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童————梓寻

作者:梓寻  录入:12-07

瑞琛笑得十分俏皮,道:"菩萨只顾得上看公子,哪里有心思管我敬不敬!"我一笑,这人嘴尖舌利的很呢。
瑞琛一伸手,笑道:"沈公子可有兴致喝杯茶?"
我笑道:"承王爷的情!"便一同进了厢房,瑞琛叫人端茶上来,笑道:"早知道沈公子十分善茶,只怕这里的公子看不上呢。"
我抿了一口茶,道:"一包新茶,一壶沸水,便尽得自然之气了,弄那麽多的虚应花样儿,也变不出神仙来。"
瑞琛笑道:"果然!"又道:"天底下的虚应花样儿多了,随性所至,哪里容易?若教沈公子随性,又当如何呢?"
我笑道:"落魄江湖载酒行,诗里头说的已是难得!"
瑞琛向後靠靠,坐的十分闲适,只著件淡青的袍子,倒也清俊,笑道:"我倒愿采菊东篱,时见南山,可是俗务缠身,不堪红尘!"
我拿盖碗拨了拨茶叶,道:"王爷性情超脱,叫人羡慕!"若皇上当真叫你"悠然见南山",你只怕"涕泪满青衫"了。
瑞琛一步步走过来,道:"沈公子当真是冰雪做的,冷得紧呢!"
我冷笑道:"这只怕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呢!"
瑞琛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待公子之心,公子只是拿脚揉搓。"
我站起身来道:"王爷是明白人,我也懒得绕圈子,王爷初次见我,当真不知我是沈叠薇?王爷赠我琴谱,当真只为附庸风雅?王爷救我於洪水,为何身边儿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王爷的心,我知道,就不必多讲了,皇上圣意如何,乾坤独断,王爷只做好分内的便好,於我这里下功夫,也没什麽意思!"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多了,我便要告辞,瑞琛脸色铁青,猛然将我按到椅子上,咬著牙,道:"公子就这麽看我瑞琛麽?我与公子结交,当日确有心思在里头,可,可,可我......"瑞琛颓然丢开手,道:"我确是存了非分之想,儿女情态,公子看上看不上,也没什麽了。"又道:"公子待皇上真是一心一意,沈源地下有知,怕是欣慰非常了!"
我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咳嗽,一边低声道:"皇上如何待我沈氏一门,王爷一清二楚,我沈叠薇如何度日,王爷也一清二楚,先人长眠地下,王爷就给个清静吧!"我弯下腰,只是咳嗽不止。
瑞琛走过来,拿手扶起我,送到椅子上,低声道:"是我张狂了,可我,我......"
我伸手止他,道:"若叫我沈叠薇真心相待,只要带我离宫,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溟长天,碧落黄泉,亦可相随。可,王爷当真,能弃皇位如草芥麽?"
瑞琛垂下头,又抬起,眸子里似有光彩,道:"若我继承大统,必待叠薇,如若己身,那时,江山万里,何求不得?"
我惨然一笑:"那麽,王爷同皇上又有什麽差别,我沈叠薇以何心待皇上,又以何心待王爷?以娈童之名,侍奉两君,我一身如何见容天下,见容我心,又如何百年之後去见家父,王爷教我!"
瑞琛面色戚重,倒在座位上,神态苍然。我沈声道:"王爷若是有心,不如付与衔春些个,当日叠薇若未入宫,侥活於世,便是今日的衔春了。"起身推门而出,夜风挟凉气入体,叫人切切地清醒著。
饰童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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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寺里,暮鼓晨锺,度一日如经一世,听说兜率宫须弥山,一朝便是人间四百年,这里,距红尘浊世远,距光明法界亦远,不当不正,不尴不尬,不近众生,不近如来。
大殿之上,我佛拱膝而坐,拈花一笑,笑尽世间可笑之人。方丈手持佛卷,用梵语诵读,两侧分坐庙中僧侣,著金黄袍黑袈裟,正襟危坐,垂目而听,光亮的脑袋让人有去敲的冲动。我同瑞琛跪在一侧的蒲团上,神飞九霄,一边暗暗揉著跪的发疼的脚。瑞琛向我小声道:"为什麽老和尚用梵语诵读?"
我亦小声作答:"我佛只通晓梵文,其它的即便诵了,佛爷也听不懂,自然也无心於他的诚心。"
瑞琛一笑:"我只当老和尚故弄玄虚,只怕我们凡人听懂了佛经,反更不以为然,鄙之如土尘。"我正要说话,便见老和尚转过头来,道:"两位施主,有何疑惑,比此刻听经更重要?"
瑞琛笑道:"我有些不懂,又不敢叨扰大师,只好向沈公子请教,打搅了大师诵法,真是罪过!"
老和尚笑道:"这麽说,沈公子甚是通晓佛经?"
我笑道:"略知一二,在大师面前,如若微尘一点。"
老和尚便道:"如此请问,依公子之见,如何渡化众生,渡尽苦厄?"
我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坐在蒲团上,抚了抚膝盖,笑道:"教众生各得其所,即可消尽一切执念,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说句大不敬的,便是叫我佛跟在众生後头收拾烂摊子而已!"
住持果然好气性,因笑道:"公子不肯自渡,菩萨又怎麽渡得了。"
我只一笑,若当真能自渡,身下的蒲团便是莲台了,我已试过举首赴清池,并不想自挂东南枝。
夜来雨声,穿林打户,却和瑞琛方丈同登凉台,当真叫人心神淡定,只顾著冷,哪有其它。方丈叫人端来沏得酽酽的茶,看来是要秉烛夜谈了。
春夜,雨浓,银烛,恰是写深宫怨词的好时候,能写一百零八首,可惜对著的不是窈窕宫娥,眉烟眷绕,只是一颗秃头,两本经书,三人对坐,四下无乐。
瑞琛笑道:"能与大师一宵应对,犹胜十年,实乃三生有幸!"
方丈笑道:"哪里,我与沈公子不过只言片语,便觉......"他顿了一下,仿佛思索一番,才道:"灵台空明。"我一笑,端茶来遮掩,只怕是气得发疯,灵台上的五千火烛都给疯气吹熄了,故而一片空明。
我因道:"大师客气了,沈叠薇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於佛法上头,哪里能与大师相提。"
方丈微笑不语,修长的手指顺著杯沿描摩,仿佛指上绽开一朵白莲,君子敏而讷於言,想必是真的了。
雨住,风起,云疏,一空繁星璀璨,三人自凉台而下,石阶湿重而明亮,空气潮凉而鲜活,叫人瑟瑟,又叫人抖擞。
同方丈话别,我随瑞琛一齐向居处走。
瑞琛过来握住我的手,宽厚而优柔,他并不看我,只慢慢道:"於这佛经上头,我都不懂。"我笑道:"不懂才好,不必受它拘束,行事并无常法。"
瑞琛猛然转过头来,仿佛下了十分的决心,才道:"我只知道,我待叠薇之心不变,我待江山之心亦不变,今後行事你随你心,我照我意,各行其是,各安天命,可好?"
我因笑道:"此举甚好!"如此,万事皆有所了,万心皆有所归,阿弥陀佛!
七日斋戒已到,该回宫了。
回去同皇上复话,瑞琛自去了,红尘杂务,几时当真能脱开?
皇上正拟龙琇儿的封谥,欲将她葬在昭陵,同先皇後一起。她自进宫以来,两次小产,数月下血,淋漓不止,过了冬天,已是大劫,没想到反而死在春天里。她是异族女子,封妃已是位尊华贵,只怕不能追谥皇後,永享太庙。
皇上略有倦怠,在烟熙宫坐定後,才道:"龙琇儿好琴,叠薇送她一程吧!"名琴美人总相宜,绿绮不会辜负她,可惜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我十指一划,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朝雨挹轻尘,轻尘若许
客舍青青,青青柳色,柳色新
劝君饮,更尽一杯酒,一杯薄酒如相送
西出阳关,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一送龙琇,二送瑞琛,三送沈叠薇,送尽可送之人!
曲终,指上略见血丝,玷污这好琴,只不知有多少人,拿血玷污过它?
皇上道:"此为何曲?"
我道:"昭君携香!"
饰童 21
回到烟熙宫,小十九便跌跌撞撞地向我奔过来,惊得小宝在後面慌里慌张地喊:"小祖宗,你可慢点儿,摔了碰了,奴才就要到地底下向太祖高皇帝请罪了!"我弯腰将他搂住,牵著他坐下来,他扶著我的膝盖,嘴里含糊不清地混叫著,尽是揉搓我的衣裳。桌上坐著只小松鼠,乌亮的眼睛滴溜乱转,十分讨喜,这是三王爷送给小皇子耍的,瑞白爱的要命!
瑞白自小几上拿了一块御膳房新送来的蜂蜜糕执意叫我吃,拿糕的那只手便是刚刚抚弄松鼠的那只,我苦笑一下,将糕取下来,搁到松鼠面前,将他抱起来,置在膝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只向我脸上送著口水,大约是因为我极少抱他的缘故吧!
他不怎麽会说话,也不听我说的,只顾著撒娇弄痴,我便点著他的鼻子慢慢道:"你别得意,你一会说话,我便请师傅教你读书,天天五更把你叫起来!"
冷不防,桌上的松鼠厉叫一声,便缩成一团,抽搐不止,瑞白转身看它,已经死了。他年纪小,不明所以,眼中一片惊骇,张著小手去抚它,我连忙将他抱远,叫小宝把松鼠盛到吃完药的檀木盒里埋到院里的玉兰根下,瑞白在我怀里一个劲地打挺挣扎,活像一条鱼,两只手臂不停地拍打到我脸上,肩上,声嘶力竭。
我将他两手禁锢在怀里,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沿著脸颊,汇到下颌处,再滴下来。我也想过这些个终究是要来的,只没想到来的这麽快。
小宝已经将松鼠殓好,托著盒子便要出去,我叫他抱盒子过来。瑞白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番,朦胧著泪眼,伸手触摸著盒子,嘴唇翕动著,吐出字来:"薇......薇......。"
这是昨晚我教他的,我的字,丛生的野草,当时他不肯学,只是耍赖,害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他心里头竟以为他喜欢的都叫薇薇麽?小孩子的心思,真有,意思。
小宝将他的手拿下来,径自出去了,我抱著他在屋里兜圈子,直到他睡著了,幸好他不重,瘦得可怜,不然我也抱不动他。
小宝回来,低声道:"主子,还要不要禀告皇上?"
我坐下来,揉揉腕子,道:"不必了,我心里自有打算,这宫里上下注意些个便是了!"在蜂蜜糕里下毒,应明是冲著小十九,这些哥哥们,想皇位都想疯了麽?
我接过小宝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脸,又道:"明儿叫人买几本书来,《三字经》,《千字文》,《诗词百首》,嗯......,先就这些,四书什麽的过些日子再说。"小宝皱了皱眉,未说什麽,只下去了。
次日,我走到御书房,便见皇上同几位大臣说话,面有喜色,傅明城将军力克羌族主军,其残部流回漠云山,边疆诸地盖以收回,现朝廷欲派官员过去,设立郡县,仍由傅明城驻军,一并协助地方。朝廷终於可以松口气,不必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民间亦可休养生息,皇上向来好为军功,过两年,恐怕西北战事又起。
皇上屏退众人,叫我过去,笑道:"此战全胜,朕心中块垒俱消!"以百姓之血泪,浇己心中之块垒,斯言快哉!
我笑道:"天助吾皇,成此万世之功,必当彪炳史册,入笔丹青!"大功既成,万骨枯何,春闺如梦,别抱琵琶。
皇上伸手将我扶起来,一同坐下道:"朕记得元丰六年,你爹爹带你应徐国舅之请,同游聆园,那儿当时是新建的府邸,占良田千顷有余。四座闻你虽五龄,却善诗工词,戏称"思君"(此处以"曹植"作比,植封为陈思王),便叫一同和诗。你爹爹推辞不过,你便随口答道:若无此地好颜色,一脉春土荠麦青。当时徐国舅那张脸好看的紧。你现下虽口称万岁,恐怕肚子里只念著‘兴亡百姓苦'吧!"
我俯在他肩上,眨眨眼,道:"根本不记得了,皇上。"声音十分款软,仿佛昨晚金黄的蜂蜜糕,又粘又腻,甜的叫人牙疼。
皇上笑道:"不记得好!"他的手渐渐钻进我衣服里,宽春衣,解玉带,效鸳鸯。我躲躲闪闪,被他按在身子底下,若当真不记得,才好!
饰童 22-23 by梓寻

 

自御书房出来,一身惫懒,十指乏力,可是仍然愿意走上几步,路过太液池,正遇见董雪湖,长身玉立,眉梢若笑,眼角嗔情,一身并无特色的雪绸,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怪不得尽说"日落柳梢头,人约黄昏後",黄昏时分,莫非凡人皆作仙,登高便可羽化。
董雪湖笑道:"叠薇,一向可好?"
我微笑道:"托福,还好。"每天都一样好。
雪湖又道:"皇上身子康健的很,王爷们又年少有为,实乃我朝之福!"
良禽择木而栖,雪湖不早就选好了高枝儿麽,想必连巢都絮好了,纵然手提江湖黑白两道,可朝廷当然不能不顾。
我笑道:"我愿皇上万寿无疆!"叠薇若是有福,便是死在皇上前头,不必到时候同那青铜驽马一齐作了殉葬,死也不得翻身。
雪湖莞尔:"叠薇愈发练达了,真叫人吃惊!"任谁吃惊,也轮不到你董雪湖,毕竟逼著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一大早就诵读《通鉴》,尤其是在夜里刚被几个强健的男人恣意肆虐凌辱後,不正是你董雪湖欣然所为麽?
我因笑道:"哪里,雪湖才真是洞明世事,现下依然光彩照人,鲜衣怒马。"早就听说董雪湖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侠义豪情,万人称颂。
董雪湖一笑,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温柔可腻,道:"叠薇可要保重身体呢,空有些子手段,如同百尺危楼,叫人不寒而栗。"
我慢慢抽出手,笑道:"有时候妄为些个,更叫人心旷神怡,左右也是雨,前後也是雨,怎麽行也好。"幸而自己以为的某些性子,自己以为尚在。
雪湖一笑,擦身而过。
刚回到烟熙宫,便见小宝一脸仓皇,望见我过来,急忙跑过来,道:"主子,三王爷来访!"我笑著安慰他,道:"你急个什麽,王爷难道不许来看小十九?"
进了中堂,瑞琛端坐中央,似有几分憔悴,脸上却十分沈稳,我屏退众人,笑道:"王爷来这里恐怕不妥吧?"
瑞琛闪闪眼睛,道:"我有话要说。"
我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有千斤重担压肩,道:"我要带你走!"仿佛天籁一般,纵然是假话虚言,也叫我这样的人甜蜜,也是我今生的福分,有人,愿意,带我走!
他压低声音,急切却是压不住的,道:"今夜皇上同董雪湖下棋,必然不会过来,宫里已经买好,宫外也备好一切,只要你愿意,我便与你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如此,真好!
他又道:"这是我的心思,我也照行了,叠薇,你的心思呢?"佛说,众生苦自,绝不自苦。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愿往!"他脸上一扫阴霾,眼睛熠熠闪光,便是为此,也值了,一蓑烟雨,也任平生。
乘著瑞琛的马车出了宫,便同乘一马奔驰而去,我窝在他臂弯里,睁不开眼,仿佛春梦一般,一直有人在耳边喃喃细语,切切切切。
父亲大人,你当真,要保佑我麽,可是,你连自己,都不曾保佑!
一直沈在梦里,眠在五岁的花丛里,一片芬芳,从未有过的梦,那些曾经血淋淋的梦境此刻被割掉了,如果要重新长回来的话,就请晚些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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