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冰凉,更冷的,却是心,如坠冰窟。
「你问我『为什么』?!」
「她死了,竟是用当日的一条白绫自尽,你倒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好端端的,怎会平白无辜说出这样轻生的话来?!」
「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见了你,只一面,就会绝望到放弃一切?!」
「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把别人逼进绝路在你看来很有意思么?!」
「你到底想怎样!」
「我到底要拿你怎样!」
声音嘶哑狂乱,如同一只末路穷途的困兽,再无法挣脱束缚,只能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疯狂地怒吼咆哮。
再后来,我已经听不清他在嘶吼些什么了。
牢牢地被寒蹊禁锢在身下,身体被打开到令人羞耻的程度,伴随着周身越来越高几近滚烫的温度,我的思维越来越迟钝。
『......二哥,不要......蹊,停下......宇文寒蹊......』意识里断断续续地这样想着,却丝毫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挣扎扭动身体试图逃避。
变故突生。
那一刹那我感到时间仿佛凝滞,异样而细微的声音仿佛被放大、被拉长了无数倍,化作无穷无尽的折磨,残忍地不断回荡在我的耳畔--那是锐物刺入身体的声音。
是我手中的墨玉簪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它是如何刺入寒蹊的血肉,一毫一寸地推进,那是怎样一种尖锐而锋利的痛楚。
我吓呆了,忘记了挣扎,也不敢乱动,怕加重他的伤势。
他伤得似乎很重,全部的重量已完全压到我的身上。我有些气闷,却忍住了一动不动。
不敢回头,我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哪里。他的血很快地蔓延在我的脊背上,晕开温热湿润的一大片。
他的头无力地垂落,枕在我的肩膀上。
死寂的沉静,我仍旧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他轻轻地开口,气若游丝,「......笙,对不起。」
我的声音直到这时才回归自己。不假思索地放声唤着青叶,声音喑哑而凄厉,就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青叶的脚步在打开房门进入房间之后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之后便不再稳重。
他还是个孩子,这一番混乱景象怕是要吓到他了。
然而在他帮我挪开压在身上的寒蹊、一丝不挂的我努力坐起身来的时候,我却在那双黑白分明冷定异常的眸子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气,莫名的熟悉。
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想就匆匆略过,当务之急是救重伤的寒蹊。这么多年的剑总算没有白练,我手中的簪子几近刺入他的心口。所幸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下手有了些许的偏差。
吩咐青叶去传唤太医,我则胡乱披了件衣服守在床边,寒蹊的手腕被我紧紧握得青紫。
床上静静躺着的人气息奄奄,面容苍白如纸,因疼痛而眉头紧皱。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突然想起之前寒蹊狂乱中吼出的菡太妃的话,『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
......蹊,如果你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
第二十六章
簪子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入,堪堪避开致命的一点,让人不得不惊叹于那接近极限的毫厘之差。
伤口虽然不大,却很深,流血不止。
拔出簪子,然后止血。匆忙赶来的太医们惶惑而有序的忙碌着。
可殷红的鲜血仍然如同泉涌,染红一条条原本雪白的绷带。
我无能为力地感受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寒蹊的手腕逐渐冰冷,心里满满的都是惧怕,怕他也会像先前的许多人事那样决然离我而去。
血终于止住了。太医们退下去,吩咐说二殿下需静静调养,方才不至落下病根。
寒蹊的容貌很像父王,尤其是那种肖似的俊朗与英气。我看着他,就想起重光殿见到父王的一夜,行将就木的帝王身上散发的,是一种清和而纯净的气息。而此刻面前的人,却更多的是轻飘渺远,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夜色中的脆弱。
那一夜他的眼睛始终阖着,面容失色毫无生气。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投射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本以为他睡熟了,可就在我放开他已经淤血的手腕、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手却被他反手扣住了。
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是同样的苍白与冰凉。那双握住我的手是如此轻软无力,让我怎能狠心甩手离去。
毕竟折腾了半宿,我累得趴在床沿就睡着了,连青叶为我披上暖和的玄狐裘都浑然不觉。
翌日清晨,我在浑身散架似的酸痛中醒来,立刻对上一双暗蓝色深似寒潭的眼睛,眼神无比的柔和温存。
寒蹊却在我抬起眼帘的瞬间别开头去。
十指依然交扣,谁都没有挣开。
静默良久,正在我放松身体准备继续补眠的时候,他突然很用力地握了我的手,一字一顿地开口,「笙,昨夜的事......你肯原谅我么?」
我一怔,睡意全散。想起他粗暴狂乱的一面,仍是心有余悸,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去,呼吸也有些急促紊乱。
「二哥,你先不要想太多,好好养病才是。......况且,昨夜,你其实并没有真正做什么,不是吗?」我以尽量稳定的嗓音回答他,太医说他不可以受到大的刺激。
「仅仅是这些,难道......还不够么?」惨淡一笑,他的声音满是痛苦,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颈项。我知道那里有大片紫黑色的淤血痕迹。
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抽出与他交握的手,整了整衣物离开。
关门的时候不经意回望一眼,看到他抬起的手臂,怔怔地伸出,向着我离开的方向,满手空落。
北风吹彻。
逃也似的离开锁燕楼,我倚靠在太液池边的干涩粗糙的楝树下,茫然地凝望着一池清澈水色,心里杂乱无绪。
冬天的天空是颓败的灰白色,楝树光秃秃的枝桠直刺苍天。
昨夜寒蹊所为,理应算是很过分的。而我已不作他想,只觉得累,心里是无尽的疲惫倦然。
身后青叶的脚步声走近,「王,天凉了,回去吧,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我摇了摇头,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寒蹊--接受,拒绝,或是装作忘记。
「王,......寒蹊殿下,刚才已经离开锁燕楼了。」
心里一痛,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此时断然不能妄动。是为了顾及我的心情,才强撑着离开了么?
蹊,何苦......
「那么,就回去吧。」
发生在那一夜中所有的荒唐纷乱,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概不了了之。与寒蹊的相处,彼此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相互逃避着。
仅三日后,寒蹊带病勉强为菡太妃举行了葬礼,葬在景王陵玉钩斜墓。
我没有参加葬礼,那一日,我在扶摇殿蔹太后离开的院落里,将那只墨玉镶金簪子摔得粉碎--只有我看到,在那只簪子极为隐秘的地方,刻着一个古老篆体的『荨』字。
而我决定,从此放下上一代人所有的过往。
那些并不属于我的前尘往事已经羁绊了我太久太久。
新年将至,景王宫上下一派喜庆氛围,大红的宫灯挂满屋檐回廊,连宫人们的脚步似乎也都轻快起来了。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依约,和亲的日子就要到了。
对于这位政治手腕强硬的夕颜公主子嫣,我是没有丝毫好感的。间接地,便是她从我身边逼走了隐光。
种种事情错杂,我的心情低落,于是决定同青叶出宫散心,寒蹊也并没有阻止。
记得栩然曾经对我提到过,旸京城南有一片梅树林,遍植白梅。梅花盛开之际,淡而清幽的梅花香飘飘然在整个天地之间。
一路行来,心情愈怯,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终于到了,入目皆是纯白一色的梅花,银状素裹,如云似雪,令人的心里也如这花般纯净起来。于林间漫步徐行,有暗香盈袖。清风拂过,飘落的花瓣如白色翩舞的蝶翼,飘飘洒洒落满人的衣衫。
心下却又不由得怅然。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栩然,或许,你我终是缘浅。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会是另外一场不期而遇。
旸京城的五陵公子们在白梅树林的深处文期酒会,宴饮寻欢。
我远远地站在一株白花盛开的梅树后面,只一眼就看到那个优雅温文的身影。
是栩然。如初见时一般的天蓝色锦缎长袍,其上流云翻飞,风流俊逸。只是侧影,却依然让人感受到那人的清朗无羁,而不是在我面前通常的压抑隐忍与小心翼翼。
目光随即落到依偎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水绿色的轻薄纱衣,婀娜的身段,灵蛇髻上的十二支花钿闪耀着,晃乱了我的眼睛。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栩然抬手,揽上怀中人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举手投足间是再不过的自然而然。
那一刻,心灰意冷。或许我本就没有立场期许什么。与栩然的交集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中,彼此迫不得已的相处。而年少的轻狂无羁如一层薄而透明的纸,轻而易举地隔断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传闻中青楼薄幸的迷蝶公子梁栩然,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更为真实的存在。而于我,则是全然的陌生。
而此刻,双手捧起我的脸,静静地望着我暗沉沉的黯然眼睛,青叶的神色漠然--若有所思,无动于衷。
第二十七章
和亲的日子如约而至。
我坐在殿堂高处的玉座上,一身黑色绣金龙袍沉稳而庄重。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脸上相似的虚假的微笑,我反而是唯一面无表情的人。
漫不经心地一口口啜饮着翡翠琉璃盏中淡金色的美酒,醇香馥郁。微微晃动杯盏,水面迷离的光影潋滟。
丝竹管弦,仙乐飘飞,衣香鬓影,觥踌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利益一致的人群巩固着彼此之间的维系,从没有一场聚会只是单纯的盛宴。
灯火明灭。我手中的翡翠琉璃盏空了又满,醺然薄醉,视线朦胧如雾里看花。
烛影摇红,一夜缱绻。
清晨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浑身酸软。
好不容易双眼对焦,入目是熟悉的浅米色床帐。
呃--?我昨夜睡在锁燕楼?......不是王后的朝阳殿?
那么,与我翻云覆雨缠绵一夜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身后那人横过我腰间的手臂,也在突然之间让人觉得滚烫难耐。
屏气凝神,我的视线小心翼翼地一寸寸下移。浅米色的帐幔,暖橙色的流苏......
--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斑驳陆离,乱如落梅,密密地落满白色的床单,让人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一个战栗,怔愣片刻,猛然转身。
气息交缠,近在咫尺处,是寒蹊俊朗坚毅的面容,苍白异常。暗蓝色的眼眸,眼帘半敛,目光深沉而温柔,不知已这样默默地注视了我多久。
我慌乱地向后挪开身体,无比渴望逃离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却发现这个动作只会让我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修长的四肢,柔韧的身体,滑腻的肌肤,白皙的肤色,寒蹊的身体堪称完美。可现在,他的身上青紫暗红,斑斑驳驳的全是伤痕,如同惨遭凌虐。
我的头脑中轰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令人惨不忍睹的身体。努力地回想着,也只模糊地记起,昨夜的自己,是完全的恣肆放纵,发泄着连日来所有的不快与阴郁。
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身下血迹斑斑的床单,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愤怒与狂乱的报复降临。
然而没有,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两人此起彼伏暗暗相和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圈进他的怀抱中,安抚地在我背上轻轻抚摩着。
「笙......」叹息一般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我的耳际。
随即温柔的吻落下,徘徊在我的眼角眉梢,渐渐向下,却始终避开我的唇舌。
锁燕楼后的浴池中,我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倚靠池壁坐着,心里暗自思量。
不远处的水中,寒蹊清洗着身体,动作有些艰难。见状,我靠过去出手帮忙,而他顺从地任我动作。
张了张嘴,那声『二哥』我却无论如何再也唤不出口。沉默了半晌,我咬咬牙,毅然开口,「你不是曾经问我,究竟我想要怎样么?我想过了,......寒蹊,放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我的声音十分冷淡,响起在氤氲模糊的水气中,很轻,却清晰无比。
之后,却换作了他的沉默,阖上眼睛靠在我的肩膀假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开口答应。一旦我离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景王大位,而不必纷扰于流言蜚语。
若我离开,青叶也会过得容易些。近些日子来,青叶无时不刻不在顾念着我的安全,堤防着暗算的黑手,食物饮水总要亲自查看才肯放心地给我。心力绞瘁,人亦渐渐清减。
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蔹太后不在了,而我依然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大景新迎娶的王后,焱国公主子嫣,有着如她的名字一般嫣然如花的美貌,却并不让人觉得俗艳,而是给人很清丽的感觉。可在我的眼里,她的姿容远远不及我的俊美无双的隐光,不,应该说是她的胞弟焱王子煌。
昭阳殿。
眼前的女子一袭绛紫洒金锦袍,玉柳卓然,无比的雍容华美。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声若莺啼,步若摇莲。
洞房花烛之夜景王夜不归宿,而独守空房王后竟没有丝毫疑问。或许是她太清楚自己的地位与立场,不得已选择沉默。而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是,她只是暂时隐忍,休养生息。
这个在焱王族内乱中最终独掌大权纵横朝野的女子,其手段的冷硬残酷自是不容小觑的。甚至,她的文韬武略,使她在焱军队中流传着『冰原之鹰』的称誉。[陌(深情款款状):公主殿下偶爱你!......]
而近两年前起,她用尽手段逼隐光回国即位。其中原由,我无从得知。
最终她成功了。隐光离开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人。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对她无比憎恨,现在依然。
低头轻抿一口青瓷盘花盏中的茶水。清冷的茶香萦绕唇齿,浅淡而悠远,令人回味无穷,却又抓不住那一屡虚无的茶香。
「真是好茶。」我不禁赞叹道。
「王喜欢就好。这茶其实只是普通的『溟澈』,只不过产自景焱交界北溟山的北麓焱国境内,烹制的方法也略有特殊,自然与大景境内常见的『溟澈』不同。」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态度冷淡却毫不失礼。
那样的清浅一笑,竟让我隐约看到隐光的影子,不由微微一怔。
「......甘心么?」这话竟就脱口而出,声音极其轻飘。是啊,怎会交出拼命争取而来的、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甘心任人支配?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兀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别开目光,望向窗外已是抽芽发花的迎春花枝。
「一直以来所有的努力,不就是等待这一天么?等他回去......就够了。」再开口时,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眼神既清且亮,声音却是低低的,「若是我不答应和亲,只怕他会更加恨我。」
我看着她徒然落寞的神情,心里亦空落落起来。总是有一份责任与担当,推卸不了,逃避不了,绝望决然地束缚住每一个人。
「王见笑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怎能让人不操心。」她又是一笑,清清淡淡,又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关爱与宠溺。而我分明看到了那笑中不加掩饰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