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文河〉
这半年内,我的生活内出现了两个人,陈医生是不用说的了,每一个星期都要见到他,比上课还准时,杨骚很「明确」的告诉我,学校的课可以不上,陈医生那儿不能不去,否则要我看着办。其实,去他那儿也不能说是苦差事,他从来不逼迫我,只是好像一般朋友一样和我聊天,而我只是不肯说自己的事,安静的听他说话,但偶尔他的风趣幽默还是让我莞尔。况且,去他那儿不用面对杨骚,加上药物辅佐,杨骚也没发疯,我也没发神经,倒是相安无事,渐渐的安眠药也不大吃了。
我习惯了。
另外一个人是名叫文河的男孩子,好像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我没问,他也没说过。当他出现在杨骚身后时,我不能不惊讶,我以为他是杨骚的新猎物,又或者是娃娃脸之类的生物,最后一种猜想比较不人道,就是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嘿,总之,不是好东西就是了。结果,这半年来,他住在阁楼的客厅的沙发上,我和他说话比杨骚少,相处的时间比杨骚多,因为他24小时全天侯的「监视」我,呃,也不能说是监视,我又看不到他,杨骚不在的话,他就是保母加上保镳,我尤其讨厌他在我要吃药的时候出现,但也多得他「督促」我按时吃药,我的失眠情况的确减轻了不少。事实上,他比我还沉默,比我的影子更像影子,我一点也不困难就适应了他的存在。
有一次,可能是我太无聊,杨骚不在的时候,我对着空气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一会儿后,他的声音很淡,但很清楚:「杨生帮助我脱离组织,我帮助他做事。」我喔了一声,然后问:「你不累的吗?」这样跟着我,我有几次看到他坐在我教室,图书馆......渐渐我知道,基本上我去哪他就去哪,有时他会让我见到他,有时明知看不到他还是感觉到他的气息。而他的回答,很像叹息:「比以前好太多了。」
我没有弟弟,陈衡比较像我的哥哥。生活中这么接近的一个人,至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见到他,因为,饭是他煮的。我的哥哥性格擅自出现,在第一次反客为主的招呼他一起吃饭后,我就发现我多了一个饭友。
半年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机会感觉孤单。
今天杨骚和我一起来见陈医生,两个小时后,我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等待杨骚,他在房间和陈医生商讨着。我呆望着医院安静的人来人往,突然有点茫然。
因为我记起,已经四年了。
这个时代,最高级的脑袋,最高级的人才,要像最尖端计算机的高速转数,冷冰冰地,拨开一切情感感慨,作逻辑推理、数量上的统计,然后行事。在大都会中生活、上班、下课,人与人摩肩擦踵,却咫尺天涯,这么近的人,却互不认识,互为不存在,我想,这个快速的时代,我跟不上。我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叹息。
其实,我也没空去感慨冷漠的人生,刚开学不久,学校的课业开始沉重,我也将我全副精神投入研究学习中,只是,这一时三刻的空间,加上医院这场境,让我想起我不该想起的人。四年了,或者,我应该尽一下孝道,去扫墓?
眼前一双黑皮鞋,我抬头,杨骚。我起身,他搂住我,离开医院。傍晚时间,这个城市十分堵车,花了一些时间才回到阁楼,吃过晚饭,呃,我不想吃就是了,但也给杨骚瞪住喝下了一碗米粥,之后洗干净自己,杨骚扯了我上天台。
有什么比追逐爱欲更能凸显出虚无寄托呢?杨骚也只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而已。我攀附着杨骚的颈项,把头窝在他的坚硬宽阔的肩膀上,似问又似自语:「你怎么不厌倦我。」这具身体早就不新鲜了吧?
杨骚笑着答了一句令我气结的话:「因为暴烈总是蹂躏温柔。」干,变态的疯子。
我心知肚明杨骚有些不同了,在我心甘情愿之后,他愿意留下一些空间给我舔舐伤痕,尽管那些空间少得不能再少,他不再是以往的不断进逼,掐得我窒息了又窒息。因为,他在珍惜我连同顺从一起割除出来的,一部分,血淋淋的,我死掉枯黑的心。
我很清楚杨骚在用另一种方式侵蚀我,我看着他侵蚀,我笑。偶尔杨骚会刻意的令我情动,在他没有恶意的弄痛我,而又有兴致摆弄我的时候。我的身体被使用得很敏感,毕竟是一具二十岁的男性身躯,即使我如何厌恶性事,杨骚想要的话,就给他吧。我早就放弃了它。反正已经没有什么余下了。
杨骚从背后分开我,我不喜欢,我想看到天空,虽然,是黑暗的。他没有很凶猛的穿插,仅是慢慢的磨动,刻意的拖开每一个感觉,我蓦然自己转侧身,杨骚挑眉的看着我,我已经好久没有挣扎或者避开过了。杨骚压上来,没有再强逼我趴跪,只是噙住我的唇瓣吻着我,我微仰起头,从杨骚的发丝中看着天空。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半晌,杨骚放开我的唇,似笑非笑的低道:「想家了?」人在月缺下,总是想盼月圆。以往我都会不管什么就径自走回家,下场都不用提了。而今是不能再回家,但是重若千斤的思念是不能压抑的,愈是压抑愈缠绕不清。
我没有回应杨骚的问话,仅道:「你回来了,就给文河放假吧。」他总是跟着我,才多大的孩子?他应该有他想做的事吧?杨骚笑了笑,摩擦着我的背脊道:「他没有家人,你让他放假他也没处去。」我默然,杨骚重新摆放好我,我也没再扭头强要看天空,抓紧身下椅垫,低低的喘息。
杨骚横抱着我回到阁楼,文河正在客厅煮咖啡,我这样子文河看过太多次了,本来就没什么反应,现在也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杨骚没有回房,抱着我站在客厅对文河说:「阿侠让你放假。」文河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杨骚接着道:「没地方去的话,就替阿侠回去看他家人吧。」我浑身一震,从杨骚怀中抬起头,杨骚没理会我的反应,抱着我走到溶室,满室氤氲,热水已经放好,满满的一池水,我苦笑,这就是文河的另外一个用处,很有佣人的感觉。
我知道杨骚满意我的这些日子来的顺从,他也很懂得给予恰当的奖赏。只是,你得到了一样物件,必然要失去另一样,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39 〈风雨花的情谊〉
我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原因很简单,因为杨骚回来了。所以,当我听到那个人啐了一声低骂了一句:「垃圾!」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抓起桌子上的书本飞了过去。
其实,这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是,他要找死我也没有办法。
辛苦了这么久,考上大学后有几件事是必须要做的:读书、住宿、谈恋爱。何帆读工程,大四了,凭着他自恋的性格,早在一年级就和一位同系的小女孩勾搭上了,说好了毕业后就请吃酒了。每次看到他拖着那娇滴滴的女孩时,我都想揶揄一番,可惜何帆是完全不懂得「害羞」这两个字怎样写,结果最后脸红的都是那位女孩,所以我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而王洛是以前中学时篮球队的中锋,现在读会计,爱玩爱搞事,荼毒了不少生灵,但偏偏在恋爱这玩意上怕羞,我不能不说上帝造人是公平的。更惨的是,他喜欢上的人是工程系著名的冰山美人- 叶菁菁。四年来令一众哥儿们替他干著急,多少次假借「大家出去玩」的名义,让这两只别扭的男女有机会相见。但王洛竟然次次都裹足不前,绅士得令我们都惊吓,即使在我们的拳头下,他仍然不肯露出豺狼的本性,把小红帽吃掉。革命显然尚未成功,但起码,几番努力后令冰山美人知道有王洛这么的一个人了。
何帆曾多管闲事的去探问冰山美人的心意,得到的回答是:「别人说的我不相信。」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见是有机会的,但王洛抵死不从,众人也无可奈何。其实,傻瓜都看得出他们俩有谱了。
而当何帆和他女朋友小萱向我们拉起警报说,冰山美人被一只公鸡纠缠而不堪其扰时,王洛的脸色都白了,却还是没说话。
何帆见状忍无可忍的开骂:「拜托你将你见鬼的自卑都扔掉吧﹗都大四了!毕业了你想怎样都没机会了,不!现在想怎样都没机会了,那只嚣张的公鸡......」他突然住口没说话,指着餐厅的入口。
好吧,我承认何帆的形容词用得很恰当,嗯,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看他身上的名牌,全身上下分明写着:「我很有钱,请来抢劫我。」
冰山美人走在公鸡的前面,笔直的向我们这桌人走来,而同桌的小萱马上向她招手,小萱就是何帆的娇滴滴的女朋友,同时是冰山美人的好朋友......很好的卧底。我赶紧从王洛身旁的座位起来,让给冰山美人坐。
但她没有坐下,仅是细声的说了一句:「王洛,你告诉他。」听得这句,同桌的人都在心里欢呼,冰山终于率先融化,只差临门一脚了,王洛只要说一句:「她是我的。」就成事了,但是我们打眼色打得眼角抽搐了,王洛还是紧抿嘴没有反应。
而公鸡很明显知道敌人是谁,用鄙夷的眼光上下的扫了王洛一身,冷笑道:「菁菁,穷小子你也看得上?」妈的,狗眼看人低,一桌人都怒视他。王洛纵使愤慨却仍犹豫不定,干!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妈的,一切都是钱作怪。
他们二人,很简单,一个是富家千金,一个是只有母亲的穷学生。当爱情要渗入金钱的时候,就变得脆弱不堪。一个什么都还没建立的人怎能告诉自己心上人,请跟着我一起捱苦?
但王洛没有令大家失望,当公鸡企图伸出他的爪子要拉走冰山美人时,王洛站起来挡开了他,他比我高一点,我们二人并肩站着俯视他,公鸡马上退了一步,但为了面子仍要逞口舌之快:「怎么了?比人多吗?」
我冷笑道:「难道比钱多吗?」因为杨骚,我很痛恨别人拿钱砸人,尽管砸的不是我。公鸡没说话,但眼内的轻蔑只有瞎子才看不出。
冰山美人看势色不对,连忙拨冷水降温,说了句:「别吵了,你,别缠着我了。」公鸡的脸黑了又黑,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啐了一声低骂:「垃圾!」我实在忍不住抓起桌子上的书飞了过去。
我承认我过于冲动,但面对清晰的挑衅侮蔑,我忍不下。我父亲唯一「教会」我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暴力是最直接的方法。我当然知道现在不是初中了,暴力也是最无知的方法,但这阵子的事令我按捺不住而已。
从小我打架的次数不比拿第一的少,其实,我从来不是文明的学生,逃课打架作弊统统做过,还是带头作乱的那个,只差没给抓住过。打架的原因有很多,发酒疯的父亲是其中一个原因,再来的是踢球时口角、保护姐妹、替人出头......反正原因不是重点,我只是见惯暴力场面,加上太多的麻烦自己找上门,若果我露出丝毫的软弱,我早就被分尸了,连渣滓也不剩。况且,我容不得别人欺侮亲人朋友。只是,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我是被杨骚磨平了不少,但是在某些时候,骨子里的冲动还在。
「去你的!你说什么?」
被我的书砸中的公鸡呆若木鸡,显然想不到我会动手。看着木鸡落荒而逃,我没有发泄后的快感,何帆刚刚被小萱拉住,现在则笑得像失而复得了什么,冲着我说:「阿侠我以为你早没了脾气了。」臭小子,平日我没还手他就以为我乖巧了吗?我横了何帆一眼,捡起了书本对王洛说:「对不起,乱来了。但你自己也要想一下。」
王洛紧握了拳头,点头说了句:「谢谢。」王洛其实比我还难受,穷苦惯的孩子很能忍气吞声。「贫穷是最大的罪恶」的滋味我和他早就尝透了。冰山美人脸色复杂的站着,我知道他们要谈一下,拿了自己的书本就扯着何帆走了。
送走了小萱,何帆勾着我肩膀感慨的道:「你知道吗?隔了几年你冷漠了不少,说真的,连我都有点怕你冷冰冰的样子。我还想着中学时领着大家造反的Jack去了哪里呢?」我也想起了以前的无知轻狂,笑了笑没说话,何帆突然立住,喊了一声:「阿侠。」
我停下望向他,何帆脸上罕有的没了那欠揍的痞笑,正容的道:「阿侠,我们几个没变。」
他一字一语的说:「你也没变。」
我愣住。
然后轻轻的笑了。
我没有反驳他,我感激天父让我能够遇上他们。缘份,的确是很奇妙的东西。
天空,一碧如洗。
我忽然觉得,无论晴天雨天我也可以走下去。
何帆轻声说:「所以,别再闷声不吭了。我们看着,很难受。」
我摇头,微笑着继续走这条林荫大道,何帆快步跟上。
林荫道上,树叶轻轻的随风飘落,一片又一片。
一片又一片。
秋天到了。
40 〈墓地的百合花〉
早上醒来时,总是本能地寻找自己所在的地方,然后,须臾间便会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然后,失去寻找的欲望。
我呆躺在床上许久,听着溶室的水声,侧头望了望窗外,阴霾的天色,床头的时钟指针指着七字。我支起身坐在床沿,看着秒针一格一格的移动,今天十时有两课人类遗传学,下午没课。我扫了一眼凌乱不堪的床铺,举步走往溶室。
推开虚掩的门扉,杨骚下身围了一条溶巾正在脸盆上盥洗。我从后抱住他结实的腰身,杨骚抬头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水珠从他黑色的发际滴落,他抓起一旁的脸巾抹了抹脸,镜内的他,一脸的清爽,正扬起双眉用眼神问着我。我敛下眼,松开手拿了盥洗用品,杨骚让开给我洗漱,转身出去。
当我整理好打开门扉时,杨骚已经在结领带了,我看着他把领带结成一个完美的三角,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说吧。」
我没说话。
「这么安静。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走向他,主动的将双手环上杨骚的颈项,道:「我睡着了也是这么的安静吗?」
「嗯。」杨骚抓紧了我的身体紧贴着他,想了想才道:「我喜欢你睡着的样子。」怪不得一定要我吃安眠药,我皱起眉头,他接着笑说:「你睡着时最乖,不会挣扎......」干,我冷然的打断他道:「那你买个充气娃娃吧。」杨骚不以为忤的笑,蓦地将我压按在床上,佝下身吻咬我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唇瓣,我不禁自嘲的笑了,没错,我就是他的充气娃娃不是吗?
半晌,杨骚转为轻轻的咬着我的颈上的皮肤,麻麻痒痒的,我知道我今天要穿樽领的衣服了。杨骚伸手握住我的脸轻道:「那时候的你,紧闭着眼,脸色疲倦、但静静的,充满阳光......」
「那我永远不醒过来不就好了吗?」我冷冷的道。
杨骚笑意更深,简单的说了三个字:「你不敢。」
我窝囊的气结,没错,跟了杨骚四年,我的确不敢,只要我不醒过来,杨骚就会跨越我去玩弄我的家人。这个事实,我真是他妈的太清楚了。我悻悻然的瞪眼,杨骚低笑:「我的睡美人。」令睡美人睡着的死巫婆﹗
杨骚从床头柜拿出一枚闪闪生辉的乳环,我望了望便道:「我不喜欢钻石。」又是钻石?难道不能有多点创意吗?亏他是学艺术的。
杨骚却持相反意见:「我喜欢。」他捻弄我的乳尖,悠然地道:「钻石既绚丽又稀有,和你很像。」我紧皱着眉,看着杨骚轻巧的将乳环勾住乳头,他的手很灵巧,但乳环很沉重,他妈的,重得可以做结婚用的钻石介指了,他狎弄着我的乳头,我的眉头没有松开,终于道:「我想去扫墓。」
杨骚微怔道:「今天不是你父亲的忌日。」没错,今天没有任何特殊,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天。
「只是刚起床时的心血来潮......行吗?」
杨骚更用力的掐住我的乳头,我吃痛,仍然紧锁着眉,身体上没半点挣扎,但心中仍旧闪过百折不挠的屈辱感,我直视他。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轻轻的问我:「你习惯了吗?」我知道我不能敷衍了事的回答,杨骚要听的,不是谎言。
我伸手握住他在我的胸膛上肆虐的手,平静而淡然的说:「下个月,我就二十一岁了。我躺在你身下四年,由十七岁到二十一岁,」我没有企图说谎,即使我如何假装,也骗不了杨骚:「我仍然不习惯。我没可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