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先回公司去,老爸找我。"秦若阳在后头喊。
他偏过身子看他:"韩殷马上就要来了,你现在走?"
"嗯,老爸好像很急的样子。替我跟韩殷打声招呼。"他挥挥手便走下天台。
陆宋桀也挥手,脑袋里空荡荡的。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好像其他人都在改变,只有他还原地踏步。
韩殷"噔噔噔"地踏着阶梯上来,陆宋桀一见他便问:"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咦?这是今年的新笑话?"韩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幸好,还有一个垫底的。陆宋桀想。
☆☆☆
"你是说,开发琉岛?"秦若阳将刚刚听到的话浓缩成简短的一句。
"没错。"秦父背靠老板椅,食指在桌边安然地打着节拍,"公司明年预计建造一所主题公园,我正愁没有合适的地方,偏巧你就挑了这时候去琉岛考察。"
他感到一丝不耐,然而表面上却依旧维持了平静的口吻:"我不是去那里考察,我是去参加莫赟的葬礼。"
"动机并不重要,只要结果一致就行。"秦父站起来,身子越过隔在中间的办公桌,靠近他轻声道,"琉岛是个好地方,一定能吸引游客。"
"可是那座岛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你难道打算收购农民赖以生存的菜田?"他有些震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素来朴实善良的男人,竟被利益驱使着,做出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或许由于见过太多人情世故,才使得曾经清明透彻的眼神,终于变得浑浊不堪。
秦父用力坐下,老板椅转过180度,面向一整块的落地玻璃,视线在高达77层的摩天大楼上,遥遥搜寻远处根本望不见的南方小岛,仿佛已经看见大把大把的钞票,自那头源源不断地涌出。
"怎么会呢,农民们需要生存呀。"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狡黠笑容,"何必动用有主菜田,那岛上不是还有一块很大的荒地吗?"
"很大的荒地?"秦若阳眯起眼,浑身顿时被一股莫名的恐慌所笼罩,"该不是指旦夕山?你要拔掉山上的老树?"
秦父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还是我儿子了解我!"
怎么会?他竟打起千年古树的主意!
"爸!那棵树是琉岛的象征!你以为岛民会同意你......"
"不过,不过。"秦父打断他的话,自老板椅上立起,慢慢地跺到秦若阳身边,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拔掉那颗老树,而且连旦夕山也得一块儿铲平。"
"什么!?"
这回他慌了,他真的慌了,再也无法保持惯常的冷静。他站起来,摇晃着脑袋,语无伦次:"不可能!这是妄想,没有人会答应的!"
秦父牢牢捏紧他的肩膀,手指深嵌入衣衫:"所以,我才把说服岛民的重要任务交给你。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秦若阳看着他,眼神交汇,毛骨悚然。
☆☆☆
他于是又悄悄回到琉岛,不想惊动太多人。
岑伯伯虽然对于他的突然来访感到惊讶,不过仍然是很热情地招待。
"若阳啊,这次打算停留多久?"他邀请他吃晚饭,准备了满桌的小菜。
"呃,还不确定。可能有些时日,实在打扰了。"他忙着赔不是,发自内心无地自容。
岑伯伯不知内情,客客气气:"哪里。我们岑穆要知道你长住,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听见那个名字,手中的筷子忽然顿住,抬头问:"岑穆去什么地方了?"
"他说到海那边去买点东西,很快......"
"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娇小的身影便出现在门边,垂着脑袋脱鞋子。
秦若阳没多思索,推开椅子站起来,手没拿捏稳,一只筷子落在了地上。
岑穆应声抬头,见到饭桌边的人,脑子霎时罢工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恢复正常。
"秦若阳!你怎么回来了?"他冲过去一把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收紧手臂。心想,他怎么回来了?
秦若阳的心脏"怦"一跳,接着闻到他头发上新口味的水果香,不觉有点失神。
"我,回来办些事。"
晚饭过后,岑穆到楼上收拾房间,给不速之客腾出空位来放置床铺,秦若阳在楼下找机会同岑伯伯谈琉岛开发的事宜。
"你说,要把琉岛发展成旅游景点,是怎么回事?"岑伯伯一脸茫然,愣愣地望着对面同他谈论生意的秦若阳。这孩子多年不见,怎么一来就尽跟他讲这玩意儿?
"我父亲事实上已经投资购买了琉岛的部分所有权,但是为照顾到岛民们的想法,所以特地叫我先来和您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们的开发计划,希望您配合一起做动员工作。"
他尽量保持无感情的谈判状态,用职业笑容讲着分内该讲的话。生怕一旦融入自我情感,便会起到妨碍作用。
天晓得,他根本一点也不希望那些外来的、乌七八糟的家伙们踏足这块圣地。这里有他童年的美好时光,怡然自乐,远离尘嚣。偏偏不幸,又要惨遭魔爪。
"这个......"岑伯伯异常犹疑,目光闪烁举棋不定,最终颇为难地答,"我一个人并不能决定。"
"我也考虑到了。这个是我们公司拟定的部分计划书。"秦若阳从包里翻出一叠东西递放到桌上,他心知那里头写得天花乱坠,不过是唬弄人的把戏,却依旧按照原先设计好的对白继续道:"我希望您可以跟岛上有决定权的长辈们讨论之后,给我答复。"
"啊?"岑伯伯被对方一脸公式化的表情给吓到,没有伸手去接。他抬头瞥见岑穆正站在楼梯上注视着这一切,于是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岑穆的视线在桌子上停留了几秒时间,忽然撇嘴一笑,冲岑伯伯点了个头,转身回去二楼房间。
岑伯伯这才伸手拿起桌上的计划书:"那,我就先收下了。"
☆☆☆
秦若阳站在二楼窗外阳台,望着空中的弯月发呆。他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下流龌龊肮脏不堪,甚至连天上美丽皎洁的月色也难以洗净他身上的罪过。
假若琉岛真要变成旅游景点的话,这里将不再是乐园。他会很难过。
"干了什么不想干的事了?"
岑穆的声音忽然自一旁传过来,秦若阳转头看,发现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于是立即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为他披上。
"才病好没多久,也不怕着凉。"
岑穆不理他,自顾自对着月亮长叹:"唉!"
他于是也叹:"唉!"
岑穆低头咯咯地笑,一只颤抖的手握住他的胳膊,连带着他也一齐抖了起来。
晚风扫过琉岛四周的海平面,卷起层层海潮涌动的细微声响,回荡在潮湿空气里,一遍又一遍。
岑穆终于止住笑意,将头枕在秦若阳的肩膀上,说:"其实,人的一辈子,总要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非得以,可是迫于无奈。这世间,悲剧不如遗憾来得多,而遗憾却远比悲剧更令人心动。"
天上的月勾挂着丝丝缕缕的云纱。
秦若阳听着身边之人述说起白居易的长恨歌,述说起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不觉有一点心醉。
然后他想起了莫赟,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
长恨。
莫赟会是岑穆的长恨吗?
他疑惑着,低头看靠在他肩头的岑穆,岑穆则仰头望天上的明月。
他忽然觉得,岑穆看月亮的时候很近,看他的时候却很远。
不甘心,他不甘心。
"岑穆,你心里还惦记着莫赟?"
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一问,岑穆直起身子,趴在栏杆上,许久。
"你知道,我喜欢男人。"他最后讷讷地开口。
秦若阳感到一阵致命的心悸。
天空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团云雾遮住了月色,大地显得昏沉。
"可是我并不爱莫赟。"岑穆笑得灿烂,面容愈发娇美,"我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然后他偏过头,冲秦若阳眨眼:"所以,千万不要爱上我。"
千万不要爱上我,好吗?
4
秦若阳一宿没合眼,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他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什么开发,什么长恨,什么爱不爱的,真正烦死人!
他辗转反侧间,竖起耳朵倾听布帘那头岑穆的动静。他似乎睡得很死,丝毫没有被他这个失眠之人影响。
秦若阳眼见窗外天空繁星渐沉,东边晨光微曦,终于体验到一丝困意,这才闭上眼来浅浅入眠。
半梦半醒间,时光又再倒回8年前的初次谈话。鲜艳的岑穆背对他,遥望远方,口中答着:"哦。"
然后不再说话。
他很心焦,暴躁万分。
"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为什么?"他冲他吼。
岑穆仍旧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秦若阳顿时被心头涌上来的愤怒所支配,他甩开手上的书包大步跨过去,想要抓住他,扳过他的肩头来面向自己。可是刚一抬腿,周遭的景致忽然"哗"一声转换到无人的学校过道里。
他不明所以,只能默默地重新穿越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过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奋力奔跑起来。
踏进教室后眼见的那一幕,始终是伏在窗边的少年,愈见西沉的夕阳,橙色的头发。
每次都只差一小步。当他以为自己就要碰到他了,一切都该有所突破的时候,时空便开始扭转,将他送回起点,从头来过。
这样永无止尽地循环往复,宛如六道轮回一般,叫人疲惫不堪。
少年最终融入混沌,模糊地不见踪影。秦若阳明了万事成空,不再挣扎。他背靠土墙滑坐地上,手臂支着额头。
寂静夜空里,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哀叹,凄凉得好似夜行的寒鸦。
"哎......"
"秦、若、阳!"
季艾一字一顿地喊着他的名字,从楼下一路大踏步跑来。用力之猛,震得地板都要坍塌似的直呻吟。
动物的自卫意识告诉他,现在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于是秦若阳毫无预兆地自床铺上弹起,一抬头便看见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的季艾。
"秦若阳你个没道义的!"她一把扯住他的睡衣领头拉向自己,喷了他一脸口水,"回来琉岛竟敢不通知我!"
"我这不是打算今天去嘛......"他睡意朦胧,眼下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不要狡辩!赶快给我穿上衣服出来!"季艾说完松开手,又忙不迭地大踏步下楼去,临走时回头瞥一眼靠在床背上发呆的岑穆,"你去不去?"
岑穆轻轻摇头,嗓音颇有几分沙哑:"不去了,我可是大病初愈。"
秦若阳拾起一旁的外套往浴室里挪,关门之前视线特意扫过正预备躺下的岑穆。
那个人昨晚对他说:千万不要爱上我。
☆☆☆
岑穆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时间已将近中午。
每一次秦若阳在他家过夜,他都会漫无目的地失眠。
他赤脚坐在地板上,一边啃着冷掉的早饭,一边仔细阅读秦若阳昨天交给他老爸的计划书。
那上面几乎没有提到什么开发势必涉及的问题,只是一再强调发展旅游业对于琉岛经济活跃的巨大影响,以及农民将会获得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利益。
他越看越带劲,最后忍不住嗤笑出声。
秦若阳啊秦若阳!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有趣?
当年初来琉岛,岑穆曾经打算在海潮园里挑选一个比较显眼的家伙作为游戏对象,消磨时光。
他很快排除无关紧要的阿狗阿猫,将目标锁定在莫赟和秦若阳两个人身上。
无论如何,这两个少年在琉岛的孩子之间,总算是出类拔萃了。要从出生背景和自身条件来看,简直不相上下。
之后到底他为什么会选择莫赟呢?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奇怪。
秦若阳的长相自然没得挑,性格和头脑也完全符合标准,可他就是对他全无感觉。
或者该这样说,秦若阳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显而易见地摆明了他们分属于两个世界。他可以毫不内疚地说谎欺骗这岛上的任何一个人,并且以此为乐,而秦若阳却是十分认真的个性。
岑穆完全可以预料到,一旦真同他扯上那么一点关系,将来的日子将会变得多么粘腻,难以脱身。
莫赟就不一样了。他是公认的花花公子,女朋友一个接着一个,隔三差五调换新面孔,像换衣服那样。
出来玩的人嘛,这样才好。合则聚,不合即散。省得麻烦。
所以那时,他过于轻率地采取行动,险些乱了大局。
现在时隔8年,物换星移,人事变迁。莫赟已经不再,秦若阳却突然变得有趣起来。
岑穆怎么也猜不透,像秦若阳这样的男人,竟也会带了满纸荒唐的计划书回来,用一付世故的情态诱骗琉岛乡亲贩卖自己的土地。即便他满心不愿,痛苦不堪,可是依旧做了,还十分彻底。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食物碎屑,冲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算是调整状态。然后心情愉悦地舞下楼梯,将计划书搁在桌边。
"不错的计划。"他是不管琉岛岛民会否受其影响,只要这里变得好玩就行。
岑伯伯抬头看他,略微蹙起眉头:"你真这样以为?"
"是啊。尽力协助秦若阳吧。"他说着将天蓝色的围巾往背后一甩,低头穿鞋。
岑伯伯一把抓起计划书,站了起来:"可这上面写的都是废话。琉岛不应该改变!不应该!"
岑穆闻言,止住手中的动作,抬眼瞪对面苍老的男人,哼了一声:"怎么?你以为自己做了岛长,就必须对琉岛负责?"他用力拽下刚套到脚上的长靴,丢到一边,迈步走了回去。
岑伯伯见状,惶恐万状地向后退去,不慎撞翻背后椅子,跌坐地上。
岑穆伸出手来抓他胸前的衣襟,俯身凑到面前,鼻尖抵着他的鼻子冷笑道:"你倒是很有责任心吗?别忘记是谁让你当上岛长,寝食无忧的!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会错。"
他说完松开手,一转身穿上鞋,夺门而去。徒留下岑伯伯还呆坐原地。
☆☆☆
岑穆到达海滩的时候,正巧看到海面上的惊险一幕。
季艾身子浸湿在海水中,随波涛上下沉浮,她的两只手求救一般来回挥动,头部不受控制地直往水里头扎。秦若阳见状,脱去外套便下水救人,奋力游到她身边,硬将她拖上岸。
季艾受了惊吓,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她用力扯着秦若阳湿透的衬衫,口中含糊地念叨:"莫赟......莫赟......"然后猛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吐出好几口水。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秦若阳搂着她颤抖的身子,为她拨开面颊上的乱发,亲吻她额头,不住安慰。
"没事了?"季艾喘着气轻叹,眼皮开了又合,忽然将头埋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可是莫赟却死了。"岑穆隐约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夹带了这样一句。
秦若阳抚着季艾的背脊,抬眼间望见对面斜坡上立着的岑穆。岑穆面无表情看着他和她,一点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一阵大风刮过,带走几丝凉意,吹起两人的头发,迷了视线。
他于是替季艾穿上自己干净的外套,背她回家。
晚上,秦若阳一进门便直冲二楼房间,岑穆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二话不说堵到电视机前,按掉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