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眼泪,终是砸在了的嘉鱼的心里。
御医将他婉言劝了出去,走出皓澜宫,嘉鱼想要去找那个人,他想知道,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可是正如他再也没有看到多娇,他也没有能找到凤眠,旁人告诉他凤眠被林帝勒令在斋宫之中沐浴斋戒。
就此,嘉鱼知道,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更加颓然的看着,回首不见烟雨,却是看到了那透过烟雨的红艳,誉王府的张灯结彩,红绸飘舞,以及凤眠的御赐府第,同样的红,如呕出的鲜血。
嘉鱼在上早课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他知道,回过头,也是一片虚无,空了就是空了,他就这样沉默着,沉默与惯性的进行着他的生活,兰花酿出来的味道,渐渐的变的苦了起来,越来越苦,终于与黄连无异。
拿着那一捧苦意盎然的清酿,嘉鱼还是将它喝了下去。
没有回味,只是一醉不起。
但愿此生能长醉。
醉了,便能忘记很多事情,哭的,笑的,哀的,恼的,想看的,不想看的,什么都不用想起来,唯有那一抹兰香,萦萦,绕绕,不消,不散。
只是醉了,便总会醒过来。
嘉鱼被一片灯火通明,喧哗纷乱所惊醒,暗夜中的佛光湖,一圈一圈的涟漪,宫灯照在那里萤火点点,围湖而绕,重重复重重,若不是吵闹不休,大抵便是如元宵灯节,归兮来兮。
匆匆披衣而起,连发都未曾束起,嘉鱼赶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林帝,他的父亲,缓缓的闭上眼睛,一个名字从他的嘴里逸出。
多娇……
嘉鱼骇然,回眼,佛光湖,由湖心而起,久未散开的涟漪,果然是如佛眼一般,她终是寻到了佛眼,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样的愿,竟是可以让她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爬上永錾塔,坠入佛光湖。
佛,你可有应了她的愿么。
嘉鱼想要冲到岸旁,却被随后跟来的妇罗紧紧拽住,她泪眼婆婆,手指冰凉,那份凉意浸到嘉鱼的心里,让他前刻还被酒意侵扰的心思慢慢的沉了下来,可是愈沉,便让他愈觉得心也沉了下去。
多娇,他的小妹妹,不见了。
三. [茧蝶]
嘉鱼跪在林帝寝宫前面,一天一夜。
林帝不曾召见任何人,他将自己关在这座重重的宫内,掩紧了门,雕花的纹式在青石板上留下浓重的影子,那影子划到嘉鱼的身上,一次,然后再一次。
嘉鱼只觉得身子已经麻木,摇摇欲坠,抬眼的这个宫殿,他不过是想问个为什么而已,他失却了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难道就换不回来一个答案么。
天又开始下雨。
淋淋漓漓。
这是为了多娇而哭么,嘉鱼却只觉得好笑,黑发垂在他的脸上,贴在面颊,雨水从他颈间往里面渗,从手指到胸口,冰凉一片。
门终是打开,在嘉鱼的面前,走出了那抹明黄,林帝斯文秀雅的脸庞掩不住憔悴,纵然平日是多么的薄情,他终究是人,七情六欲,每一分都让他苍白着脸庞,重重叹息。
回去吧,嘉鱼。
嘉鱼不答,他只是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既然已经走了出来,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只是成全罢了,这两个字有那么难么。
成全多娇与凤眠,成全他,成全大家,皆大欢喜。
有那么难么。
林帝沉默不语,久久的,唯独是他,不行……
嘉鱼眼前一片朦胧,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到,跪了两天两夜,足以让他身心皆疲,心焦力猝。
身体被掏空了,每一分每一毫,都没有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酒,可以常醉不起,他想叫那种酒做多娇,如果这世上有一种酒,可以让人刻骨铭心,那么也便叫做多娇,如果这世上还有一种酒,可以让他将多娇忘记的干干净净,应该叫什么。
脸上湿漉,嘉鱼伸手抚住脸庞,却是发觉眼里干涸。
妇罗见他睁眼,泪如雨下。
醒了,终于醒了。
这一病一昏,半月有余,各式各样的人物来过又走,烟消云散。
嘉鱼没有见到多娇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凤眠最后一面,多娇安葬于定陵,为国丧,凤眠辞官离宫,重是一介布衣,而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一场婚事自然也消弭而去,没有人再提起它,红纱换白绸。
林帝也明显老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情,还是他也不能走出这个国家所有皇帝的怪圈,抑或是他本就已经累了,疲惫像丝一样的缠纠在他的身上,而病也像丝一样般的纠葛在了他的身上。
天气凉了,冷了。
极少见到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下着,让这个世界银装素裹,纯洁无瑕,嘉鱼在雪中扬起头,让雪落在他的发上,眉上,脸上,然后化成水珠,从眼角旁滑落。
如果多娇在就好了。
她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也再也没有机会见了。
只有定陵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雪,青石与白颜,苍凉着,萧瑟着,睡在那里的多娇大概觉得很寂寞吧,因为嘉鱼觉得他很寂寞,寂寞已经快把他吞了进去,而林帝应该也很寂寞,他常常坐在龙椅上面,沉默的看着佛光湖,看坠落在湖面的雪,瞬间消失不见。
林帝没有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
在正月初七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超过三个月,举国上下又是一场国丧,这个国家像是被这场雪给裹进去的茧,振不了翅,只能嘤嘤的哭泣,淌出来的泪,淹没了佛光湖。
嘉鱼跪在龙榻下面,低垂着头,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他将自己的兰花全部洒在了佛光湖里,苦香随之而散开,天地之间,仍是白璧无瑕,多娇带走了林帝,现在他将兰花酿也给了她,这样她大概就不会寂寞了吧。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动手取过兰花,再也没有动手酿过兰花。
正月初九,霄皇后从大殿金匾之后取出林帝遗诏,她交与三公共同验证封印未破后,动手撕开鲜红的锦锻,展开的遗诏从手间滑下,在风中轻轻的舞动。
她沉默的看着,然后再递给了三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在了那舞动的锦帛之上,唯有嘉鱼,他能感觉到,霄皇后看着他的眼神,与多娇看向后宫的眼神那般相似,悲天悯人。
温厚的霄皇后一生膝下无子,但是林帝与她相濡以沫数十载,纵是他的后宫中出现了无论是相貌,身段,或者说是性格都远远超过她的女子,林帝也从未曾冷落过她,霄皇后永远都是这个国家的国母。
嘉鱼常常在想,在她的眼里,是不是看到都是不尽相同的世事。
太辅年迈的声音从自上传下,众人哗然。
谨妃,他的母亲,脸上半喜半惊,前刻还因为林帝的逝去而惶惶不安瞬间便因喜悦而展开,但却又不敢表露的那般明显,一张美丽的脸因此而扭曲变形,掩不住眼底细微的痕迹。
嘉鱼,过来。
霄皇后坐在龙座旁边,朝他招手,见到嘉鱼的迟疑,霄皇后没有开口斥他,只是看着他,温和的眼神让嘉鱼慢慢站了起来,穿过跪在的身边的,诸多苍白的身影,迈向霄皇后,迈向纵是主人逝去也未曾折耗一分一毫亮眼光芒的帝座。
嘉鱼跪在霄皇后面前,眼前这名端庄的女子微微朝他点头,嘉鱼,你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天下的君父了。
也是被茧缚住的蝶。
一生一世,都振不了翅。
四. [回首]
春暖花开。
迎春在湛露斋里面娇艳的盛开,满是点缀开的嫩黄,茂盛的将嘉鱼的身影都掩了进去,他只是专心的伺刑着他的花草,湛露斋才是他的天地。
而不是外面九重帝宫。
妇罗忧心忡忡,她举着嘉鱼新酿好的酒,这是用迎春花酿的,嘉鱼仍旧是喜欢花酿,可是味道却变了,正如他的人。
虽然登基数月,也是规规矩矩的上朝听政,批阅奏折,可是妇罗却是看到嘉鱼的心,早就一点一点抽离开了,他只是听,却从来不说,重大的事情也交由霄皇太后与三公决定,那般恭敬,众人都说,他们有了一位宅心仁厚,宽以待人的好皇帝。
霄皇太后不能说些什么,她看着嘉鱼的眼神愈来愈透着一丝无奈,与悲悯。
依嘉鱼这样的性子,坐上了一个他本不想坐的位置,本就是一个悲剧,而当他坐的那个位置可以决定更多人命运的时候,那么这个悲剧就会变成一场闹剧。
一场由阴谋所构筑起来的闹剧。
当那只箭射中嘉鱼的胸口时,也为这场闹剧揭开了序幕,每个人都知道新皇帝不喜欢有人跟在身旁,大家只能远远的保护他,而这一点,也为刺客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鲜血溅洒在迎春花上面,明媚的黄与妖艳的红,在这个苍白的世界里添上一抹亮丽的颜色。
嘉鱼倒下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也许这就是长醉不起。
若真能这样,他就可以不再酿酒,酿那种越来越苦的酒了。
霄皇太后拂开他额前的湿发,坐在床侧看着他,已经查清楚了,刺杀皇上的是三皇子,刺客已经诛于当场,其余人等也皆已下狱,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如何。
嘉鱼看着霄皇太后,还有妇罗,谨妃,三公,缓缓说道,杀。
一个不留。
他那剩下的十五个兄弟,外放的外放,贬的贬,杀的杀,圈禁的圈禁,全部都被折了羽翼。
玄武门外的血,溢入地内,长了满地的石蒜花,靡红如斯,哀号遍野。
他不再是众人眼里仁慈懦弱的新帝,而在往后的岁月中,记录在史之中,常常有这么一个字来形容他的性格,深。
这样一场风波动乱下来,天又凉了,今年没有下雪,只是干冷,干冷干冷的。
嘉鱼一个人骑马到了定陵,在多娇的墓前坐在一会,年迈的守陵人并不知道他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外界的风雨也没有侵扰到这个安宁的位置,他只是觉得奇怪,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过来了。
是吗。嘉鱼一面戴着麂皮手套,一面应了声。
老人替他重新将马牵好,嘉鱼朝他笑了笑,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了。尔后便策马离去,两侧的树已经枯黄,连落叶都没有了。
嘉鱼停下马,回首看了看定陵,在暗黄的霭色之中,唯有那淡定的青色,沉沉的压着,宛若笑颜。
他笑了起来,垂首。
凤眠,你好狠的心。
连回首看一看都没有么。
回去的时候,宫里慌作一团,妇罗看到他走进来的身影,让身旁的人赶快去通知了霄皇太后,这才舒了口气,嘉鱼笑着,将披肩解了下来,妇罗忙接了过来,挽在手上,轻声问道,皇上……
嘉鱼摆手,我听说,凤眠现居于淮阴,是么。
妇罗心里一颤,这个名字,是这宫里最讳莫如深的名字,自从去年的那个秋日后,便没有再提及过,无论是在先皇面前,还是在现在的嘉鱼面前,如今,猛然的将他从阴暗的角落擒拎了出来,赤裸裸的烈日会将每一个人灼伤。
而嘉鱼必定是第一个。blzyzz
只是妇罗看不出来嘉鱼现在的心思,他的小皇子变了,自从秋日的落叶之后便变了。
珠玉即使是掩在泥土之中,也仍是盖不住他本来的光华,既然如此,何不干干脆脆的让他为国效力呢。
嘉鱼说道,他的脸上有一缕难掩的疲惫,这种疲惫在他的父亲身上曾经见过,带着一丝不祥的阴霾,几场病下来,嘉鱼的身体已经开始单薄,妇罗却只想问他,这是他的真心话吗,这是他诚心说的话么。
皇上,需要拟诏将他召入宫来吗?从旁的小太监问道。
嘉鱼回眸,然后摇头,我去吧,这样的人,我想亲自去见。
在那一瞬间,妇罗发现嘉鱼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回到了酿着兰花的那段日子。
五.[抱沙]
宫里的事情都交与了霄皇太后,嘉鱼与妇罗一同出了宫,旁人的眼里,官道上,不过是一名苍白着脸色的少年,带着他的侍女,行走在昏黄的霭色之下。
那般的普通。
妇罗看的出来嘉鱼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的笑意从眼里透出来,看着淮阴的风景,撑开的篙,清亮的歌,渔女轻吟。
人在绮窗中,离愁遍绕,天涯不尽,却在眉峰。
嘉鱼的脸色微微的黯了些许,手中的折扇慢慢,一折一折的收了回去。
途经了一座小镇,山青水黛,桃花开满了小镇的四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娇媚的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粉红。
停下来吧,就在这里休息一晚。
看着夜色中的桃花,嘉鱼伸手去摘,从根骨掐了下来,淡色的汁液在他手指间溢开,然后挽在手中,从指间滑落,便淌进的流水之中,他托腮坐在流水旁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发呆,那一瓣桃花愈飘愈远,远到最后,终是不见。
而在桃花的尽头,却是有一个少年站在那里,隐在暗夜之中,笑意盈盈。
买东西么?
少年说道,在夜色里有几分诡异,嘉鱼眯起眼来,看着少年愈来愈近,寒光凛凛,他点点头,我买。
看到如此坦然的他,少年突然泄了气,坐在他的旁边,你知道你要买什么么。
嘉鱼拾起垂落在地的桃花,缓缓说道,买我的命。
少年哈哈一笑,像猫儿似的眯起眼来,他的眼睛在夜色之中发着一种莫名的光泽,像琉璃,不过看似他并不知道这点,眼睛在笑意之中越来越亮。
我很喜欢你。
嘉鱼失笑,然后说道,我知道了。
少年很失望,他坐在嘉鱼的旁边,翘着嘴巴,两人都托着腮看着流水,许久之后,少年才戳了戳嘉鱼,你要去哪。
我要去哪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不是吗。
是啊,因为我想跟着你。
虽然是用着想这个字眼,可是却丝毫听不出来他可曾有过商量的口吻,少年往后躺倒,满天繁星,嘉鱼终于开口问他,为什么想要跟着我。
因为师父不要我们了。
什么……
师父说不要我们了。
少年瞪他,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首看着嘉鱼,原来我们是为了师父而活着,现在我就为了你而活吧。
为什么?
因为好像也有人不要你嘛。
嘉鱼又笑了,你的眼睛很准。
妇罗看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转瞬之间便不着痕迹,看着他与嘉鱼,落的一身桃花,少年笑嘻嘻伸手将嘉鱼身上的桃花掸了下来,嘉鱼侧身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眨眨眼,才说道,我叫抱沙。
这个名字和他的一身功夫,是唯一没有还给他师父的东西,剩下的,全部都还了,没有一样留在身上,包括最后一抹眼神以及曾经相依的十六年岁月。
行走在路上,嘉鱼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这样的决绝,人的心,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可是为什么,总是有人可以狠下心来。
抱沙仍旧是快快乐乐的,笑的像琉璃一般,上跳下窜,小猴子一只,他朝嘉鱼丢过去一枚野果,没有长成,青涩的汗从被砸破的皮里溢了出来,胸前便染上青汁,尴尬极了,妇罗恼了,伸手揪住抱沙的耳朵,这一程走下来,便总是快快乐乐。
嘉鱼知道为什么他的师父不要他了,大底是觉得这样的孩子太闹腾了吧,而太过灵巧的孩子总是难以养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佛便要将他们接到自己的身旁,佛总是喜欢聪明人的,所以他才接走了多娇吧。
可是为什么多娇却不要他也一同去呢,是不是觉得他太过安静了。
不然,多娇应该带走的是他才对。
嘉鱼仰首看着暖阳,暖阳的后面,是一片竹林,一间竹屋,君子如竹,推门入内,包裹在青色之中,是竹制的一切,床,桌,凳,椅……
没有一丝一点的橙色。
终是到了,可是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嘉鱼没有找到那个人,那个承载着另一段记忆的人。
桌上有微薄的灰尘,抱沙伸指轻触,走了也大概有月余了吧。
心里空了,满怀的一份心绪,就这样在灰尘之中,雾刹刹的消失,沉沉的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