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你怎不呼唤救兵!"进藤心里一气,直嚷出声,却让白驿王爷一脚踹在肚腹,他即飞跌砥柱,再掉地上。
整座木塔几阵摇晃,顶上掉下尘屑,稍顷,片片木块纷纷下落。
"进藤,真的是你,是你!"念王冲破沉默,黑暗中摸索着难受中之喜悦,可没半瞬,手一攥紧,喜极之音化为沉威怒号:"本王已逐你出国,你怎还回头!走,本王命你马上走,听到没有!"
"念王,进藤既已来此,绝不再走!唔,喷~~" 一腔浓血从进藤口中喷发,刚才一击,伤及内腑。他再扬声,真气泄元,加深伤势。
"进藤,......"莫问风与雪,生死总相随。进藤固执守死,叫念王既急且痛。"进藤,你怎么啦?受伤了么?"听着进藤闷哼,念王心下更为揪紧,可张手四挥,却只碰得木落乱瓦。
"念王,快走,这里危险......念王......呃......"
"哈哈,这个时候还来痴情!"白驿王爷看着念王盲鸡般摸索着,抵剑往前,待他一至,即往前一伸。他也懒得玩这无聊游戏。
"王上~~"救兵渐多,快至木塔时,门前却榻下一大块!这木塔原是先祖所建,当年基建不稳,已荒废多时,不堪一击。救兵顾忌自身安危,见念王没有响应,已渐渐退后。
"不,王上~~"白驿王爷一剑将至,进藤勉力高呼,念王不明所以,待知一剑将至,胸前本应一凉,忽有一度阴影挡于身前,那股暖流,那阵气息,念王心里一揪,高呼:"进藤!进藤!"
"你,这......小鬼......"白驿王爷一剑刺往进藤下腹,自己肋下二寸却也深深插入一剑,深痛惊诧下,颤声问:"你怎知道,我的死穴......"
鲜血溅在进藤脸上,他只阴阴笑着:"王爷,我曾为你把脉,你的死穴,我哪有不知?"
白驿王爷眼看行将毙命,他还一掌狠狠朝进藤击去。进藤痛呼一声,再撞柱上。木塔轰隆几声,顶上横梁如泥乱榻,王爷瞬间被埋于梁柱之中,进藤则伏血地上,奄奄一息。
"进藤,进藤!"念王强自张眼,四周模糊一片,他奋力叫嚷,为恐不闻进藤气息:"告诉我,你在何处,进藤,进藤,告诉我,我们的儿子可好!"
"儿子......念王......"进藤本已昏死,听得念王一句,腹中竟是一阵微动。刚才白驿王爷刺穿他肚腹,把他脓血放走,他以为胎儿也必死未疑,可此刻,阵阵躁动越来越烈,他方知胎儿原在垂死挣扎。
"念......念王,念......"念王终于承认腹中块肉,进藤喜极、悲极,却无泪无语。他想往前拉着念王,可自身已是形虚神涣,无力前行。他匍匐于地,想往念王伸手,可念王却看不清方向。
"进藤,进藤。"念王伸极五指,找不着进藤。几条木柱压下,压得他滚地难立。他摸着地上,伸指所及,滩滩血水,已为冰凉。念王心下比血更凉,循血觅去,触及一衣湿冷,念王既凄且惧,往上扫及,一丘鼓胀,汩汩流出久违暖液。唯其暖,更教人心惊。"孩儿......爹欠你......"手抚于伤口之上,那躯体稍稍颤动,念王心里一紧:"进藤......"往上摸去,终于,摸着那冰冷的脸,熟识的轮廓。那高耸鼻梁,深陷眼窝,他于夜间,最爱抚摸,可现在,却是毫无气息,冰硬如木,与那腹中暖流,差欲两极。念王心下极酸,手伸进藤脑底,托起进藤,颤声道:"笨蛋,明明放你走了,怎么又回头?"他本生无可恋,兄弃弟憎,无人能爱。唯那笨蛋,十数寒暑,笑盈依然。他教他笑,他教他认识爱。可他,却彻底伤害心底最爱。
进藤血流不止,本已昏死过去,只因颈畔圈来暖意,飘渺之路听着牵挂之调,垂帘稍张,咀边虚虚浮浮一抹苦笑:"咳......咳......我是笨蛋,你坏蛋......咳......"
"笨蛋加坏蛋,天下人......人人赞......咳......"念王接下话语,咀边也是苦涩之笑。想从前年少无知,就是犯错,也是傲然。如今大错已成,却是回天难挽。念王笑脸,渐成哭脸。进藤欲语难言,只一口一口鲜血接续吐出。
"进藤?你怎么啦?告诉我,进藤......"几股暖流越掌而过,于念王指间,消逝至爱之命。
"念王......咳......臣没用,臣不行了。"进藤微睁双睛,看到念王那伤割的眼眶内,泪水和着血水,汨汨流出。心下伤痛,抬手虚抚,道:"念王莫哭,把药流光,王就......复明无望......"
"进藤,别管本王眼睛,本王今生负你,死不足惜。"念王抚着进藤,心如刀割。
"王别这样说,光泠未亡,外有救兵。念......要......复国......"进藤全身气力耗尽,语调如远山钟声,虚弱而清渺。
"不,不~~本王不要国家,本王只要进藤和本王的孩儿。"一手再往进藤身下摸去,那刀伤之处,仍流鲜血,血下,隆突的肚腹,微微颤动,念王心下也是一颤,道:"进藤,我们孩儿......我们孩儿......"
"念......他不行了,我也不行......这里......墙毁柱塌、倾斜、剥落......像我一样......"进藤无神说着,显是绝命之语。他眼底浮出淡淡依恋和悲怆,可惜念王并不看见,念王只深深拥着进藤,咀里念道:"进藤,不要这样,你要甚么,本王都给你,不要离开本王......"怀里进藤话未毕,气已断。念王模索他脸孔,万念俱灰,只对他深深一吻。这吻,吻着昔日伤痛,昔日恩情。念王一恸,竟咬着进藤下唇,久久不放,进藤在念王吻下稍醒,尽最后一口气,道:"念王,太子......还未长成,光泠不可......一日......无君......你......往前直走......呼唤救兵......咳......让进藤长埋......塔下......进藤......此生......无......憾......"
抖动之手缓缓沉下,腹中颤动随之静止。念王昏昏暗暗脑海里,回旋着最佻皮之话语。
来生。我要做个女人,我要大摇大摆嫁给你,我要千娇百媚宠死你,我要蹦蹦跳跳气坏你,我要为你添百子千孙,光泠国千秋万代,......如果有来生......
风雪醉人不醉心
誓约随云不由人
白驹过隙梦未醒
寒宵一盏已断魄
14
花飞花落花亡花苏,重樱植于光泠宫殿外,已有十数寒暑。十年树木,织得远近一片雏红,俨如夕湖新照。此地原是先祖木塔所在,自塔倒墙坍,古地夷平,宫人于此又植新樱。新木以外,兀立古树数株,已非昔日嫩红。绛紫垂簇,若惹斑斑旧血。新芽老树,犹在风下交映。掩映处,一幽庭园,寂寂开敞。小径悄静,闻得细叶芳香,嗅出黄土湿味。园中着一小池,池内浮萍数点,不见莲荷飘渺,但见簇簇垂樱,坠压枝头,倾入水中,为池中倒映之寒碑洗濯前尘,溶去忧伤。
一枝长勺深探池中,春水往墨玉寒碑浇洒。夕阳斜照,水动碑头,彷若残星数点。水气缭绕,碑上陈金旧字,一时昏昏沌沌,浮漾寂寂凄凄。丝帕碑上来回轻拭。寒碑蒙上水气,未揩拭前,映不出形象来。几经擦拭,墨玉如镜,映着远方物象,还见几分轮廓。只是色调已逝,只剩茫然一片。拭碑人深抚墓碑,映在碑前,人也是透明虚空。触及碑字处,点点流金,似是脸上烙印。
"进藤,又是樱开时节,我们孩儿,也该有十五了。"
念王抚胸轻咳,又抬指碑前,痴痴摩娑。墨玉难得,他却以之开作进藤墓碑。惟其寒,惟其黑,似深瞳凝视,深瞳里,只映一人之脸,犹如当天。
念王颓颜忽明忽暗浮于碑上,暮色静悄在碑上流淌,两影相迭碑前,念王脸上,流动晚夕苍茫,抚弄碑心,彷佛脸上驰过错觉,正欲细看究竟,心里急着起来,越是捉摸不住,反更模糊。念王心下恻然,一时错觉,已是天人永诀。蓦地,风动樱摇,碑上之影迷离轻晃,他竟以为寒碑在动,双手扶紧碑头,待得风去,方觉摇动之身,除却自己,已无他物。
"进藤,你依旧坚定如斯。本王却再无可依靠之人......"
想及当初兄弟追杀,堕进风谷。衣食行走,全赖进藤。登上王位,每晚所念,莫非一人。纵使误会重重,不见一面,难以安寝。进藤,俘虏他乡,尚有音讯;误会怨深,尚知近况。如今天人永隔,欲问安好,何处觅得?何人能传?
正是抚碑垂泪之际,天外传来段段笛声。如风拂揽,如流轻游,游至念王心坎,忽觉一阵安抚,轻揉伤处。闻声细听,清音杳外,又是隐隐凄酸,如泣如诉,若悲若怜。念王循声追去,只觉心已驾空,愿随仙乐,遁入太虚。正是迷痴至极,仙乐却兀自停止。远处天边,仍挂一抹淡淡晚霞,樱林深处,却只剩得叶叶几声。
"来者何人?"念王朝向虚渺夜空,试探着问。
四周肃静如斯,念王闻不了乐声,心胸竟是一下掏空,仰天再问:"若是高人来访,何不现身相见?"
"高人?"前方树上忽地震出笑声,枝叶之间,发出清亮灵响:"就算我站得稍为高些,可怎也高不过你!"响声犹未断,念王身前已飘一下道黑影,觑着念王,不惊不惧,只嘻嘻笑了几声。
"是你?"念王瞧那黑影,满目期盼一下暗淡,眼底还渐渐生出厌来。只见他回过身去,声如沉盘,问:"谁让你擅闯王宫禁地?你说,当该何罪?"
"儿臣知罪,"那少年拱手道歉,脸上却毫惧色:"可父王可也不该尽责孩儿,光泠王宫奄闷不堪,惟一可取,只一墓园。"
"胡说八道!"念王怒斥过去,心下对儿子赞语,倒是几分满意:"默儿,你年纪都有十五了,还嬉皮笑脸,将来如何当一国之君?你当好好学习母后,母仪天下,宫里宫外,庄敬谨严。"
"母后?"太子默吐吐舌头,说:"父王终身不置妃嫔,后宫清闲得慌,父王也不见得宠爱母后,与其说母后持宫有道,不与说投闲置散。"
"你......"念王正欲相骂,却骂不出个理由来。的确,自进藤去后,后宫已是念王绝迹之处。王后不知,念王所以临幸金露殿,全因进藤苦劝。如今进藤不在,念王心如枯槁。女色对他,只是烦厌,王后对他,更可有可无。她本候门闺秀,深宫寂寞,他也有负与于她。可他心系进藤,生前不能好好待他,死后不欲再加背叛。"咳咳......咳......"何况自白驿一战,他心疾不愈,眼疾未减,国无良医,他也命不久矣。生无可恋,何必勉强?
"默儿,"起名光泠默,就是沉寂半生,愿随黑暗之意。念王喟叹一声,道:"可否为父王,再奏一曲。"
优雅笛声,再度传出。凄冷墓园,如蒙薄纱。柔肠婉转,如魂再现。万语千言,遗之何处?念王仰首对月,喉底轻颤:"进藤......"
亦知别不返
春至湿衣襟
已离苦寒月
不改长经心
遥传千里望
一寄广寒深
用尽残驱力
只余空外音
那夕念王病发,竟是一气缓不过来。太子默守在床前,苦劝父王服药。念王双眼痛甚,张目不得,迷迷痴痴兀自呢喃碎语,太子默不知,只道父王病中苦闷,于是床前细诉,把笛子故事,娓娓道来......
深宫寂寞,太子默趁守卫一疏,即偷出宫外乐个半天。如是者已有两年,也不知是自己绝顶聪明,还是光泠积弱疏懒,出宫之事,竟是宫人未觉,父王不知。
那天午后,他策马草原,极目繁山秀丽,心下豁然开朗,抽出小剑,龙腾跃舞。舞得正酣,却见身前模模糊糊浮漾一影,仿若浮云朵朵,与那低飞白蝶,相映成趣。王子看着有意思,循影寻去,方觉自身立于突岩之下,那飘渺之影,显是舞自岩上。心下一奇,翻身上去。不料那岩上又是一番景致。百花杂色,难以名状,风幽水静,只立蜻蜓数点。繁花水泮,独一小姑娘,挥竹而舞。花样七色,她却一身素衣。自古绿叶衬红花,如今却是艳彩托一白。但见她花上独舞,随风扭腰。招数奇特,却丽若出尘。宫里未闻此等绝色,太子但见舞姿,已双眼发傻。待得稍为步近,瞥见那少女侧面,凝白如脂,却又带点冷月凄寂。头上披以轻纱,日下照出淡淡紫红,竟似宫内老樱。太子未及着迷,心已生怜。正欲上前细问两句,那女子灵眸一张,蛾眉一蹙,翻身而去。太子一怔,想着自下无礼,有失佳人。当下即跃身随去,欲待解释。他年纪尚轻,可武功非凡,轻功更是炉火纯青。可身前那女子,脚尖轻蹬,已是如燕高飞,稍稍回身,树梢一旋,没入白云深处。这是何等轻功?太子随后,除了叹服,更是惭愧。
佳人芳踪渺渺,太子茫然有失,想着日暮西山,纵有奇遇,也该返回宫殿。可回身所见,自己已困幽林之中。风猛萧萧,穿林打叶,四周渐次阴翳,他挥剑前行,
步步走着,越见幽深。暗昧之地,尽是枯枝。太子心下暗惊,眼下黑幕渐浓,母后若知孩儿失踪,定必心忧如焚。想着自己鲁莽如斯,出路无望,停下步伐,竟是啜泣起来。
忽地,天地间传来清脆笛声。那声调幽怨悲怆,却又美丽而坚定,太子试探着朝笛声走去,却见老枫树上,一位老人正悬枝吹笛。
"小兄弟,天色已晚,为何待在此地?"高树之声,美丽而凄怆,竟比笛声,更胜三分。
"我......走不出此地......我想回家......"太子颤声着说,他生来见不惯年长之陌生人,可这老人却叫他打从心底温着安和之感。直觉那老人会帮他一把,心下稍宽,反倒软下来想依靠树上的他。
"看你归家心切,待我削好笛子,就带你离去。"削笛需要沉劲,可这老人却削得潇潇洒洒。太子往树上瞧去,只觉老人一挥一落,像在舞剑,又似在起舞。他心里莫明喜欢起来,抓起手中之剑,跟着老人削笛之奏,一起一沉,舞剑翩飞。
15
"噢?依你所说,是那老人带你回宫?"念王靠在床边,细听孩儿奇遇,胸口压痛竟渐渐退却,双眼昏朦中渐得清明,人也是精神起来。
"没有,他只带儿臣走出森林,然后送我这支笛子。"太子默从怀中掏出笛子,递给念王。
"你昨天树上所吹之曲,就是那人所教?"念王手握竹笛,一阵悄冷镇于掌心,如抚冷脸,似抹寒泪,心里蓦地一恻。
"对啊,我们边走,他边吹笛子。"
"这人聪明体贴,世间少有。"念王抚胸轻咳,若有所思。
"父王何出此言?"
"你迷在林间,慌忧不定,要是直说你贪玩迷路,并无不可。可这就伤你自尊。你想回去,他马上带路,也当合理。可就明说你急欲求他。不马上带你走,还让你等他削笛,大事化小,急事化缓。保你尊严,定你彷徨。此等心思,能化危于无,实在少见。"
"父王,听你这说,儿臣倒忽略如此睿智之人,我们何不把他接到宫内,作你良臣?"
"世间高人千万,谁愿深困朝廷?"深困朝廷。念王侧头对月,当初若不把进藤强留身边,他是否就少受磨难?笛子在念王手里把玩,烛火照射笛身,竟迷迷离离似生一层烟水。如斯迷蒙,与当天木塔中,进藤永诀一刻,竟极相似。念王握紧笛子,闭目伤神,良久才道:"不过,这笛工细音准,我倒对削笛人十分佩服。"
"那有何难,"父王欲会削笛人,太子默一看便晓,顺着道:"父王,明天儿臣就带父王出宫,让你看看世外桃源。"
晨光动翠华,光泠国仪仗虽不浩荡,也未失王家风范。只是到了太子默所谓之"世外桃源"之地,念王想着王家阵容,不免吓着寻常百姓,便落下御辇,退去车队,只带几名随待,与太子默步进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