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上戴着和我一样的镣铐,环在单薄的腕上显得尤其沉重。眼上蒙着厚厚的眼罩,在士兵的引导下慢慢走上被告席,到了这个比较近的距离,我才发现他的手上和脖子上都有几个青紫的痕迹。
“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我们故意弄的,”上校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慢慢道,“我跟你说过那孩子性子很烈,刚被抓来的时候拼命想逃走,踢伤了好几个士兵,我们不用点力气根本压不住他,当然了,下手稍微重了点, 我们也有错。”
士兵解下了摩亚的眼罩,站到他身后,他并没有动,像一尊精致的雕塑般,闭着眼站着。他依然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更加瘦了,原本圆润的脸颊微微陷了下去,让人心疼的恨不得马上搂在怀里。他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投下朦胧的阴影,美的眩目。
不远处的几个士兵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抽着鼻子,侧面陪审团里的军人们看不清他的脸,都焦急的探出身子,大厅里的杂音更大了。
摩亚虽然看上去非常瘦弱,身上倒没有被凌虐过的痕迹,皮肤也依然富有光泽,看来消瘦只是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所造成的疲倦。
我稍稍松了口气,却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石头,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究竟把自己折磨到什么地步?
“肃静。”法官手中的小锤重重敲下,大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被告,报出你的编号。”响亮冷酷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空间里。
浓密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紧闭的眼射出一丝光芒。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摩亚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似乎整个大厅都猛的震动了一下。
刚才还神情严肃的律师全都呆呆的站在原地,完全忘了正在做的事,有几个人的口中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陪审团的军人都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紧紧盯着法官,似乎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大厅转瞬之间又嘈杂起来。
我看不到他,却可以想象这位审判的控制者此时的模样。
“惊为天人。”身后上校恶毒的声音又响起来,一字一顿。
我曾经多次见过摩亚为嘲弄别人而刻意展现的妩媚笑容,却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夺人心魄。
他的纤眉都柔柔的弯了起来,半眯着的细眼中散发出柔媚连绵的光芒,如同黑夜中零罗棋布的星辰。嫩红的唇角轻轻勾起绝美的弧度,光洁如玉的细齿正在其中若隐若现,像一只露出小獠牙的稚嫩猫儿一般,魅惑而危险,却让人心醉。
目睹这绝世一笑的人都在瞬间乱了心智,失去了平日的沉着冷静,看不见这个孩子无与伦比的美态下蕴藏着的傲慢和不屑。摩亚的笑容在除我以外的人面前,从不为快乐而流露。
他笑的有多灿烂,就意味着心中的怒火有多盛,现在,那群不知所以的人正愉快的享受着他最高的嘲弄。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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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终于回过神来,又重重的敲下手中的小锤:“肃静!!!!!!!”
将近过了半分钟,人们才陆陆续续的恢复常态,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再说一次,请报出你的编号。”
“摩亚。”站在被告席上的孩子没有听从命令,而是口齿清楚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大厅一片哗然,刚刚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就连一直都鸦雀无声的观众席也开始有人交头接耳,一些人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向身边人询问着什么。
从老屋来的人没有权利拥有名字,一个完整鲜活的姓名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也许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同类会有名字。
真是彻彻底底的洗脑工作。
“J—072。”一个律师报出了摩亚的编号,总算是平息了骚动。
听到这个号码,摩亚嫌恶的皱起眉。
法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起诉书:“老屋人J—072号…………”
我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转过身问上校:“怎么律师全聚在一起?没有人为被告辩护吗?”
上校微微一笑:“那是当然,否则就不叫摧毁意志的审判了,被告人只能靠自己来为自己辩护,而且只有一次机会。当然,这没有任何意义,不会使判决结果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不就是一个定罪会吗?”我冷笑。
“本来就是。”
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法官已经读完了起诉书,内容不外乎是起诉摩亚不服从政府的法律,私自在外并与普通市民同居,并且在得知政府有所行动后拒不采取合作态度,反而逃出城市,成为通缉要犯。
“你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护吗?”法官问,言语中充满了形式化的语气,其实整个审判都只是形式而已,法官,律师,陪审团,观众,谁也没有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想要给摩亚一个公道,只会在他有哪怕是一点点反抗的念头时,将它狠狠的踩下去,踩的粉碎。
无论到了哪里,当权者总会喜欢运用舆论的力量,让人从心理先崩溃。
法官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大厅的气氛忽然如同琴弦一般绷的紧紧,谁也不敢制造任何杂音,彼此互相限制着呼吸,压抑着。
“我只有一个问题。”少年清亮的声音将空气完全撕破,在一片刻意制造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尤其刺耳,却有着超越一切的力量。
所有人都屏心静息,等待着摩亚的下一句话。
“我有什么罪?”他脸上的妩媚笑容已完全消失,换上了真正的嘲弄,冷酷的嘲弄。
这些被他耍弄过一次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群挥舞着劣质道具的跳梁小丑。
“什么才能称做罪恶?是伤害到别人吧?我没有伤害任何人,罪在哪里?”
“一个城市的居民必须遵守政府订下的法规,反抗便是罪,无论你是否伤害到别人。”法官看起来是早有准备,答起来异常流畅。
“那是居民,不是我。”
“你在这个城市,就必须服从。”
“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我从未受过政府的善待,唯一一次和你们的交涉就是被逮捕关进监狱,凭什么服从你们?”
“那是因为你犯罪在先,不是政府故意刁难。”
“我犯了什么罪?”
“违反政府法令,法律规定老屋来的人与普通市民不得有私下接触。”
“为什么?”
“这是法律,没必要向你解释。”
“你们怕我们?”摩亚冷笑。
法庭上的空气又产生了微妙的流动,几乎每一个人都不自在的做了小动作,或低头,或抽气。
摩亚击中了一个人人心知肚明却拼命用华丽的辞藻掩饰的真相。
“J—072号,请注意你的言辞。”旁边的律师开口了。
“那就换一种说法,你们轻视我们,认为我们天生就低人一等,天生就该被践踏被被侮辱被随意使唤随意观赏,”摩亚昂起头,“请问法官大人,是哪一种?”
“我们限制你们的行为是为了保护你们,请不要误会。”
“失去了起码的自由,没有名字,连一个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保护吗?保护至少该由被保护者来决定是否需要,而不是保护者的一意孤行。”
摩亚的话虽然是说给法官听的,我却受了重重一击。
保护至少该由被保护者来决定是否需要,而不是保护者的一意孤行。
我不是也一直在由着自己的意思吗?和政府有什么两样?
“有时适当的强制手段是必要的,你以后便会了解。”
“我一早就了解,你们之所以能够使用强制手段,是知道从老屋来的人太懦弱,没有反抗心,如果有一天我们要争取自由,任何枪炮都无法压制,每个人都为自由而生,也会为自由而死。”
“住口!!!!!!!!”
摩亚对法官的警告听而不闻,转身面对已经渐渐吵闹起来的观众席:“难道你们喜欢活在人造阳光和空气里,不想尝一下自然的气味吗?每天每天都一个人长吁短叹,政府的无理约束之罪为什么要你们来赎?谁都没有必要为他人的过错承担任何责任!!!!!”
几个士兵冲了上来,拽住他,摩亚并没有挣扎,挣扎没有任何意义,而他想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今天休庭。”法官手中的小棰再次敲动,结束了混乱的场面。
观众席最前排的一个女孩忽然站了起来,温柔的看着拽住摩亚的的士兵:“请等一下好吗?我想问他一句话。”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两个军人一下子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的同类,我想问你一句话,”白衣少女眼中带着淡淡的哀伤,“我们的确很热爱自由,但我们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和胆识,也没有坚强的内心,因此更加需要政府保护下的安逸生活,你说怎么办呢?”
“如果你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那任何生活都会是安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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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句话的时候,摩亚背对着摄影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在对你表白呢。”身后又传来上校的声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无力,不禁苦笑起来:“可惜我不配接受他的爱。”
“你应该知道,”上校站起身,慢慢向我走来,“几个星期前有个从老屋来的女孩和一个市民私奔,男的被开枪打死了。”
“我知道。”
“那你知道女的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样?”
“她割开脖子,并且用手指掐住,不让伤口愈合,不吃不喝也不睡,是自杀的人中死的最快的,那可是需要很强的意志力啊!”
政府喜欢看死亡的过程,根本不会去救她。
“他们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伴侣,无论在哪方面。”上校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审讯室。
一切就此结束,我被带回了囚室,重新回到了那熟悉的地方。
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玻璃屏幕,想仔细回顾法庭上的事,却发现思维根本无法集中,或者说是潜意识中有一股力量,阻止着我去想。
之前的假设并没有错,没有我在身边,摩亚会更优秀。
过去我们形影不离的时候,他很少跟别人说话,即使受了再大的冒犯,也只会冷着脸盯着讨厌的人,然后沉默的走开,即使开口了,也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尖利的与人正面交锋,为自己而战斗。
我是他的阻碍。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已经不是很感兴趣了。
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彼此的羁绊。
想到这里,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第2天醒来的时候,上校正坐在我的床边。
“我来了好久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能睡的这么熟,今天要举行第2次审判,你不关心吗?”见我睁开眼,他微笑着开口。
“还好。”
“昨天摩亚一捣乱,倒是让你们多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我觉得胸口好象被什么堵着一样,不想说话,只是笑了笑,自顾自爬了起来。昨天衣服被他扯坏,晚上全身一阵阵的发冷。
沉默依然浇灭不了他与我交流的欲望。
“你的眼睛并没有笑。”他更近的凑了过来,直直的看着我。
“可惜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我后退着拉开距离,站起来,却被他拉下。
“我现在倒是对你的过去很感兴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履历表不难找吧?”这个人总是在不停的考验我的耐心。
“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会计,但这只是你来到这个城市以后,之前呢?”
“即使是市长,也没有权利盘问一个市民在定居之前的事吧?”
“别人当然是,但你不一样,”上校的笑容颇具玩味,眯起锐利的眼,伸出食指挑起我的下颌,“我喜欢你,想知道你的一切。”
“昨天不是还说我这种人很恶心吗?”
“刚才看你睡觉的样子,我改变主意了,况且因为你很干净,我可以无视令我恶心的部分。”
这个人简直疯了。
我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翻腾着的情绪时,唇忽然被柔软的东西贴住,陌生的气息像游蛇一般闯了进来,四处扫荡,然后飞快的退了出去。
他吻我,而且还是深吻。
带着侵犯的意味。
“味道还不错。”他咋了咋舌,“跟我想象中一样干净,很舒服。”
我静静的看着他。
“还以为你会咬我。”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
“我不知道你喜欢野的。”我尽量把表情放松。
“不是,只希望能看见你反抗的样子。”
这个人不仅疯,而且傲。
是因为臣服在他脚下的人太多了吗?
无论如何,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
我站起来,微微一笑:“上校先生,请问你身上现在有没有钟表一类的东西?”
“你想干什么?”他挑起眉。
“让你看看我反抗的样子。”
“难道想用表砸死我?”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锐利的眼看了我一会儿,手往怀里一探,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
我一声不吭的接过去,开始拧动发条。
本来还想看看今天的二次审判,可惜一切已经全部被眼前这个人打乱。
我刚想试着原谅他,可是他又一再触犯我的禁区。
我不想生气,可是你偏偏一再的惹我。
你一再的踏过我忍耐的底线。
所以休怪我无情。
上校先生。
我把指针顺时针转到6点,又逆时针转到4点,然后两次逆时针转到12点,当第3次转到12点时,表发出了轻微的“喀哒”声。
周围在一瞬间陷入了黑暗,囚室,人造阳光,微笑着的上校,全都不见了,只听的见时针清脆的走动声,证明这里并不是虚无的真空。
这个世界的机能已经被停止了,它将会被抛弃。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白点若隐若现。
我走过去。
随着距离的变短,白点越来越大,渐渐现出一扇门的形状,泛着朦胧的白光,像被雾气笼罩一般,晶莹剔透。
我走到门前,看着上面熟悉的花纹,忽然觉得很快乐。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门。
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时兴起,进来玩玩,既然现在再没有令我留恋的东西,又有让我讨厌的人,自然没有再留下的必要。
况且我一个人外出也太久了。
门的对面是一个幽静的小房间,阴暗却不潮湿,屋子正中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轻轻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光芒。
三面的墙都站满了木头架子,每一格里都摆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盒,从底部拖出一根根透明的细线,拖到地上,一直连到门框,以至于门的两边和顶部都插满了线。
小盒散发着舒适的淡色光芒,只有一个暗着,那是我出来的地方。
离开了那个虚幻的世界,我回到了离开很久的家。
墙角还有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我伸手拧动门把,离开这个房间。
房间外面是一条封闭的走廊,雕着花纹的墙上挂满了壁灯,黄铜灯座闪闪发亮,塑成花形的玻璃灯罩正透出柔和的淡金色光,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我快速穿过走廊,心情越来越急切。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天花板足有十几米高,上面嵌满灿烂夺目的装饰物。
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光鉴可人,清楚映照出根根坚实支柱的倒影。鞋子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广阔的空间里,给人以无限的舒畅心情和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