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判断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我只是开始明白,人没有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很幸福。
刺客事件之后栩然再不肯放我单独一个人,且在我看来有些小题大做地剑不离身。我有些不以为然地伸手取下他腰间的长剑,抽出,看到银色的剑刃上映出出自己墨黑的瞳,在清和的剑光下显出微弱而迷离的亮色。
迷蝶剑,我微笑,这样轻浮花哨的名字,果然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剑却是气清而风华内敛,当真是一把好剑。「只可惜,剑的主人,......」我佯叹气,却在某人复杂的目光和嘴角加深的笑意中没了下文。
与栩然虽算不上夜夜笙歌,却过得恣肆而妄为。
不久蔹妃回宫,已完全敛去了先前的萧索沉郁,开始垂帘听政。很多时候我在朝堂之上,安静地听从,简单地重复。那双珠帘掩映之后的纤纤素手,柔弱却是牢固地掌控着整个王朝,以及我的一切。
蔹妃,不,应该叫做蔹太后,她取走了龙渊阁相当一部分卷宗,其中包括一些只有景王手札才能调动的机密卷本。我知道那里面记载了宫闱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而这萧墙内部阴沉晦涩的另一面,是永远不会出现在正史中,披露在世人眼前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看到她眼底愈加浓重的阴沉与恨意,事到如今她应该已不需要忍耐或顾忌什么。而唯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始终按兵不动。
直到有一天,扶摇殿苍凉的青烟冲天而起。我匆忙赶去,却只看到院落中央煌煌的火光。那些卷宗的残堆故纸在金红色的烈焰中逐渐蜷曲焦黑,最终幻化成漫天飞舞的翩翩蝶翼,旋舞,飘摇,......没入尘埃。
明灿的火光掩映下蔹太后的面容狰狞可怖,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诡异犹如魑魅。
夏的热意逐日退去,转眼已是丝丝初秋的微凉。繁花落尽,入目是满园的萧条冷落。
一整个夏天,北疆的战报不断传来。两军对垒,僵持不相上下,双方主帅短兵相接......最终达成和解协议。
焱国撤兵称臣,向王朝纳各项岁供,百年内再不进犯。并且为表诚意,焱国君之姊,夕颜公主择日和亲大景。
至于那份莫名其妙的和解协议是如何出台的,军报上并未详言,却也无人深究。捷报传回时朝堂上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欢喜的气氛瞬间冲昏了每一个人长期焦虑担忧的头脑。
我没来由地感觉到骤然降临的凄冷寒意。蓦然回身,隔着珠帘,是人影依稀的衣香鬓影,风扰动一帘翠玉和鸣。
第十五章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茶余饭后的人们再次提到发生在景王寒笙元年的那场血案,仍然会唏嘘不已。
沈家在朝的臣子们在极短的几天时间里陆续获罪下狱,各项罪状确之凿凿者有,更多的人则是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那个清冷寥落的秋日里沈家人血溅三尺,蔓延的鲜血浸透了刑场的地面,染红了观刑者的眼睛,晕出了一个异常沉闷抑郁的秋天。
炀京的人们在莫名所以中感到巨大的惶恐与不安,所有的人都暗自紧窒了一呼一吸,言行举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惟恐下一场血光之灾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然而沈氏百年望族的衰亡没落如同一场夏日的疾风骤雨,突如其来,转瞬间却又风流云散,消弭于无际。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当所有噩梦般的记忆在时光中淡去,惟有刑场那些古老而巨大的黑色玄武岩地面方砖一如重生,凝出胭脂般妖冶冷艳的色泽,醴艳宛若秦楼女子嫣红的唇。
沈家的灭门惨案给我带来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撼与冲击,其中丧命者百余人,那毕竟不只是黑纸白字上一言而过的寥寥几个数字,而曾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我不在乎问斩的旨意上加盖的是自己的印玺,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指责,不在乎后世的史学者们是如何批判这一惨案,我只是无法置信,蔹太后,十五年来那个一直看着我长大如同母亲的人,居然真的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如此冷酷嗜血。
心中一片空茫,我无意识中行向扶摇殿,却不知道自己去那里要做什么。
推开殿门的一刹那,蓦然怔楞。
秋日如血的残阳余辉重重地覆压下来,昏黄暗昧中蔹太后端坐临窗抚琴的背影异常寥落,沉闷地几乎让人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急弦翻雨,翩飞的手指起落中,凝重的琴音铮然而起,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哀伤。
走近了,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我看到她纤长的手指已磨砺出斑驳的血迹,在古琴朱红色的冰弦上留下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捉住了她不断滴血的手指,我拿出丝帕小心地拭着血迹。她的手指冰凉没有温度,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着。
沉沉的死寂取代了戛然而止的琴声。现在的姿势已是逾矩,我几乎贴到了她的背上,双臂环过她的身体。然而谁都没有动,我感到些微的心疼,因为她的了无生气。
「寒笙,你......恨我么?」幽幽的嗓音响起,带了一丝的叹息。
我闻言怔然,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她是看不到背后的我摇头的。欲张口,却是无语。
恨她么?曾经有过,在她恣意操纵我的人生之时,在隐光莫名的失踪之后,那样的无力感让我近乎万念俱灰,惟有深刻入髓的恨意,犹如烈火燃熄后的余烬,幻化成纷扬弥漫整个天地的大雪。而最终,往事漫随流水,花落杳然无痕。
「是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你又怎能不恨我呢......」面对我的沉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语一般。
「不,母后。」我开口。她惊讶地猛得转回头来,眼睛里有短暂而明亮的光芒一闪而逝。
「曾经恨过......可后来,我常常想,我其实应该感激你的。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已活不到今天;若没有你,我又怎会遇见隐光......以及栩然......」微微一笑,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浮生一梦,此身已然,还要计较些什么呢?」
这一番话说得的确是我的真心言语。她直直地凝视了我片刻,突然惊慌失措地开始摇头,语无伦次起来。「怎么办,笙儿,......已经晚了啊,我几乎灭门沈家,宇文寒蹊不会放过我和梁氏一族的,还有你......我最终还是做了最愚蠢的决定,可当年羽荨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先王忍了,可我不甘心看他们逍遥于世......」
羽荨......母亲,当年就是死在沈家手里么?知道这点,我的心里却没有过大的波澜。沈家在朝野中根基甚深,也难怪父王隐忍退让。
相比起来,更加让我担忧的是眼前的人。多年来支持她的信念便是一场报复,如今遂愿,反而失去了生命的重心。她的眼神开始空洞散漫,任我怎样软语相劝都无用。
毫无办法中我的手抚上琴弦,纯净若山涧清泉的琴音流泻。
我并不工于琴,始终认为琴瑟太过柔弱,也太过伤情。我喜欢的是笛音的清越悠远,翩然无羁。而此时手边惟有古琴一张,收敛心神用心弹奏,渐渐的她激动的情绪开始平复,安静下来专注聆听。
一曲终了,我扶她回内室休息,关上殿门前我回身一笑,轻轻开口。「母妃,我会让栩然安全离开的。至于我,......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我仰头望向西方渐晦的天空,嘴角扬起一抹笑,却黯然至极。
栩然,再见。
寒蹊,一如当初暗自的誓言,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很久以后当我独自行走在烟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曾细数有关景王宫的寥寥记忆。我常想当时的自己虽然看似冷定漠然,实际上却总是太过感情用事,几乎我的每一次重大的决定都缺少理性的思考与判断。而以我的近乎幼稚天真的种种想法,在那样诡异扭曲的世界里居然可以安然无恙,不可谓不幸运。
我也许会抱着些自嘲的态度看待过去,那一场场自以为是的坚持,然而,却从不曾后悔。若光阴流转,前尘轮回,我相信自己仍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第十六章
「你在这里坐很久了,......起风了,不冷吗?」
一片寂静之中蓦然响起的声音,让本在兀自出神的我猛地一颤。恍觉面前的光线被遮挡住了,我倚坐在太液池边的楝树下未动,只是本能地抬头仰望。
我微微眯起眼睛。栩然的声音泠泠听不出情绪,而我突然非常想看清楚此刻他的表情。逆光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只看到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比月光更加清亮的流光飞舞。
他向后退开一步。
月光再次倾洒,透过楝树交错纵横的枝桠,幻出一地斑驳摇曳的光怪陆离。楝树曾经浓密荫翳的叶子,早在入秋的第一场寒风里,就已一夜间凋落殆尽。那场风停以后,银杏树金黄色的扇叶铺展满地,犹如散落的阳光;而楝叶枯黄干涩,在脚踏上去的瞬间清脆地碎落。
夜空中月已西沉。傍晚离开蔹太后的扶摇殿,我信步闲庭,却终是来到了太液池边。自失一笑,也就寻了以前的位置坐下来,凝望一池秋水。心安然沉静下来,呆呆出神一直到现在。
握住栩然伸向我的手,稍一用力站了起来。腿脚因长时间不活动而僵硬酸涩,我身子一软,但被及时揽过靠在他胸前。
「栩然,你的手也好凉,找我很久了吗?」
「是。我在离云殿一直不见你回来,就出来找你,可走过很多地方你都不在。」
「可你明知道的,我喜欢太液池,喜欢在这里凝神望水。」我的视线再次投向波光微漾的水面。残荷已尽,秋水惊寒。
「......并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想要看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话语里流露出的一丝失落让我心疼,但在同时也使我幡然清醒。我总是在不自觉间沦陷入他的脉脉温情里,任性地抛开一切繁冗琐事。只是,这一切,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即将成为过去。
「栩然,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爱看太液的水么?」我低头看向黑色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心底陌生的感觉升起,水面随波微曳的面容精致到几近完美,有着狭长的凤目和浅绯色薄唇。一刹那的失神间,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精神恍惚中看到的母亲的幻影,于是我下意识地对她微笑,伸出右手想要抚上她的面颊,却在指尖触到水面的瞬间,眼中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手浸在冰凉的秋水中,丝丝缕缕沁入的,是彻骨的寒意。我却怔怔地没有将手收回,感受着此刻的冰冷,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
「你在做什么!」栩然半强迫地拉了我离开水边,解开衣襟将我的右手贴上他的胸前,温热的触感让人心思游移。
我挣了一下,他却没有松手,反而顺势将我压到怀里圈住。他的怀抱温暖舒适,我埋头在他的颈项里,闷闷地继续开口。
「......最初的时候,我也只是无意识地,喜欢上长久地坐在这里静静看水。后来,我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太液的池水清透明澈,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而那人,我却无缘再见了。心里无比希望他回来,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此只能暗自缅怀,那是怎样一种消沉无望......再后来,我发现有另一个人的眼睛,有着与隐光如此相似的清澈......」
「王,说了这么多,你是想要告诉我,我只是个替代品么?」轻轻地开口,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可,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你面对我时所有的微笑,其实都是给另一个人的;但是,我并不在意呢?」
我哑然,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回答。重重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震惊。再开口时,声音里融入了刻意的冷漠。「可是我在意。每次看到你与他似是而非的清澈目光,我的心都会碎裂般痛彻,所以我不能忍受自己再见到你了。明明是,你们做了相同的事情,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而他却不知今昔何处?!」
「相同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环在我腰间的手向下滑去,我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真是可怜呐,这么说来,我仅仅是你的试验品?因为他的失踪而起的一场挑衅?」他的声音冷冷地,让人听了心寒。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清晨里,他短短一日的放肆、戏谑与轻佻,而后在我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温柔如水。此刻细想,我竟恍然无从知晓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难道你认为,除了这副身体,你还曾得到过些什么?」话虽违心,可事已至此,戏也只能演下去。或许,从头至尾自作多情的都只是我,而已?
「那,就让这身体,再陪我最后一夜,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他禁锢在树下,圈在手臂中动弹不得,背后是楝树干摩擦的粗糙质感。
我没有挣扎反抗。闭上眼睛,我看到自己这一场迷蝶晓梦的终结,迷梦中翩然远去的蝶翼渐不可见。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他低下头,灼热而凌乱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侧,动作第一次如此恣肆,吮吸舔舐的唇舌重重地落下,烙印一般力。
疼。我咬住下唇,微微侧了头,目光散漫地掠过水面。
月光黯然失色,夜已是最为黑暗的更阑时分,无尽的黑夜弥漫,而太液池的水清澈依然。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天空却是阴沉的铅灰色,彤云密布。
起风了,深秋的风真的是很冷了。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襟,靠在树上的坐姿未动。
栩然终是没有强迫地抱我。最终他只是伸手抬起我的脸,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浅淡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光华流转宛若流岚。转身离去,风漫扬起他的衣袂犹如翩舞的蝶翼,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沉沉夜色里,消逝在背后凝望的我的眼中,却深刻在我的心里。
又一阵大风吹过,雨开始落下,淅淅沥沥很快大了起来,打湿了整个灰色蒙蒙世界,恻恻阴寒的秋意弥散。
我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冒雨冲回离云殿,还是仍然躲在这树下避雨。
楝树稀落的枝桠已经无法阻挡倾盆而下的雨水。雨滴连成浓密的线,犹豫间衣服已被冷雨浸透,寒风一过,我无法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抬手抹了一把满面的雨水,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帘。
雨水冰凉,打在身上却是一阵阵灼烧似的痛。
从来没有觉得太液池与离云殿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抬起头是弥漫整个天地的灰色,望不到尽头。
身体好重。明明冷得颤抖,体内却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好难受,为什么还没有到......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熟悉的温暖包围,是栩然。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得到一个摇晃的人影。
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与力气,我开口,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走......」
却是不自觉间手已扯住那人衣袖,牢牢地不肯松开。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突如其来地淋雨以及低落的心境令我高烧不退,持续沉沉昏睡。
勉强睁开眼睛已是在几天后,可以听到窗外潺潺的雨声。
视野中没有栩然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见我醒来,蔹太后端坐抚琴手指停下,袅袅的琴音消散在雨声中。
她起身走过来,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间冰凉。
「......他,已经离开了?」
她点头,眼神黯了一下。许久,侧过头望向无际的铅灰色天空,「寒蹊,即将兵临城下。」
翌日寒雨初歇,风流云散,久阴多日的天空终于重现清明,我的心里却有茫然若失的怅怅之感。那些丝雨连绵的日子里,纵然空气里满满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却可以在温暖安静的室内,如冬眠的兽一般静静蛰伏着,闲逸而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