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整整十年,缠绵心头念念难安的,仍是怕他自伤,恐他不顾一切。原来这十年的牵绊,仍是都活给了他。
在接住这孩子的瞬间,终于明白,虽然,已太晚。
不晓得这孩子的一切,便随意地给了他名字,随了自己那个十年不曾示人的姓氏,苏。
那是他亲口唤出的姓字啊,薰,他给的名字。姓苏,名荻。弦水薰草,紫陌秋荻。
薰草与荻花,一样是伴水而生的紫。
所以,你是薰,我是荻。恻恻思量,再无余地。
想起曾见的那个以薇为名的绝色女子,便随意地唤这孩子苏蔷,也算对那一遭相逢,一场铭记。
那时候这孩子安安静静地活在身边,恍若无存的样子。那时候也无从考虑孰是孰非,给了他血,延了他的命,也就是仁至义尽。留他在身边,私心里的真心,自己从来不敢亦不甘面对。面对的话又如何。这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索性便不去想也罢。这红尘碧落的生涯,若不死,便一字一句地活着算了。总算还存着个念想,哪一夜,哪一条街,哪一个恍惚,擦肩而过的那个人,便是他,便得以重见,便可以望了那双眼,那妖娆神色,轻轻问上一句,[你,好么]
你,好么。薰。
苏蔷冷冷地盯着那扇门,想了想,然后一脚踢了上去。
在踢到第三脚的时候,陈旧的木门终于支持不住地开了。一大蓬尘灰扑面而来,苏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用力皱起鼻子。
“啊……该死的。”他骂,然后小心翼翼地钻进房间,好奇地打量。他实在是好奇得紧。这深闭多年的门内的秘密。然而他大失所望。
窗帘深深笼着,幽暗房间里只有一只不算很大的楠木箱,几乎淹没于厚厚尘灰。
苏蔷抱怨地盯着箱子,下了半天决心,终于伸手去掀了开来。这次有了准备,忍住喷嚏的同时,恨恨地看着自己一件乳白凯斯密毛衣毁了个够。
箱子里的东西却毫无蹊跷。
几本书。作者不认得,名字也不感兴趣。
一只洁白的骨瓷杯子。杯沿上有一抹淡紫痕迹,仿佛唇彩留下。苏蔷用手指擦了擦,然后发现那是一丝干涸的血。他愣了一下,继续翻起箱子。
一块泛黄的白色丝绸手帕,质地极好。
断了扇骨的香木扇子,坠子上的丝线早已看不出颜色。苏蔷伸手想拿起来细看的时候,突然之间便散成了碎片。
一柄精致的雕花象牙梳子。
两根看起来不是很贵重的彩绘发簪,一长一短。簪上描着东瀛仕女的纹样。另外还有苏蔷很喜欢的一根古旧银簪,镶了珠贝和祖母绿。他拿在手里轻轻转了转,又放下。
很多衣服。质料,样式都是上乘的。所有的衣服,只有一个颜色。深浅不一,却都是白。
只有白。
苏蔷拿起一件衬衫在自己身上比量,重新皱起眉头。“奇怪呢……”他咕哝一句。
那个人。和自己差不多高。清瘦。有很细的腰和手腕。长发。东方情趣。喜欢白色到了古怪的程度。
“……可是你究竟是谁呢?”
那一夜晚餐的时候米特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照旧的,发了一会儿呆,磨了墨,铺开薄绢写苏蔷看也看的烦了的那两句。然后一转眼,也就是天光将明。
男孩子沐浴在餐厅的柔和灯下,神情纯净地问他,“喂,米特,院子里可以烧东西么?”
看了他一眼,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垃圾。”苏蔷淡淡地强调一下。
[秋天的时候,大概可以烧落叶吧]
“噢。”他应了一声,埋下头去继续对晚餐发起攻势。
等到发觉有什么已经彻底改变的时候,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醒来的时候,就感觉有些什么不对了。
站在那个房间大敞的门口,米特只觉得刚刚吸取的血液都已凝冻。
苏蔷就在他的面前,高高兴兴地背着手看他。
[那些东西呢]
男孩噘起嘴,扮了个鬼脸。“我听不到啊。”
“我问你,那些东西呢!”
苏蔷白了他一眼,迅速跑开,过会儿蹦蹦跳跳地捧着只大纸盒回来。“这里。”
米特惊讶地看进去,里面只有厚厚一堆漆黑灰烬。
手指猛然颤抖起来,米特只觉得冷,一丝寒意突然漫过周身。他定定地盯着苏蔷,声音低弱。
“……这是什么?”
“这是你那些心肝宝贝的遗骨。”男孩微微笑着,带三分得意,一字一句清脆玲珑地回答。
那一个瞬间,根本不能够自控。所有的血都冲到头顶,几乎就要迸裂开来。米特几乎用尽全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手掌落下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他绝对没办法承担。
勉强遏住了一多半的力道,可是仅剩的那些,仍然足以让苏蔷斜斜飞了出去,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滑落。
墙上的挂饰叮叮当当坠了一地。
他半边脸颊已经血色淋漓。
吸血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一会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摔上了门。
苏蔷坐在地上,狠狠地咳嗽了半晌,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过去。
“……米特玻西!”
苏蔷拼命地砸门,尖声大叫着。“米特玻西!你给我开门!你这个白痴!你听到了没有,你是个白痴!混蛋!”
他开始踢门,“混蛋!你开门啊,苏荻!苏荻!”
一脚踢了个空。房门幻觉般突然打开,米特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面无表情。
苏蔷的眼泪大滴大滴流淌在红肿渗血的脸颊上。
他盯着米特,突然之间便不敢再出声了。
“别叫我那个名字。”
门再次被摔上。
苏蔷死死地盯着那扇门。这一段天涯海角般的隔绝。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细细的,石榴籽般娇美的齿尖深深嵌入下唇。
“米特玻西……你真差劲。”
苏蔷慢慢闭上眼睛。他知道他听得到。
[你真差劲,苏荻]
然后他转身飞快跑开。
抓起桌上的砚台,对着墙壁重重砸了过去。顿时便是一滩墨色淋漓。把所有的东西扫落地上,狠狠地踩着他写过的字迹。
那两行永远不是对自己说出的恳求。
山草青兮,若我心。
与一生兮,然莫疑。
“……你真差劲。”
突然便没了半点力气。慢慢地,蹲下身去,坐倒在地上。不管雪白的罩衫染了多少污渍,就那样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自己的失望里面。
米特玻西……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那时候……到那时候……
不再停留 从现在起一切都将改变
在你选择的道路尽头一定浮现着眩目的光亮
为了你的话 化身为小丑继续前进哟
不要失去那笑脸
米特注视着空荡荡的客厅。那个孩子,他已经不在了。
所有任性的痕迹都已经收拾一空。除了墙上的一大滩墨渍,证明了那个小妖精的瞬间疯狂。
他的卧室里,被褥整整齐齐地叠着,从来都没有过的整齐。读过的书,喜欢的CD,都是一样,以那种古怪的端庄姿态被整理得无懈可击。
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在。不见了的,是米特的一件亚麻衬衫。平时那孩子喜欢拿来当睡衣穿的。
客厅里,鱼被喂过了。
落地窗边的盆栽新浇了水。
一双精巧的丝编拖鞋整齐地放在玄关。鞋尖指向门内。
……离开了。
又一个……离开了。像海水上的泡沫,日光一起,便无声无息化入天际。
终究还是不能够留下来。
吸血鬼悄悄地回到房间,默不作声地翻起抽屉。很久之后,他找到一张陈旧的名片。
“……喂。”
听筒夹在肩上,金红发丝瑟瑟地垂下,看不真切神情。
“那个……我想重新装修一下房间。”微微怔了一下。“是的……是我。你……还记得我?”
他飞快地放下电话,倚在墙上,轻轻喘息。良久之后,他抬起眼睛,打量这仿佛突然陌生起来的房间。
还是……算了吧。
一个人的话,又能怎么样呢。
又想怎么样呢。
微微苦笑着,眯起眼睛。仿佛突然苍老下来的吸血鬼,对着仿佛突然扩大许多的房间,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叹息在空气中丝丝撞击,有细微晶莹的破碎,一些不可见的灰烬从半空中无声跌落,刺痛了吸血鬼苍白的皮肤。他微微皱一下眉,然后重新回了房间。
就……算了吧。
一个人的话,只是这个样子。
本该是从一开始就了解
迷惑是从隔绝了季节开始
做了梦的人是我吧
全部都如同白色的泡沫般浮起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