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格了许久,阿福只好将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眼光正好瞥见了一幅崭新的设计图,正待问出口,却被维轩下了逐客令。
「谢谢你的食物,我想一个人慢慢吃,可以请你出去吗?」
「你慢慢吃吧!吃完盘子就放著,我明天再来收。」
悄然退了出来,阿福仍是不舍地瞧了里头一眼。
回到自己房里,阿福才赫然想起自己根本就忘了向维轩道歉,反倒是自己一个劲地说著自己喜欢他,这样肯定让维轩更烦恼。
完了,维轩会不会更讨厌自己?
这一晚,阿福只能抱著满心的懊悔入眠。
虽然冷了,但,嚐起来又松又软,维轩用筷子又夹了一块炸得香酥的芋头送入口中。
头一次看到这样直接又死缠烂打的人,那时揍他的举动不是警告了他吗?怎麽还有脸皮主动地跑过来再次告白。
要是处理不好是不是会变成那个女人第二,然後自己的下场又会更惨?
如果说上次是被流放到乡下,那麽这次呢?会掉到哪儿去?地狱吗?
维轩懒洋洋地吃著炸芋头,脑中不忘胡想著。
真是不懂为何阿福会看上了自己?哼,而且还十分伟大地超越了性别,维轩讥讽地嗤了一声。
对了,他不是有个女孩子叫阿芬来的?怎麽目标转移了呢?
蓦地,维轩又想起方才的对话,简直就是跟台坏掉的录放音机对谈般,阿福一直重覆著那句让他头更疼的话。
揉揉太阳穴,一股莫名的不耐烦油然而生。
维轩拿著筷子用力地搓著炸芋头,筷子碰到盘子叮叮咚咚地直响,数个滑溜,芋头都掉到地上,可是内心的烦躁却无法像炸芋头一样掉出心里这个盘子,心一横,把一旁自己所画的设计草稿给揉成了一团废纸。
似乎这个残忍的举动终於抑制住内心的烦躁,维轩心疼地把设计图轻柔地摊开。
可恶!都是阿福害的,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
边咒著阿福边後悔地努力将设计图恢复成原状。
14
爱情果然是种自我催眠,但,维轩知道自己的感觉还冠不上这麽高昂的称谓。
他只是变得比以往还要注意对方而已。
自从上次那个接吻事件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仍是如往常一般。
早上,阿福当司机,然後一起坐车到工厂上班,中午的时候一同吃饭,偶而两人还会到废弃养猪厂,带著吃剩的饭菜喂小猫,下午閒来无事时,维轩总是坐在楼梯口瞧著阿福工作,有时也会帮帮忙,不过,维轩讨厌强力胶附著在手上的黏腻触感,大部份只是在一边盯著一面与阿福聊天。
然後,下班的时候......这样想来,两人在一起的相处时间还真长呢。
真是太不公平了,维轩忿忿地想著。
阿福再也没有下个举动,一切彷如从未发生过,可是自己的内心却是受到对方的影响而愈趋烦躁。
不自觉地望著对方的一举一动,视线飘移好像失去了准头,明明与别人说著话,网膜焦点却越过对方肩头聚向那人所在的另一端。
不自觉地听著对方的一声一语,耳朵收纳宛若固定了频道,那人的嗓音总是在众多声音中显得特别大声、特别清晰。
不自觉地、不自觉地、不自觉地.........在意著。
不该如此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对方。
到那时就完蛋了,因为这根本就是场毫无结果的开始呀!喜欢上对方或是对方喜欢上自己都是不被允许的,他不能偏离轨道常理。
况且,恋上比自己小上六、七岁的大男孩,这真不是自己头脑所能分析理解的景象。
加上自己早已不是谈这种愚蠢恋爱的年龄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只自我暗示、自我催眠,而下了这个指令的人就是那个罪亏祸首──阿福。
维轩抱头痛想,他明了自己该中止这奇怪的情况。
尤其是他讨厌现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非常诡异,困扰著他原有的思绪,搞得自己神经兮兮。
既然如此,维轩打算主动说个清楚,解除指令。
走下楼,找寻阿福的身影。
「阿福人呢?」
「耶,他没在中层那里组沙发吗?早上他也不在这边耶。」工人纳闷地说著。
「谢谢,我去找找。」
跑去哪了?维轩问了好几个工人仍是没找著,他知道阿福不是那种会偷懒打混的人,但,工厂内部几乎是问遍了,维轩只好往那些工人们常纳凉休憩的地方走去。
又是人赃俱获,眼前正有几个小伙子蹲在一起抽著烟,大剌剌地有说有笑。维轩真不知该如何劝导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厉色地俯瞰这两、三个人。
工头真是的,到底有没有好好跟这些人说说,为什麽还是没有改善呢?那样就别怪我狠心了。
维轩语气尽量平缓地问著,期望能与他们沟通。
「你们几个,现在是工作时间,为什麽聚在这里?」
话一出口,有两个人识相地把烟捻熄,而另一个却仍慢条斯理地吐著气,维轩认得他叫阿昆,是上次很没有礼貌推开他的人。
「张老板,我们只是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工作。」一个打著滑头的嘴脸说著,很快就拉起他的同伴们作势要离去。
「等一下,我希望你们以後能注意一下自己的休息时间,这里是你们来工作赚钱的场所,我诚心地希望你们懂得珍惜这个地方。」否则你们真的要被列入裁员的名单里了。
「会的、会的,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对了,你们有看到阿福吗?」
「他在板模工厂那边。」
竟是阿昆回的话,这令维轩有点惊讶,怎麽问了这麽多人没人知,阿昆这人却知道,而且听著他的语气,又冰又冷,彷佛有仇似的。
「谢谢。」
道了谢,往另一间小工厂走去,还没到达就瞧见阿福走了出来。
「阿福,你来这边做什麽?」平时的工作内容不在这边,又未见阿福搬出新的基架,维轩好奇地问著。
「没什麽,只是在做件新的,试验看看。」阿福咧嘴笑道。
真的是非常廉价的笑容,维轩总是能在阿福脸上发现这样平凡又普通的笑容,宛如他随时随地都在笑著,也因此,维轩并不认为这样的笑颜珍贵或难得,以往的他只是觉得可笑,这人还真是容易满足,他是个傻子等等的想法。
但,此刻,阿福的笑容给了他一种耀眼的感觉,相当灿烂好看,他的四周像是洒满了光,好温暖。
这个想法让维轩有点不知所措,他真害怕自己突地脸红,若是让阿福察觉了,维轩打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一定是太阳光太刺眼的关系,维轩收起自己的慌张,咽下一口唾液,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15
踌躇著,维轩忘了开场白要怎麽提才好,只好继续逗弄著怀里的小猫。
呼,快说吧!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这个养猪场不会有人来的,你大可放心大声地拒绝对方、大胆地喝斥对方,然後中止这奇怪的相处局势,使自己别再心烦。
摊牌吧!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转身,认真严肃地盯著阿福说道:「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阿福一个怔忡,呆愣了好一会儿。
「嗯,我还是喜欢你。」阿福仍是笑著说,散发出太阳光般的热量,照得维轩心头有点暖洋洋。
听见有人说著喜欢自己内心实在喜悦,可惜眼前这人真的不是维轩理想中的交往对象,领略的瞬间,喜悦的心情倏地转为郁卒。
「可是......我不喜欢你.....所以......」
「我知道,没有关系的。」阿福仍旧微笑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
只是这样?太容易满足了吧!
「是吗?嗯嗯,好,我已经知道了,那麽,希望你记得我真的不喜欢你,日後也别奢求我会喜欢上你,我们的关系就是员工跟老板,拜托你以後别用对待来福的方式来对待我,就是这样,你明了了吗?」维轩一口气讲完,叫他这麽大的人说出像高中女生这样丢脸的话可是费了他大半的精力,维轩顿感疲惫萎靡,低下头抚著猫,静待阿福的反应。
「我了解了,上次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你讨厌的事了,不过,你能知道我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耳边听著对方离去的步伐,维轩迅速地抬起头来望见阿福转身中的侧脸,看著他从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那一刹那,维轩的心彷佛被另一种无形的东西给填满了,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僵,连表情也称不上。
被拒绝的人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麽他还笑得出来呢?
为什麽不是跟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样作势给我几个巴掌呢?
因为他只男的吗?所以看得开、放得下。是这样吗?
好失落。毫无任何愉悦的心情。
难不成自己对他有所期待?希望他很失望、希望他很伤心、希望他很难过......然後证明他真的是喜欢自己?
赶紧摇摇头,维轩止住这可怕的想法,放下怀中的小猫,离开这个布满奇异气氛的地方。
真是奇怪,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阿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怀疑是平常笑了太多把脸皮都给固定住了。
这时候应该要伤心才是吧!阿福又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湿热,用手抺了抺才知道自己掉眼泪了。
真糟糕,原来自己这麽不成熟,阿福责备著自己,怎麽这样就掉泪了,维轩不过是说不喜欢自己而已呀!
这感觉就叫做『失恋』吗?如果是的话,为什麽会比第一次还难过?
阿福觉得比阿芬离开自己时还伤心,有股酸酸的味道涨满了整个心里头,不知道怎麽处理这突来的情绪,阿福只好让眼泪直流。
因为维轩跟阿芬,他喜欢维轩比较多吗?不,这是不能比的,阿芬是阿芬,维轩是维轩,是不一样的。
『就算你没办法喜欢上我......我还是喜欢你。』
阿福真的很希望维轩也能喜欢自己,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地希望。
突地觉得六、七年的时光是个很大的差距,如果自己年纪再大点维轩是不是就可以喜欢自己呢?或是自己跟维轩一样是都市来的,念很多书,比现在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了呢?还是.........
阿福拼命用著跟了自己十九年的脑袋,尽力搜寻著让自己别伤心难过的理由。
16
算算来这个村庄将近两个月半了,早晨唤醒自己的蝉鸣声又多了点,台风也扫过了两、三个,维轩认识的附近村民也越来越多。
好几天前就听阿福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村里的庙会就要到了,今年的庙会是五年来的盛况,到时村子里会有很多人从外地回来,白天有拜拜、绕境的活动,夜晚则是摊贩聚集、家家办桌宴客,十分热闹。
因为在都市长大,很少能亲自体验乡村的习俗庆典,尤其是像这类的全村大活动,以往只能透过电视媒体观看基隆放天灯、盐水蜂炮等等的节庆,现今能实际参与让维轩有种莫名兴奋。
维轩回想著阿福对他说时的眉飞色舞、欢天喜地,於是,自那天起,他也跟阿福一样一直期待著这日的到来。
把话讲明後,维轩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掉进阿福的催眠指令里,他很满意现在的互动,相处时自己也不再觉得尴尬。
而阿福呢?真的很听话,他不再对自己做出拥抱之类的亲腻举动,不再听见『我喜欢你。』的低沈嗓音,也不再看到说著『我喜欢你。』的纯真表情。
一切都如自己所愿。
可是,不知怎麽地,胸口这部位好像缺了一个洞,有时不知想到什麽就如阵风没有预告地吹了进去,凉飕飕的不舒服。
一串连续的鞭炮声响唤醒维轩的沈思,倏地想起自己正帮著阿婆准备牲礼。
「阿婆,这鸡熟了怎麽办?」
「快把火关了,免得水太滚煮破皮,来,这个盘子拿去,把鸡捞上来,小心点喔!」
维轩照著阿婆的话做了,可是技术实在不好,鸡又烫,弄了老半天才把牲礼组装好。
「阿婆,这鞭炮声什麽时候才会停?」才刚问完,远方又有声响传至。
「喔!那要等神明巡完整村回到庙里之後,下午巡到我们这边时也要放。」
这样呀!真的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民情特色呢,维轩木然地想著,这鞭炮该不会是自己来放吧!自己只点过仙女棒之类的玩意儿。
堆满供品的香案点上袅袅的线香,似乎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了,维轩向邻居借了一辆铁马,笨拙地骑上去。
空气中彷佛弥漫著鞭炮的硫黄味,淡淡地飘散,随著西南风从远处吹来渐渐地扩展开。
耳边仍是不时地传来炮声炸响,朝这个声音靠近,另一种有节奏性的音调也传了过来,虽称不上锣鼓喧天,但,仍有著振憾心灵的触动。
路旁停了一堆维轩过去不曾看过的车子,还有些陆续从马路前头驶来,想必都是今天赶回来拜拜祈福吃大餐的。
阿福说要去庙里帮忙,不知做些什麽?维轩好奇心一起,连忙往大庙的方向骑去。
通至大庙的柏油路上已经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些摊贩,庙前搭起数个戏台子,虽尚未开演,但,已能想像下午及夜晚的热闹。
原以为是间金碧辉煌的新庙,但,一看却不似心中的想像,维轩一点也不失望,因为这间庙宇展现了它的古朴与庄严。
大庙门口是两根由细长龙身盘距起的粗大龙柱,龙头昂然朝上,阔鼻张嘴,且展现出扭头、转身、摆尾的动态雕刻,生动有神。
庙壁的堵上刻了春梅、夏荷、秋菊、冬茶象徵四季平安的祭祀花朵,还有一些用了不同雕刻手法的精致装饰。
越过镇门的两只石狮,维轩踏进宽阔的庙里。
一股浓烈的线香味薰得维轩眼泪直流,每一吸口都好像快被呛著,维轩抬头环视,果然是这个村子的信仰老庙,这里香火顶盛到将庙里空气焚得白茫茫一片,庙顶的网目及彩绘的庙壁也都薰得墨黑,虔诚的信徒还不时地在坛前叩拜,提著供品进进出出。
维轩霎时觉得自己身处在火灾现场般,浓烟密布,热气蒸人,只好赶紧往庙里乱窜。
人潮渐渐多了,维轩逡了一圏,连庙里的办事处都找过了,就是没看到阿福,闷不作响地出庙,回途中顺手买了两支烤章鱼乾。
悠悠地骑回,阿婆还在厨房里忙著。
「阿婆,你要不要吃烤章鱼?」
「呵,老板你自己吃吧!我老人家咬不动的。」阿婆笑著说道,接著又埋首在菜肴的烹饪中。
把章鱼乾的硬度给忘了,只是觉得香就买了,维轩啧了一声,又问道:「阿婆,你煮这麽多道菜要请谁?晚上的菜肴不是有请外地的师传来煮吗?」
「也没有要请谁啦!只是今晚大孙子会回来,很久不见了,当然要丰盛点。」
大孙子?是阿福的哥哥呀!怎麽没听他提过?
咬著章鱼乾,维轩顺便将午饭草草解决。
下午,随著热闹的声响逼近,阿婆喊了几声:「来了、来了。」便把维轩给拉了出去。
一团黑压压的人潮往这里移动,这让维轩直接联想到各地朝拜的进香团,阿婆替香案点上新的线香,等著那群人潮过来。
这村的三合院大多是座南朝北,而连接屋厝的主要马路也是南北向,因此,三合院的开口大多向东,一进来是晒榖的大埕,阿婆家的香案就摆在这个地方,维轩倏地想到,不知他们会不会绕进来?
事实证明是会的,因为神明要为家家户户趋吉避凶,扫除邪秽,所以,这群人都会挨家挨户拜访,怪不得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领头的是踩著奇妙特殊步伐的八家将,冶豔的彩绘艺术隔外引人注目,还有那造型奇特的服装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法器,皆让维轩大开眼界。
敲锣打鼓的声音愈趋响亮,维轩一定神,这群人已气势磅礴地在眼前舞著,近距离地禅述了他们的信仰与文化。
真的很有趣!维轩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著。
而後紧接进来的是顶漆成赭红的大轿子,雕刻繁复,花纹精致,不知是用何种木材拼砌成,大概相当笨重,由五、六个人来抬,方才的震撼未去,现今映入的景象又令维轩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