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一家之蛀[修改版]

7
一连几天，肖翼飞都没有特地去找过林墨，上课的时候也尽量不与他对上视线。但是他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作为林墨的课代表，传个指示交个作业什么的事情总是免不了。所以在躲了几天之后，因为要交作业，肖翼飞不得不硬着头皮又来到林墨的办公室。他一方面期待不要遇上林墨让自己尴尬，而另一方面又渴望能当面把他心里的那些问题搞个清楚。于是在忐忑矛盾的复杂心情中，他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门内传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逃不掉了。肖翼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林墨看到他，像往常一样笑着说："你来啦。"
"我来交作业。"肖翼飞点点头走进去。
"放在那里就好。"林墨向他示意了一下茶几的位置，"桌子上放不下了。"
"哦。"肖翼飞把本子放在茶几上。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接着，林墨打破沉默道："你这几天很忙吗？怎么都不见你来？"
"哦......那个，我有点累，这两天功课很多。"肖翼飞随口说。
"恩，那你要注意身体，别太勉强了。"林墨说着，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
他的杯子原先是一个装咖啡用的玻璃瓶，可以看得出已经用了很久了，连盖子都有些开裂，杯子里结了一大圈厚厚的茶渍。办公室的空气里又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虽然肖翼飞经常往这里跑，已经多少有点习惯了这种味道，但还是对烟味非常敏感。在他的印象里，林墨似乎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抽过烟。林墨的烟瘾那么大，在家里肯定是个永久性烟囱，他老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抽烟抽得太多才跟他闹翻了......
想到这个，肖翼飞突然又生气起来，却用开玩笑的口气装作不在意地问："老大，你那天发那么大的火，我被你骂得那么惨，都成了人家的笑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啊？赵鸣说......说你可能跟你老婆吵架了，是不是啊？"
"什么？......哦，那个啊。"林墨看了肖翼飞一眼，肖翼飞立刻辩解："不是我说的，是赵鸣说的！冤有头债有主，老大你要骂的话就去骂他好了！"他一口气说完，心里拼命向赵鸣道歉：不是我要出卖你啊，因为我实在想要弄清楚嘛！大不了他骂完了你你再骂我好了！我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打就算了，估计他也不会来打你......
肖翼飞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林墨开口说："那天下午......我跟几个老师之间闹了点意见，发了点火。我骂你你生气了？表扬听得太多没好处的，偶尔也应该让你挨挨骂，你的尾巴才不会翘到天上去。"
"我哪有！是为了什么事啊，现在解决了吗？"肖翼飞又接着问。
"嗯......是关于教育局拨款的问题。我准备拿那些钱给每个教室安一个视频投影仪和一台小彩电，但是有一些老师说要给办公室搞装修换空调，我火起来就和他们争了几句。不过已经解决了，再过几个星期你们上课就可以用投影仪了。这件事你不要到处说，省得又惹麻烦。"

肖翼飞点点头。前几天他就在别的老师那里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件事，有几个老师一直抱怨办公室的条件太差，空调都是用了好几年的那种老式窗机，不能制热，而且噪音很大，说希望能借这次的拨款改善一下办公条件。城南中学是很普通的公立中学，学校不大，而且升学率也并不好，所以教育局的拨款总不能维持开销，常常捉襟见肘。去年学校又刚刚加安了机房，所以一下子拿不出太多的钱。而教师办公室的装修问题已经一拖再拖地折腾了好久，一直得不到解决，老师们的不满也可以理解。
肖翼飞前几天听到一些老师在背后指责林墨这次做得太绝，丝毫不留余地，又说他一手掌揽了学校大权，心里图个什么自个清楚。想必他一定是顶了很大的压力才争取到这笔钱的，也免不了又会得罪人。肖翼飞实在有些想不通，林墨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处在这样一个不利的位置，他做了那么多本职以外的工作，整天忙前忙后没个歇处，换来的却只有冷嘲热讽。就连肖翼飞也明白，要不是林墨的铁腕作风，大家各自为营，这个学校还不知要散成什么样子呢！这下倒好，所有的错处都归了林墨一个人来承担。肖翼飞真的无法想像，在遇到自己之前，林墨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又会对谁展露出那种笑脸。
肖翼飞毕竟才只有十五岁，要不是遇上林墨，他根本不会懂得成人世界中的利益交织身不由己。而且他即使看到了，要真正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所以他只是理所当然地为林墨感到不值，甚至希望他能学学陶渊明，早些归隐田园，省得俗务缠身，也落得轻松自在。

就在林墨抬手去取一分文件之际，肖翼飞突然发现他外套的腋下有一个洞，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白衬衫。于是就指着他的衣服说："老大，你的衣服破了。好大一个洞。"
"哪里？"林墨闻言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看，"真的！算了，反正不明显，随它去吧。"
那么大个洞还说不明显，这也太随便了吧！他老婆就让他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吗？对于林墨的满不在乎，肖翼飞不由瞪大了眼睛。不过要说起来，自己几乎每天放了学都会在这边逗留很久，而他也从来不急着回家，每天下午他的办公室总是亮到最后。听说休假日的时候林墨还在市少科班里上课，辅导竞赛，寒暑假的时候也要上课，似乎是个从来不着家的人。如果他有自己的家庭，会搞得那么忙吗？或许他还没结婚，不愿意独自一人呆在冷冷清清的家里吧。想到这里，肖翼飞的心情就又好转起来。

8
时间在忙碌中总是流淌得飞快，转眼又到了初夏梅雨季节。整个校园里飘满了栀子花的香味，温暖香甜的湿润空气熏得人直欲犯困。本来这正是肖翼飞一年当中最最怠惰的时候，然而这个初夏，他却依然整天精力充沛地到处晃悠。因为暑假已近在眼前，除了备考之外，林墨那里的工作也渐渐更加繁忙起来。有时候林墨本不想麻烦肖翼飞，却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手。而对肖翼飞来说，反正有了多余的时间也只会拿来瞌睡，倒不如在林墨那里帮点忙。
期末考试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回家了，肖翼飞又留下来帮助林墨完成期末收尾工作。学生们考完了试就无事一身轻了，而老师们却还要继续做各种总结统计。林墨这边就更不用说，连续一个星期，又有哪一天不是一直在办公室里忙碌到晚的。撇开学校的工作不谈，他每天还要接待好几拨家长的来访。前些日子他狭小的办公室就差点被那些毕业班学生的家长给挤爆了，现在又轮到那些子女毕不了业或者要递交转学申请的家长们。这些家长大多是没什么文化的市井小民，本着对学生负责的精神，林墨还常常要对这些家长进行一番教育，要碰上个不讲道理的，倒是比做学生工作还难上几倍。所以只是为了接待这些家长，林墨每天就忙得不可开交。
在打发了这天最后几个纠缠不清的家长之后，林墨总算把学校工作告下了一个段落，一直陪着他的肖翼飞也不由松了口气。
"对了，我前几天对你说过的那个少科班，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可以帮你去报名。"林墨一边锁门一边向肖翼飞问道。
"好啊！反正我暑假呆在家里也没事做。"肖翼飞想起寒假的时候只是大半个月没有见到林墨，自己就浑身不对劲；要是一整个暑假都见不到他，那岂不是会憋死？如果参加了少科班，就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市少科班在暑假开的课程只是培训性质的预科班，真正的开课时间是在平时的双休日。而要想进入真正的少科班，必须要通过培训结束后的考试。
等开了课之后肖翼飞才知道，这个预科班虽然是人人都能参加，但分班也按学校编排。就是说，在这里的学生也分了三六九等。A班和B班大都是私立学校来的高材生，基础普遍很高。本来肖翼飞是没有资格进这两个班的，但由于林墨教的是这两个班，就把他编进了B班。
在这里才上了两天课，肖翼飞就体会到了井底之蛙第一次面对大海时的那种心情。一个早上四节课，前两节化学，后两节物理。物理倒还好，凭着林墨以前给他开小灶时打下的基础还能勉强应对。化学就惨了，学校里根本还没开化学课，而那个老师居然只用了两节课的时间就讲完了基础部分。搞得肖翼飞听化学课简直就像在听天书一样。等他好不容易搞清楚电子数化合价的区别，老师就要开始讲提高内容了。
这一下子给肖翼飞的震撼实在不小。他总算理解了那些成绩糟糕的学生为什么要上课吵闹、缺课旷课了，因为坐着一动不动，听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根本是活受罪，连他都有些受不了。特别是看到周围的同学都对这些难题应付得游刃有余，他更是觉得自己如坐针毡。
上了几次课之后，肖翼飞决定跳过前面的化学课，直接去上物理。反正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见到林墨，至于能不能上少科班，他也没甚兴趣，又何必非要强迫自己坐在那里难受呢。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但肖翼飞还是有点在意林墨如果知道了会不会责怪自己，所以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在化学课一下课就进入教室。但是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肖翼飞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忘了烧香，居然只逃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被林墨一头撞见了。
这也不能怪肖翼飞，林墨在A班提早下了课，一出来就正好碰见刚刚背着书包上楼的他。肖翼飞顿时脑筋飞转，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否则就这么逃课被他抓个现行，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我......"肖翼飞刚开了个头，就被林墨打断了："你先回教室去，有事下课再说。"说完就拿着讲义往楼下办公室走去。
完了完了完了，我怎么那么倒霉啊，真是怕什么遇什么。肖翼飞在心底暗叹，老虎平时不发威，他还是只老虎，怎么也不会变成病猫的！这下还真是摸到老虎屁股了。

两节课肖翼飞都听得心惊胆战的，幸好林墨没怎么发火的样子，也没对自己"特别照顾"。这倒又让肖翼飞开始不安起来：这算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他老人家觉得我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抬不起的阿斗不可雕的朽木啊？
下课后，林墨把肖翼飞单独留下来，问道："你早上怎么那么迟才来？"
"我......"肖翼飞有些支支吾吾，"我不想上化学课，太难了，听不懂。"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来个痛快点的，老实说出实情，争取宽大处理。
林墨点了点头，说："恩，这里的课的确是很难，你的理由我大概也猜到了。不过你听不懂也没关系，试着去接受一点，下学期开了化学课以后就可以学得比较轻松了。"
"可是其他人都懂得那么多，我觉得......"
"觉得很有压力是吗？其实你也不用在意，那是因为他们在学习上花的时间比你多得多。很多人一上初中就来参加这个辅导班了，整天拼命读书。你以为像你这么吊儿郎当的就能学到那种程度吗？"林墨说着揉了揉肖翼飞的头，"你能明白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就好，我让你来这里也主要是想让你见识一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让你体会一下自己的学习潜能，不要随随便便就满足于此了。"
肖翼飞想起自己毫无所谓的学习态度，不禁感到有些羞愧。他很怕吃苦，因为成绩不错，家里也从不逼着他学习，要真的让他去认真钻研什么，还不如让他死了比较干脆。林墨的话根本就是在说他不过半桶水的功夫，却整天晃来荡去地自满自足，所以林墨的口气听起来虽然并不像是责备，却让肖翼飞觉得无地自容。
看着肖翼飞低下头的样子，林墨又说："不过学习压力太大也并不好，你们都还小，我也不赞成把每个学生都过早地增加那么多的学习压力。一个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超前教育。你们现在的年纪应该好好享受生活的简单快乐，学习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一种生活乐趣，而不是硬加在你们身上的沉重负担。毕竟很多知识你以后就会学到，但是像这样单纯快乐的日子一生只有一次。"
听着他前后矛盾的话语，肖翼飞有些糊涂了，他到底是在责怪自己，还是理解原谅了自己？
还没等肖翼飞弄明白，就听林墨开口道："我不懂化学，帮不了你。而且我也不是要让你硬去把这些弄懂，只是希望你不要太逃避，也不要太有压力，能学到一些东西就可以了。"
肖翼飞点点头，只觉得这几日来的抑郁心情一扫而空。而且他渐渐发现，一旦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去学习，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反而变得容易接受起来。而且他也对化学实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化学课也没那么难熬了。虽然还有很多东西听不懂，却也没那么排斥了。

9
三个星期的培训结束后，肖翼飞参加了考试，但由于化学部分还是差了一点，就没有考上。回校拿成绩的时候肖翼飞觉得有点遗憾，但林墨却安慰他说没什么，他已经尽了力了，就算再厉害，也不能靠一个月的时间就补得上人家一年内学到的东西。而且接下来就要进毕业班了，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搞竞赛，等上了高中再去争取也不迟。
听林墨这么一说，肖翼飞就释然了。而且林墨说他已经进步了很多，要带他去吃肯德基作为奖励。这样一来，肖翼飞心里最后那点小小的不快也顿时烟消云散，又一个劲的老大长老大短的跟他套起近乎来。
对于家教甚严并且手头没有太多零花钱的肖翼飞来说，能吃到一餐肯德基简直是天大的享受。看着肖翼飞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学着他老爸用深恶痛绝的口气批评洋快餐的样子，林墨只是宠溺地笑笑，让他把所有的餐点都尝了个遍，直到再也撑不下为止。
摸摸吃得滚圆的肚子，肖翼飞突然想起家里还等着自己吃午饭呢，总不能说自己已经被垃圾食品填饱了吧？这肯定会招来半天的数落。再吃一顿午饭？那更不行，肚子已经随时有爆炸的危险了，哪里还吃得下去？
肖翼飞为难地看向林墨，林墨却好像知他所想似的，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递给他："向家里打个电话吧，就说你老师叫你留下来有点事，不回家吃饭了。要是还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
肖翼飞开心地接过电话，向家里打了个招呼，接着又看向林墨："老大，你下午有空吗？"
林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想去哪里玩？我陪你。"
耶！肖翼飞兴奋得要跳起来，拉着林墨在游艺中心里泡了一下午。林墨开始只是看着他玩，后来拗他不过，也和他一起玩起来。
肖翼飞浑然不觉这么做严重违反了学校三令五申不得出入游戏厅的规定，还把个教导主任也拖下了水。这可让林墨以后还怎么在学生面前树立威信？不过好像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射击、赛车、投篮，甚至还有打鼹鼠这种无聊游戏，都让他们玩得津津有味。
恋恋不舍地走出游艺中心，肖翼飞还是觉得不过瘾，一路上用手做出射击的样子，瞄准马路对面的行人开枪，嘴里还发出"呯呯"的声音。看着他孩子气的表现，林墨只笑着摇了摇头说："真看不出来你还会玩这些，平时也经常来吗？"
"当然不是啦！我哪里有钱玩这个啊！而且要是被我爸妈知道了，非宰了我不可。他们老是说这种地方不三不四。他们又没来玩过，怎么就知道不三不四啊！"肖翼飞一想到家里提起游戏厅之类的地方就像说到毒瘴魔窟一样，真有点无法理解，"最初是赵鸣带我来的，他那才叫精通呢！一块游戏币能玩上俩小时！这儿离学校远，不容易被老师发现。不过我也不能老是让他请，就不来了。"肖翼飞随口说着，早把林墨就是他老师的事实忘了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