皇帝意欲从民间良家?子中甄选贤淑,以充后宫,延绵皇嗣。
很快,段令闻从阿侬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不过,他并未当一回事,只觉是有些人在无事生非罢了。
然而,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书案一侧,当他如常踏入御书房时,却见案上竟多了一摞卷轴。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画卷。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终是伸手,缓缓展开了最上面的一卷。
画中是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又?展开另一卷。这次是一位双儿?,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冷,姿容秀雅。
一卷,又?一卷。
或娇俏,或温婉,或清丽,或华贵……画中之人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段令闻静静地?看着,御书房里熏香袅袅,寂静得能?听到他自己渐渐失控的呼吸声。
他将最后一卷画轴轻轻卷好,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
景谡回寝宫时,只见段令闻半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虚虚地?望向?一旁,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走了段令闻指间微松的书卷。
段令闻倏然回神,抬眼望来,眸中还带着未及敛去的茫然与一丝浅淡的忧色,他缓过神来,轻轻扬唇,“你回来了。”
“嗯。”景谡将他抱在怀中,让他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颈,开口道:“今日,叔父派人送了一些画像来。”
段令闻抿了抿唇,历经两世,他对此依旧有些无所适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景谡的手臂环在段令闻腰间,他的唇贴在他耳后,声音低沉:“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段令闻被他困在怀中,能?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
“真的没有?”景谡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像是惩罚一般。
段令闻的呼吸骤然一乱。
“那些画像……”景谡在亲吻的间隙低声问道:“你都看过了?”
“嗯……。”
“记得画的是什么人吗?”景谡的唇瓣在他颈侧流连,指尖灵活地?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声音微颤:“不记得……”
景谡的手指覆上他的心口,指尖轻轻揉捻着,段令闻顿时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真不记得了?”景谡的唇贴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带着力道掐了一下。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难耐的低喘,他想要挣脱,却被景谡牢牢禁锢在怀中。
“既然看了,为什么不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景谡继续问他。
段令闻呼吸紊乱,勉强维持着清醒,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景谡让他转过身来,如许诺一般,郑重道:“画像与城中流言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段令闻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一只手掌扣住他的后颈,指尖没入他散落的墨发间。
“嗯……”段令闻从交缠的唇齿间漏出?一声轻哼,双臂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景谡顺势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直到察觉到怀中人身体轻颤,他才稍稍退开些许,将人压在身下。
衣带不知?何时已被全然解开,襟口松散地?滑落。段令闻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脚趾都蜷缩起来,将泛红的脸颊埋入景谡肩窝。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织。段令闻颤抖着开口:“倘若……我、我没办法怀我们?的孩子……”
“我们?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是。”景谡俯身吻上他眼角的泪痕,看着他迷蒙的双眼,低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段令闻的眼睫轻颤,他的手臂环上景谡的脖颈,而后仰头?吻上他的唇。
烛火轻摇,一室旖旎。
…………
如景谡所说的,长安城中无人再谈及选秀之事。只因在隆冬之际,宫中传出?,新帝景谡身体抱恙,皇后段令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什么选秀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天冷地?寒,但后来有传闻,是之前北蛮入关?时,新帝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奸计,中了北蛮的毒烟,现在身体都还完全好。
不知?是不是毒烟的后遗症,景谡连性情都变了。朝臣若有犯错,他不顾昔日功勋,或将人打入牢狱,或罢黜官职,或贬离开长安。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出?列,参了礼部侍郎刘敏一本,责其在花楼流连,夜宿不归,有损官箴。
刘敏是早年就追随景氏的旧人,虽能?力不算出?众,但一直勤恳本分。此番被参,他当即跪地?请罪,连声辩解那日只是同窗旧友相?聚,多饮了几杯,并未做出?更出?格的事,恳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被罢免了官职。
满朝文武皆惊。流连花楼固然有错,但依照旧例,至多是罚俸,刘敏罪不至此。几位与刘敏交好的老臣欲出?列求情,却被景谡一个眼神慑住,话?堵在喉间,不敢再言。
刘府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刘敏之妻抱着幼子,哭求到了几位交好的勋贵府上,却无人敢在此时触怒陛下。走投无路之下,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求到了段令闻头?上。
段令闻听闻此事后,沉默片刻。他亦觉得景谡此番惩处确实过重。刘敏其人他了解,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此举更多是行事不检,小惩大诫即可,罢官的确不妥。
他找到了景谡,说明此事。
很快,在段令闻的说情下,刘敏官复原职,只是被罚了半年俸禄。
这一件事传开,很多人便找上了段令闻求情。一些合理的诉求,段令闻自然不会不管,他条理清晰地?向?景谡阐明事情缘由。
而大部分情况下,景谡都会答应,甚至让他自己做主,无须经过他的点头?。
这一来二去,段令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景谡倚在床榻上,手中书?卷半掩, 眉宇间倒是看不出半分倦色。
段令闻端着黑漆药盘走了进来,将那一碗浓褐色的药汤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随即坐在床榻边缘。
见状,景谡放下书?卷,很自然地伸手去端药碗,准备像前些日?子一样,将这药汤一饮而尽。
然而, 段令闻的手却先他一步, 将药碗往后挪了些。
景谡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道:“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
段令闻的目光落回?到那碗浓褐的汤药上,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随即端起那碗药, 手腕一转, 碗沿已凑向自己?的唇边。
景谡神色微变, 一把?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 让碗中的药汤晃荡了一下, 所幸并未溅出。
“这药不能?乱喝。”景谡从他手中夺走了药碗,将其放在一旁。
从他的神色来看,段令闻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问道:“你喝得,我为何喝不得。”
景谡笑了笑,“你没有中北蛮的毒烟, 怎么能?乱喝药。”
“那你呢?”段令闻凑近了些,反问道:“你真的,中了毒?”
景谡闻言,脸上的笑意未减,他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奇怪的问题,“自然是真的。”
段令闻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景谡那双含笑的眼睛。然后,他缓缓地将脑袋埋在景谡的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知?道了。”
像是在确认他的话,又像是,他知?道了这所谓的“毒”是什么。
从始至终,景谡根本就没有中什么毒,段令闻只怪是自己?太过迟钝。这般大事,连他也被?蒙在鼓里,若按常理,他本该气恼。可?此刻,他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怨怼。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景谡煞费苦心地布下此局,无非是为他铺路。景谡借着“中毒”休养之名,让他一步步走上朝廷,一步步掌控权力。
景谡的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身,掌心温热地贴在他的后腰处。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怜爱地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而后,他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蓦地收紧。下一瞬,手臂微一用力,就着这个环抱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随即利落地翻身,将他压在床榻之上。
身体?陷入锦被?,段令闻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上方景谡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眼底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只剩下灼灼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流。
景谡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段令闻的耳廓。他俯下身,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段令闻泛红的颈侧。
纱幔落下,烛火轻摇。墨色青丝铺了满枕,逶迤堆叠的衣袍间,一段肤白的手腕若隐若现,轻轻战栗,晃得人心神微动。
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腕骨,随即缓缓游移,将那下意识想要蜷起的手紧紧扣住,掌心紧密相贴,循着指间的缝隙,直至十指交缠。
烛火不知?何时已燃至半截,寝殿内光影愈发朦胧静谧。
景谡将人搂在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开黏在段令闻颊边的一缕湿发。
段令闻在困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像是轻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轻声应和了一声。
他总觉得……还不够。
他亏欠了段令闻太多,庇护、权柄,似乎总觉得远远不够。
他深知?,无论是景家军旧部、前朝归附臣子,还是天下士人,他们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不过,这一回?,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启明三年。
新朝建立的第三个年头?,是暗流涌动的朝局变革。景谡借“中毒”静养之名,让段令闻开始堂而皇之地立于朝堂之上,代君理政。
他提拔寒门庶族,为打破旧制,开辟新科举。即废门第之限,除性别之桎梏,无论士族寒门,男子、女子乃至双儿,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应试,唯才是举。
这是打破上千年的规矩,触动的是整个士族阶层的根本利益。
新政颁布,天下震动。褒扬者有之,斥其为“搅乱纲常”者更多。尤其是那些凭借门荫世代为官的旧族,反应尤为激烈,联名上书?的奏疏几乎要堆满御案。
段令闻却稳坐政事堂,手段雷霆。他借着考核政绩之名,将几个跳得最凶、却又庸碌无为的旧族官员罢黜出京。
启明四年。
新政推行已逾一年。朝堂中,寒门与女官、双儿官员的身影渐多,虽仍不免遭遇异样目光,却已能?站稳脚跟,施展才干。然而,千年积弊非一日?可?除,暗处的抵抗从未停歇。
其中,有一门阀士族不满双儿当政,公然煽风点?火,联名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言书。
书?中不言新政利弊,却大谈“天道人伦”、“乾坤有序”,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女子与双儿参政乃是逆天而行,会招致天谴,祸及国运。
奏疏最?后,更是含沙射影地指出,此等?乱象之源,矛头?直指段令闻。
这道奏疏,煽动性极强,不仅使得旧族势力再次蠢蠢欲动,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心生疑虑。
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坊间蔓延,甚至编排出一些关于“妖术”魅惑的荒唐故事。
段令闻对那门阀士族进行了彻查。不过旬日?,那士族侵占民?田、纵仆行凶、贿赂官员乃至好几桩陈年命案的铁证,便?被?整理成册,呈于御前。
最?终,那士族家主被投入诏狱,其族人亦被?牵连查办。
朝堂之上,瞬间噤若寒蝉。
至启明四年秋,这场由万言书?引发的政乱逐渐平息,却也让某些蛰伏的势力窥见了端倪。
既然段令闻的权势根植于帝王的宠幸,那么,若能?分走甚至夺取这份宠幸,岂非风水轮流转?
而皇帝正值盛年,中宫空悬,身边长久以?来竟只有一人……
启明四年,冬。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景谡斜倚在软榻上,手边堆着几份刚呈上来的奏折。他随手拿起一份翻阅,看着看着,唇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段令闻坐在他旁边,闻声转过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景谡将手中的奏折往他那边随意一推,眸中笑意流转,“要不,你自己?看。”
闻言,段令闻疑惑地拿起奏折,目光扫过。这是一份言辞恳切的劝谏书?,先是引经据典论述帝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的重要性,紧接着便?话锋一转,暗示皇室独宠一人,不利于国本稳固。
其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又连续翻看了另外几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推荐的人选不同,有的是某世家精心培养的嫡女,有的是某士族号称姿容绝世的子弟。
段令闻将奏折轻轻放回?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
见状,景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他以?为段令闻不会在意,甚至是将奏折丢到一旁,却唯独不该是这般沉默的样子。
“闻闻。”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放软了些。
段令闻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平日?里清亮沉静的眼眸,此刻有些暗淡。
景谡轻叹一声,随即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
景谡道:“我已和叔父说过,待明年开春后,我便?会立景继为储君。”
段令闻怔了一瞬。
景继的确天资聪颖,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
“这不一样……”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带着些许委屈,哑声道:“景谡……这不一样。”
他双手搂上景谡的脖颈,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心底盘桓了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愿望说出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有时他会想,是不是他上辈子不珍惜,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这些年来,他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一次次抱有希望,再一次次失望。
景谡眸间的墨色,瞬间浸染了所有情绪,揽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微微收紧。
他们的孩子……也曾来过他们身边。
这件事,是两人心底的痛。
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里。他沉声道:“好。”
景谡没有再说话。他俯身,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他走得极快,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内室。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为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景谡将他轻轻放在榻上,身体?随之覆下,阴影笼罩下来。
“景谡……”段令闻轻唤,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嗯。”景谡轻声应道,而后低头?覆上了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掠夺意味,仿佛要将他方才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悲伤都吞噬殆尽,让他忘记一切,只记得眼前。
衣衫不知?何时被?尽数褪去,散落在地。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但很快就被?另一具滚烫的身躯覆盖,又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景谡轻吻着他的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脖颈、锁骨,乃至全身,都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