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们要去医院了。"他尽量让语气不带一丝慌张,顺手帮沈涵把外套、裤子拿过来,"来,衣服先换了。"
因为怕他冻着,杨乐把衣服一件一件的递到被子里;刚伸进去,却发现里面的被单都被汗水打湿了。他赶紧出去弄了条热毛巾,让沈涵擦了擦身体再穿。
出门前,杨乐用自己的围巾把沈涵大半张脸都包在里面,再仔细得给他戴上手套。最后,还把阿姨挂在门后面的帽子带在他头上。直到沈涵整个人都陷在衣服堆里,才打开门,半扶半抱的搀着他下楼。
还好医院离家只隔了两条街,这个时候连出租车都叫不到的。杨乐让沈涵坐在他单车前面的横杠上。因为担心风吹到他,所以路上都控制着速度。他两条胳膊撑在车把手上,刚好把沈涵圈在怀里。沈涵捂着耳朵,把头抵在他下巴下面。
杨乐知道他难受,心里只盼着能快点到医院。
进了急诊室,沈涵已经烧得神智不清。杨乐抱着他,帮他除下外套、围巾。这里开了空调的,发了汗出去又要着凉了。医生仔细检查后,放下手里的器械:"急性中耳炎。人有点发烧,打过针、吃些药就好了。"他开好单子递到杨乐手里,"今天打两针,一针消炎,一针退烧。开了药,你拿过来我再告诉你怎么服。"杨乐谢过他,正要起身,却感到沈涵在旁边轻轻的拉他袖子。
"不要打针。"
杨乐把他往怀里拢了拢,"没事的,打了耳朵就好了。"他让沈涵抱着外套,自己拿了钱包出去了。
医生做急诊已经有些日子,事情也见得多了;看他们这样并不多说,埋着头看报纸。过了一会,杨乐拿着针剂、药品回来。医生一样一样的讲给他:什么时候吃,一天几次,每次几片。说完,回头对沈涵说:"好了,过来打针吧。"
沈涵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不好意思,他眼睛不好。"杨乐边说边走过去,扶着沈涵坐到打针用的高凳上。
医生看了沈涵几秒,叹口气。长得多好的年轻人呀,可惜了。
沈涵解开皮带,拉下右边的裤子。杨乐偏过头去,脸慢慢红起来。禽兽,你这种时候还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恨恨的骂了自己一句。
针剂瓶"砰"的被弹开,沈涵敏感的往那边转身。杨乐握住他的手:"还没好,再等一下。"
等沾着酒精的棉签贴到皮肤上,杨乐察觉到沈涵绷紧了身体。
"放松,否则会更痛的。"医生举着针说,接着,趁他松懈下来的一瞬间扎了进去。沈涵身子明显的往上震了一下,他咬住嘴唇,紧紧抓着杨乐的手。
针头拔出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医生已经拿过另一支针管:"打过这个就好了。"他用棉签擦了擦,又扎了进去。
"好了。"医生再次拔出针头。沈涵勉强的抬手打理好自己,对杨乐说:"我们出去吧。"
"不多坐一下吗?"杨乐看着他几乎脱力的样子。"先出去。"沈涵摇头,坚持着。
杨乐从凳子上抱他下来,帮他穿上外套,一面跟医生道谢告辞。沈涵显然还有点疼,一跛一跛的向前迈着步子。走了一小段,杨乐便在靠墙的塑料长凳上坐下,再拉着沈涵坐在自己腿上。
"还痛不痛?"他轻声地问沈涵。
"当然会。你让他打了我两针的。"沈涵恢复了一些,孩子气的皱起眉头抱怨着。
杨乐笑起来,知道他心里一定恨死自己和那个医生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拿出纸巾擦着沈涵额前的汗水。至少他说起这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点。
沈涵到现在才完全放松下来,静静的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我们回家吧。我觉得好多了。"
回去其实比来时要困难一些。沈涵耳朵没那么疼了,人又被折腾了大半夜,实在是困得不行。脑袋窝在杨乐胸前,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随时都可能睡过去。杨乐生怕他滑下去,单手掌着车子,右手环在他腰上。嘴里还不断的跟他说话,听他不吭声了就大声的吵醒他。直到最后回家,也是在吃药以后才放他上床的。
沈涵气鼓鼓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他脑子里昏沉沉的,可睡意已经被面前喋喋不休的那个人弄淡了。杨乐奇怪的摸摸他额头,"不烧了呀?怎么还不睡?"沈涵团着被子转到另一边:"都是你一直闹。"
杨乐失笑,看着面前再不理他的人,这都要生气。
"你好好睡,我在外面。不舒服叫我就好了。"拍拍他,杨乐关上灯,走了出去。
章二十六
杨乐本想着趴在餐桌上打个盹儿就好的,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隐约听见沈涵的卧室里有动静。他走进去,打开灯。
沈涵已经滚到了床边上,大半截被子掉在外面。
杨乐笑笑,走上去帮他把被子盖好,再抱着他躺进去了一些。突然,沈涵拉住他的手,"嘉天,嘉天......"
杨乐低下头,这才发觉他脸上满是泪痕。
没有动,静静的由着他拉了一会儿,沈涵一直在低低的呜咽,抓着他的手拽得紧紧的。
最后,杨乐还是伸手抱住他,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沈涵慢慢的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杨乐让他躺回枕头,帮他掖好被角,然后伸出食指,轻轻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笨蛋。
他在心里说。
早上,沈涵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
"阿姨不在吗?"他问。
杨乐把煮好的燕麦粥端上桌子,一边说:"她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有事,正好我可以陪着你。就不过来了。你快点刷牙去,早饭都弄好了。"
等沈涵梳洗完,坐到餐桌边,杨乐才从锅里盛了粥出来,摆在他面前。
"你昨天晚上怎么睡的?"沈涵手里拿着勺子关心的问他。
"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你那么重,我骑车带你来回,累都累死了。"
沈涵埋头喝粥,含糊的反驳说:"自己年纪轻轻体力就这么不好,还要赖在我身上。"
杨乐看他恢复得差不多的样子,放心下来,"别说话了。一会儿还要吃药的。"
吃完饭,杨乐把锅碗收拾进厨房放水泡着。正准备拿杯子倒水让沈涵吃药,却听见客厅里电话响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沈涵在外面大声说,自己摸起话筒,"你好,哪位?"
"沈涵吗?我是李梅。"
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加力,沈涵尽量压低声音:"是我。有事吗?"
"嘉天,他昨天有去找你吧。"李梅顿了一下,"我是想说,谢谢你了。"
这时杨乐走出来,把水杯和要吃的药片放在他旁边。
沈涵控制住嗓音的颤抖,"以后有需要的话,还是我打电话找你吧。"
"我知道了。"李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经常来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就这样吧。我挂了。"沈涵不等她回答就丢下话筒。
房间里静下来。
还是杨乐先开口,"吃药吧。水会凉的。"他缓缓语气,还是加了一句,"要是不方便的话,你可以让我出去的。"
沈涵抓着药片往嘴里送,接着灌了一大口水进去,呛得差点咳嗽起来。
"你在干什么?"杨乐夺过他手里摇晃着的杯子,重重的放到桌子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涵试探着碰碰他,"对不起。"他垂下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任性的......"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点哭腔。
杨乐弯下腰,抱住他肩膀,"如果老师有事情不能告诉我,也不要在自己身上使气。"他收拢手臂,"我是怕你把自己伤到了。"
沈涵靠在他身上,哭出声音,断断续续的说:"是李嘉天的妈妈。"
"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李嘉天?"
"......"
他恸哭起来,不断重复的问着,抽噎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够了没有!"看着他痛苦而绝望的样子,杨乐终于忍下去了,冲着他大声吼起来,"喜欢李嘉天有什么,我还喜欢你呢。两厢情愿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的。"
沈涵被他吼得愣在那里,眼泪还在往下滴,人却只是呆呆的坐着也不晓得去擦了。
好,被吓住了。杨乐在心里松口气,重新抱好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该怎么就怎么。每个人都会顺着自己的心来办事,两全其美的事情,哪会来得那么容易。"
"别人再说也没有用。只要你自己觉得好,才是真正的好。"
他抽出纸巾递给沈涵。然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我先出去买菜,阿姨说煮面吃就好的。我看,我还是买些熟食回来吧。好不好?"
沈涵乖乖的点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
杨乐知道刚刚的效果还没过,微微笑了笑。这样也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他边想边站起来,"那我就出去了。"
关好门,杨乐靠在墙上,深深吸口气。
那应该算是最糟糕的告白吧。他自嘲的笑笑,场合、音量、语气,没有一个是对的。
不过,沈涵心里可以好受一点了吧。至少让他发泄了出来,然后,还成功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杨乐仰起头抵着墙,可是,我自己的感情怎么办呢?
他闭上眼睛,觉得鼻子微微的开始发酸。
算了。他甩甩头,抛开那些自怨自艾的念头,打起精神。先考虑午餐的问题吧,再迟一点真的要饿肚子了。自己倒没所谓,但沈涵还病着的。
杨乐迈开步子,飞快的跑下楼。
章二十七
最后在颜青肩背上按了按,"好了,你起来,让我躺躺。"沈涵一边说,一边顺势摊在了床上。颜青仍保持着俯趴的姿势,嘴也懒得张,身上麻麻的,还没缓过劲起来。
沈涵低低的笑他,"你太久没运动了吧。刚刚叫得那么惨的。"
"哪有。"颜青支起身子,"是你越来越把握不住力道了。"他揉揉肩膀,"可痛死我了。"
沈涵抬手给了他一下:"你还说。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做?我当年学推拿,出师的时候老师可一直劝我留在他那儿呢。"
颜青捉住他伸过来的"爪子"扔回去,"是,你是很好。但现在就给我一个人做,隔的时间又长,下手就不知道轻重了。"
沈涵偷笑。他的确是手生了,而且,也没有手下留情。因为,他一想着颜青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觉得开心。
难得可以这样折腾他的。
嘴上还是说着:"不要抱怨了。我以后多练习就好了。"
颜青撇嘴,那还不是在我身上练,练好了这便宜不知又会被谁捡走的。他重新趴回去,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在床上待了一会儿。
"李嘉天又打电话过来了。"沈涵轻声说。
"噢。"颜青坐起来,"他说什么?"
"他问我去医院治疗的时间。"
颜青盯着他,"你跟他说了吗?"
沈涵偏过头:"我能说什么。本来......"
本来就没那回事的。眼睛,很早就放弃了。
颜青看着他黯然下去的神色,试探的问:"想坦白了吗?要不要讲清楚?"
沈涵摇摇头:"他受不了的。"
"颜青,你知道李嘉天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他最怕的是他妈妈老的太快了。"
"他不担心她的寿命,也不担心自己能给她舒适的生活。他怕的是许诺实现的太迟。有些东西时只有年轻一点才能消受的。他不想让她看着自己翘想了半辈子的事情摆在那里,确失掉了去做的心态和兴趣。"
"一般人是想不到这些的,也不会去想。"
"他不一样。在他构想的未来里,她永远排在第一位。妈妈对他来说,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所以,"沈涵顿了一下,"所以,我做不到。"
"颜青,我做不到的......"
做不到去打破类似于信仰一样的感情,做不到去毁掉让他幸福的最重要的支柱。做不到。
颜青拢拢他散开的头发。还好,没有哭。
他第一次见到沈涵,是在一家盲人推拿中心。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沈叔叔的儿子和家里闹翻了,眼睛又看不见,让他多照应。
去的时候,师傅正在带几个学生,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调侃,气氛还算热闹。颜青对最里面那个不跟别人说话,练习得满头是汗的人多看了几眼,然后问,沈涵是不是在这里。
师傅站起来,朝里面喊了一句:"小涵,有人找你。"
颜青看着那人慢慢的向这边转头,脸上露出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退缩的表情。
他走过去,"你好。我是颜天松的儿子,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
沈涵仰着的脑袋垂了点下去,接着冲他笑了笑,很客气地说:"让你们费心了。"
大概聊了几句,等沈涵的课上完了,他坚持要去看他临时住的地方。沈涵推不过,只好带他去了。
房子倒不偏僻。不过是个单间,除了几个箱子,唯一一件家具就是单人的钢丝床。窄窄的床上,靠墙一边排满了工程力学用书。没吃完的面包扎好放着,有几只蚂蚁在袋子外面爬。隔夜的汤留在锅里,问他要不要倒掉,沈涵红着脸,说晚上剩饭放在里面热热就可以吃了。颜青心里一酸,没再讲什么。
接触了几次,慢慢的能和他说上话。才发现沈涵专业功底非常好,全然不像父亲所说的,因为成绩太烂被家里断绝了关系。颜青不是随便揽事的性子,朋友虽然多,潜意识里却不愿意牵扯上太多关系,所以一般都是别人缠着他。现在遇上沈涵,明明是走投无路艰辛的不行,自己偏偏要逞强,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说,还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该来的全部扛下。颜青开始只在旁边着急,急坏了就围着他大失风度的团团转,甚至会被气得做出张雅舞抓想要掐他脖子的动作。无奈沈涵根本看不见,偶尔感觉到脸上有风拂过,也不过是随意问一句:"颜青,你说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蚊子在我耳朵旁边嗡嗡的乱飞呀?"
学了差不多一个月沈涵便开始在推拿中心上班,边上边跟着师傅继续学,很是辛苦。有天颜青趁他不在帮他收拾,结果下午两三点他就回来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是不小心被开水烫到。颜青吓坏了,捧着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翻来覆去的反复看。好容易安下心,便拉着他出去吃饭好补补身体。沈涵倒是一直都在说没事,也没叫过痛。吃完回去的路上,沈涵让他在公用电话亭帮自己拨了一个电话,前面几位是外省的区号。
通了以后,自己站在旁边等他。也不多说了短短几分钟,沈涵就挂了电话。刚想去扶他,却看见他转过头来,满脸都是泪水。
"嘉天,嘉天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李嘉天这个名字。和这次一样,以后每一次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颜青叹口气,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你那个学生还在往这边跑吗?"
沈涵愣了片刻,"嗯,他常过来问我题的。"
颜青凑过去看他脸。果然,脸红了。
"你上次不是说,他在你生病的时候跟你表白了吗?"继续努力。
"跟你说了那是他随便说的。我当时又生病了,听错了也说不一定。再说,我,我也不......"沈涵坐直了跟他讲,耳根子都红起来,说到最后连声音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