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迤逦而行,魏离同他分坐车厢两角,始终再也没有看过他。他的眼睛投向无目的的前方,郑渊却知道他一直专心听着车厢外的动静。直到齐军大乱,魏离才微微舒展了深压的眉头。
郑渊开始惶惑的觉得,自己不应呆在这马车上。魏离的目的不是他,以前不曾是,日后也永远都不会是。哪怕位登九五龙袍加身,对于魏离而言,他,郑渊,始终都不够重要。这一想法如重拳击中他的胸膛,却也令他逐渐平静。
来到魏营之后郑渊被人带入偏帐,而魏离自下车后就没有再出现。郑渊又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被遗弃在纷华凉薄的一隅,在踯躅忐忑中期待那个人的脚步。
一路车中颠簸,本来打理齐整的发髻略有些零乱。郑渊抽下发簪放落了头发,细细重新梳理,想要以一个帝王的庄重端严迎接魏离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驾临。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扬起些许朔冬的风,将郑渊托起在手心的盘绕长发重又吹开。风势并不猛烈,转瞬归于宁静。方才散去的长发来不及静止,仍丝丝缕缕在空气中淡漠的游走,仿佛一个惊碎了的承诺。
郑渊蓦然回首,方才进来的魏离赫然立在身后。四目相对,魏离眸中的往日神光离合的一方墨绿此刻却如深潭古井,凝顿在眼底,似乎还漾出盈盈温恰。
魏离并不曾想到,他同郑渊的相见会是这般场景。齐郑大营之中,他踏下马车的那一刻,望见对面长身玉立静怀帝,几乎不敢相认。他记忆中的郑渊,永远那般温和乖巧,小心翼翼遮掩起双眸中令人心颤的神光,却往往在抬眼望他的刹那,将心思毫不隐藏的和盘托出。那时候宫里的少年都好奇议论,郑国的质子分明生得那般好看,却为何能够身处风声鹤唳的宫闱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而如今的静怀帝郑渊,哪怕布衣麻鞋混迹于行伍之中,也必然为人一眼看穿。五年的时间里郑渊仿佛筑起了一道屏障,将自己同喧嚣尘世隔离开来。身虽在此,心却已至彼岸。那一刻郑渊虽然就在眼前,魏离却觉得他从没有离自己那么遥远过。
马车被困的时候,魏离一直留心倾听外面的响动。他只记得那时候的郑渊很安静,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安静到,让人在即将忽视他存在的时刻才重新将他记取;安静到,让人无法记取之后无法忘记。
入帐之时他未曾让人通报,只觉得如此这般是理所当然,就好像少年时候他不请自来偷入郑渊的书房。随后他看到散落下的三千长丝,震慑于夹杂在乌发中间,刺目的缕缕银丝。魏离眼中的干涩骤然袭来,令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他有多久不曾这般仔细的看过他,又或者,在无数个已经逝去的清晨和黄昏里,在少年轻狂逐鹿中原的万丈豪情中,在他大放厥词的明亮课室里,在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曾几何时,这般仔细的看过他。
郑渊转身见是魏离近来,也没有别的言语,只是漾起一个不温不火的笑纹,像每一个高贵矜持的君主:"朕,本想正冠以待。"
然后他看到魏离紧了紧略显凉薄肃杀的嘴唇,目光追随着游离的发稍,仍时没有回答。魏离的嘴唇很薄,衬上他挺拔的鼻梁,往往给人严酷的感觉。此时郑渊看到他紧抿了唇,反倒觉得他好像是刻意封锁起唇边的温柔。
他的目光本应鹰一样落上自己的长发,此刻却如蝴蝶般飘舞轻柔无所依附。郑渊的头微微上仰,使自己正能够迎上他的目光,随后轻轻笑了,声音里仍然带着端严,却去掉了那个"朕"字:"小时候我常听人说白首偕老,总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他面对着魏离将长发托起,一丝不苟的用簪子插好--"没想到,白发,其实只不过是一弹指。"
"离开璘霄以后,我曾盼过同你白首相见--那,该有多好。"郑渊缓缓说道,凝视着魏离眸中的一方暗玉,觉得自己几乎要沦陷在里面。而魏离则望见了郑渊眸中瞬间闪现的光华,美好的媲美于生命的迸发。
"如今,也算是如了愿。"郑渊又将头扬的高了些,他的目光穿越过魏离向远处蔓延,好像当日璘霄城内中秋看戏的孩子。"陛下"。他轻声唤道,眼睛却没有看着魏离。
"渊。"魏离勘勘吐出这一个字,又好像警觉什么似的恢复沉默,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不愿说的话。
郑渊将目光重又移回魏离面上,这次他是真地笑了,但那却是一个帝王的笑容,既内敛又带着高傲:"陛下",他说:"陛下要诱杀桓王,已经如意了。留我在这里,还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和,眼睛很清澈。
魏离此番甘冒奇险,不是没有原因的。齐郑联军之中只有郑渊识得袁尹檀,魏离料定只要他亲自假扮,郑渊必然念及以往情份,不至将他戳穿。在这之后挟持郑渊,也只有魏离可以轻易得手。这番前因后果,郑渊早已想的通透。
他不怨,心湖好像一片死水。
魏离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微有些颤动,他伸开手指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握紧了拳头。他以身犯险亲入敌营,并非全为了射杀桓王。麾下诸将几番劝他另用他人假扮袁尹檀,都被他以恐怕露出破绽的理由而否决。决定这一计策的时候,不是没有私心的,想到能因此再次见到郑渊,那一刻心中孩子般的窃喜,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设计诱杀桓王是真,利用郑渊少年时的情分是真,想见郑渊,也是真的。
然而这最后一点,他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
他是魏国的皇帝,万民的主宰。他的爱情与苦痛,同这个天下相比,永远是那么微不足道。
魏离垂下眼去,避开郑渊的眼睛:"朕,可以用你要挟郑国。"
"陛下不会的。"郑渊轻笑,从容经过魏离身侧,驻足在他的身后:"陛下,一定会放我回去,让我看着陛下,荡平璃歆,入主瑶京。"
魏离第一次发现郑渊的声音很好听,好似空谷中回荡着的幽兰香气,在并不宽大的帐内激起回音。他固执地背对着郑渊站立,惧怕什么似的不愿转过身去。
郑渊终于立在他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放任自己近乎贪婪地望向他的背影。他看到他剪裁合体的黑色长袍上粘着不知何时滑落的发丝,在并不明亮的帐中闪现出丝绸样的光泽,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抬手将那条发丝自他肩头掸落。最终他亦是伸了伸手指,然后无奈地握紧了拳头。
在这个时候魏离猛地转过身来,目光恰巧跌落在郑渊握拳的手上。郑渊赶紧松开了用力攥紧的手,却来不及避开魏离随即上扬的目光。那样的目光明了一切,更涂上了浓重的悲哀同释然。
他同他,原都是一样吝啬残忍的人。
郑渊承下他的注视,想要坦然微笑。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微笑的勉强,转过身去想要走出帐外。
那么骄傲。
魏离的手倏然搭上他的肩头,将他的身体扳转,强迫他同自己相对而立。谁都没有说话。郑渊看到魏离的眼里映出自己的眼睛,褐色同墨色的瞳仁重叠在一起,流电般交织出万顷情思,分不清是谁先动了心。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
如果我让你留下来。
郑渊却抢在魏离出声之前开了口:"你没有。"他看到对面男人的瞳孔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骤然收缩,扶着他肩头的手也仿佛失却了力道。所有缠绵在那一刻生生抽离。
五年前,他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开口。如今他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却断了他的退路。郑渊坚定的望住魏离的眼睛,宛若多年前的最后一次相见,佐明殿内怀抱珍惜着美丽梦想的痴心少年。
魏离眸中的墨玉颜色渐渐掩去,暗黑的瞳仁里透出不加掩饰的不舍,竟然还夹杂了无可奈何的感激。郑渊一直都是知道他的。在分开多年之后,他对他的了解竟然更甚往昔。
魏离握着郑渊肩膀的手加大了力道,他微微前倾,从侧面看起来,几乎是把郑渊搂在怀里。他稀疏的碎发扫在郑渊光洁的额头前面,让郑渊突然觉得手足无措。魏离垂下头去,炙热的呼吸舔着郑渊的耳垂,他感觉到手指下面,郑渊肩膀无法克制的轻微颤抖。
这个旖丽的孩子,他一直一直,都是那么爱他。
魏离嘴角很好看得上勾,没出声地笑了。这个笑容属于初识时候的小袁,轻狂中埋藏着刻骨温柔。可惜郑渊没能够看到。
他只清晰地听见,那个人在耳畔如情人般的呢喃低语:"渊......我让你走。"魏离而后直起腰来,郑渊凝视着他的眼睛清澈无澜。
都不过,是一时情动而已。
若非如此,便不是瑾鑫帝魏离。
出得帐去,袁尹檀正侯在外面。在他跟随魏离转身离开的时候,郑渊微笑唤了一声"尹檀"。袁尹檀还没来得及回答,郑渊便在他身后低低嘱道:"你多小心。"
众人皆道是他伤了齐桓延,碾尘诸将必然要再谋报复,不会如此善罢甘休。袁尹檀闻言微微颔首,疏眉朗目间不见喜忧。
静怀帝郑渊被俘次日,即毫发无伤的被魏军放回郑营。人们普遍将此归因于瑾鑫帝的骄傲自负,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瑾鑫帝对少年情谊的怀念顾念,也有人提出,这是踌躇满志魏离的选择了本为对立面的郑渊作为历史的见证,想要让他作为一个亡国之君目睹自己无休止的征服。
关于瑾鑫帝释放郑渊的缘由,虽有种种猜测,却并非史学家们的真正兴趣所在。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是魏离在险计得成之后,居然一反常态的将本来可以作为谈判筹码的郑渊轻易放回郑营这一事实本身。即使是最严谨的史学家,也不得不将这归诸天意,这是齐郑联军的幸运,同时也预见了魏国的气数将尽。
四
郑帝奇迹般的归来在郑军中酝酿出压制奇异的气氛。一方面,郑军为他们君王的平安归来而祈谢天地,另一方面,静怀帝的被俘直接导致了碾尘军的重创, 这一事实使得郑将们对于如何面对齐国而忧心忡忡。
对齐国而言,静怀帝的归来显然不是众人的关心所在,也没有煽动起太多的情绪。早在桓王受伤的当夜,齐军同郑军的对立情绪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群龙无首的碾尘军更是几乎同郑军反目。桓王回营后曾有短暂的清醒,将碾尘军交于邵阳暂时统领。邵阳的沉默忍让使得碾尘军中的沸腾激昂稍稍平复。在此后的时间内,整个军队都逐渐从最初的愤慨中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桓王生死的担忧以及对战争结果的恐惧。
邵阳一贯深得宣明皇帝器重,再加上早年桓王在教授他琴技之时,已悄悄将琴箭指法倾囊相授;这使得未满弱冠的将军在桓王受伤的情况下理所当然的接手碾尘,成为碾尘轻骑设立以来唯一的外姓统帅。军士们这才明白邵将军日日练琴的缘由,也暗暗艳羡皇室对邵阳由来已久的青眼有加,同时亦有好事者纷纷推测邵阳在回到瑶京之后,正式接管碾尘的可能性。邵阳从来都不知道桓王教他练琴的真正用意,如今也没有丝毫的欣喜。事实上,自那夜回营之后,他同齐军医官卢解一样,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桓王帐内,虽然偶颁军令,却难得一见。齐军日常作息行动,皆由于佘同邵阳的副将陆诒协同治理,虽无大碍,却毕竟慌散了军心。
卢家世代行医,在齐国妇孺皆知。卢解原是宫中的御医长,深得器重。后来昭和帝常带碾尘军征战各处,便把卢解调在军中听用。宣明帝继位初年,齐桓延极少离京,碾尘军也闲置京畿。卢解本应再回宫中奉职,却在宣明帝的要求下,随军讨陈,此后便一直留在军中供职。卢解自邵阳第一次出征起便一直随在军中,他身为医官不谙战略,久不入宫不知朝中瓜葛,却也正因如此,得以见到最真实的邵阳。在得到静怀帝回营的消息之后,众将纷纷等待护国将军主持大局,却几日都无音讯。郑国那边也揣摩齐军的心思,不敢贸然来访,进退两难的尴尬气氛浮现于两军之间。齐郑联军一贯军纪严明,虽然经此异变却仍得以支撑,魏人也不敢立刻大举进攻。然而两军合作的基础却摇摇欲坠,魏军及其耐心的等待着联军指日可待的分崩离析。齐将们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径自谒见,只得去央求如今唯一能见到将军的医官卢解。
卢解受众人所托,本想要劝邵阳出去理事。他甫一入帐,却见邵阳一丝不苟跪坐桓王榻侧,只全神贯注望着昏睡于榻上之人,仿佛他随时都会醒来。他听到有人进来,转头见是卢解,向他略一颔首,便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卢解在心中轻叹,再也说不出让他放手不管出帐议事的话,只涩声道:"将军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他并非军官,邵阳又对他一贯敬重,因而不称"属下",只是以我自称,
邵阳闻言,垂首略一思量,又抬眼望向桓王,随后点头起身向卢解道:"好,殿下醒了你叫我。"
卢解不料邵阳竟然被如此轻易的说服。当日他带了桓王回来,两个人都浑身是血,军中医官将桓王抬入帐中手忙脚乱地要包扎伤口。邵阳立在旁边愣愣看着,叫他也不回答。后来桓王醒来屏退众人同邵阳交待,也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待到卢解进去,桓王已不省人事,邵阳便今日这般跪在榻侧。他抬头开口唤了一声卢医官,此后所有的话都化入沉默。卢解本想安慰几句,但他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样肝肠寸断的眼睛。那时候他担忧的想,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将军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卢解正欣喜于将军的及时清醒,躬身等邵阳回自己营帐休息,然而邵阳起身之后并非走向帐外,而是走到大帐最里,抱膝而坐,斜靠在身旁案几上闭目养神。卢解这才明白邵阳所谓"休息"的含义,不禁苦笑起来:"将军--将军还是回帐歇息片刻吧。"
邵阳不解地睁开眼睛看他,终于确定这才是医官的本来意图,随后很干脆地摇头:"我不走。"
卢解走到桓王榻前,向邵阳道:"将军放心,这几日,不是都没事么--王爷醒了便好。"他看到邵阳仍是没有被说服的迹象,只好又加上一句:"将军总该信我。"
"我信。"邵阳说:"可是,殿下的吐纳很浅。"他说完这句话,将目光由卢解移向桓王,随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仿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又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再次开口低低道:"我很担心。"
习武之人最初便要练习吐纳之法,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们的呼吸也总是绵长舒缓的。只有身体极为虚弱的人,才会急促短暂的呼吸。邵阳是个极聪明的人,虽不懂医理药法,却也知道桓王的伤绝非轻易得治。
卢解随邵阳一同征战,至今已有五年。他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从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记得邵阳征陈之时,敌方降将背后偷袭,长矛刺透了他的肩胛,几乎将整个肩膀撕裂。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卢解同其他军医知道陛下对他的宠爱,都提心吊胆怕他挨不过去。邵阳却像没事似的,过得几日又上马杀敌,从没喊过一声疼。这般勇敢的少年,在受伤之后来到卢解帐中却红了脸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卢解本来以为他只是想要道谢,后来才从结结巴巴的话语中明白,他是想求自己不要把受伤的事情传回桓王监国那里。此事早已报回瑶京,卢解不便插手军中传讯,只好特意向桓王修了书。据说年幼的陛下为此十分生气,是桓王作主将事情压了下去,朝内只装做不知。
如今他沉默了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我很担心"。在卢解听来,却已是彻肺之痛。这个孩子自小仰慕桓王殿下,卢解是一早知道的。很多人少年时候都曾不顾一切的喜欢过一个人。有人看开了,回头笑年幼无知,有人念了一辈子,只道求不得的永远最好。也有如邵阳这般,年少时狂热的景仰羽化为如今刻骨铭心的爱恋,几世轮回里积载的情感,这一回数十年里一朝抛负。
明眼人看得真切,他却连句温言软语也不敢说。便在此时,纵是那人昏睡着听不到,他也只是说句担心,旁的话再也出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