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穿外套,一边笑着对他说:“劳驾你自己刷碗吧,再不走就真可能赶不上车……” 他表示要送我去车站。我默不作声等在门口,注视着叶川从那堆塑料袋里捡出一大包准备让我带走的东西。我从他手里拿过袋子刚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叶川猛然张开双臂…… 出了这个门,只能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拥有的自由天地,仅仅是这里而已。 又能听到呼吸声,咫尺之遥。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他哑声说,手越来越紧地搂住我。 “最好让我看不见找不到!滚到月亮上去——你给我滚……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滚啊——!” 真不想松开这双手。 ※ 叶川问我还回不回来。我说不一定。没把握的事,我没办法给他任何肯定的结论。 “你想不想回来?” “你一直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座位并不在邻近月台的一侧,我放好行李站在过道中,隔着车窗去看下面的叶川。 列车员叮叮咣咣开始关门,像是在替我做无可追回的懊悔。 你无法理解? 是啊,感觉上我应该留下来,留在北京,留在他身边。然而你认为这样我们可以忘记一切快乐地生活吗?或许别人做的到,而我们,不行。从未期盼过所有人都接受我和他,但父母家人,我无法将他们置之不理。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情谊都要舍弃,我也就没有继续爱叶川的资格。 19 FROM江宁: 找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事儿挺多,从早到晚几乎是马不停蹄。父亲出院后家里略微太平下来,他们不同我再做任何关于那方面的任何交谈。 叶川非常想给我打电话,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电话前忍了又忍的样子。差不多一个星期一次,或是我,或是他,说起来就不想放下话筒。 这时母亲总会过来敲敲门:“没什么事就快点挂了吧,长途话费太贵……” 生活是平静的,却仅仅在外表。电视新闻,报纸,广播,只要有人说到北京两个字,我的脑袋都会嗡地响一声。吃晚饭时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日新月异的规划建设,我忘了情,兴奋地指着电视向父母介绍这儿原来是什么样子,那儿原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以前还在这里照过相,现在已经变成健身公园了!” 他们望着我,直望得寒到心底里。我明白,对于父母而言,我所谓幸福快乐的往昔,只是他们的噩梦…… 重逢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处长通知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准备到北京出差。 告诉叶川这个消息时我不停地笑啊,笑啊,几乎快要笑傻了。他在对面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来北京。 “别是你听错了,要去的是天津吧?”他吃不准地问,声音里透着胆战心惊。 或许直到我站在他面前时,叶川才彻底醒过味来。自 由 自 在 整整一天两夜都像是活在梦里。大扫除,凌晨去天安门看升旗,和周息雨、方凛以及另外几个哥们见面。止不住的欢乐,比潮水还要锐不可挡。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挥霍,挥霍掉那一点渺茫的希望。看不到明天,也没有力气去想象。连今天都无法把握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当整个房间重新变回我们两个,做爱很自然地便开始了。我一边任叶川亲来亲去一边笑着跟他讲单位里有个女孩子如何勇猛地追求另一个男同事。 “太厉害了,上下班天天堵在门口,连中午吃饭时都不放过。” “追到手了吗?” “好象差不多了,我来北京之前听说他们两个星期天约好出去玩……” 叶川停下来笑嘻嘻地看我:“嗳,你们单位里还有没有这种女孩了?” “不知道。”自 由 自 在 “我说——就算被十个八个日追夜赶刀架到脖子上,你也不能动一点歪心眼儿啊。”他还是笑,眼神很认真。 “若有你这副德性的女孩我倒真要好好考虑。”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交谈说笑,有条不紊地步向彼此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像置身于河流之中,虽然波浪的力量让人无所适从,我和他还是努力在漩涡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片刻欢娱。 那短暂的犹如流星的幸福,在我们还未曾好好拥有过的前一秒便消逝而去。 今天我坐在这里同你讲那些往事,心里也未曾有过多少悔意。当然,对于家人我感到抱歉。然而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叶川。 如果我求他分手或是不要再爱我了,我知道他会很干脆地答应。 只是因为他爱我。 ※ FROM叶川: 一阵子不见他竟然又瘦了两圈。在超市里买东西时拽着他到磅秤上一称,五十六公斤。 “你丫到底是怎么长的?吃那么多都跑哪儿去了?” 他不以为然。说女孩子要是有他这种体重还不得乐死? “连我妈前两天都吵着要减肥,从早到晚光吃蔬菜水果。你能摊上我这么个干吃不胖的,还不知足赶紧找个地方偷着乐去?!”江宁理直气壮。 为什么我从未朝他的身体可能生病了这一方面想过一丁点呢?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担心过他那糟糕的肠胃早就危机四伏了呢? 挽救的机会被我一次又一次放弃,到我再也无法回避,只能与之面对的一天。 因为这年的年假还未曾用过,元旦前我便应父母的要求回到上海。很久没有这样一家团圆过了。无论可以忘记的,或是无法忘记的一切不愉快和隔膜,我们都默契地搁置下来,只为了过个看起来比较祥和的新年。 他们希望我能留下来过春节。假期远远够用,决定权在我自身。 习惯一个人了,简单一点行李又跑回北京,想着晚上给江宁打电话——长途又是分机,估计不会太好打。最高记录是拨了四十多次,希望今天老天保佑别让我再这么费劲了。 好不容易接通了。互相简单问候了一下各自家人。 “上海冷吗?”自 由 自 在 “比北京强,不过屋子里可没那边暖和,我现在真是离不开暖气,这不?!立刻跑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啊,”他说,淡淡的,“最近倒透霉了,肚子闹兵变。”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胡吃瞎吃了?” “跟那没关系。” “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去过了。” 他轻轻说:“今天拿到检查结果,说是小肠淋巴瘤。” …… 我用了全身力气跟他说话,问清楚是谁给他看的病,手术将会是谁主刀,还需要做什么治疗,一项一项都仔细问过。很奇怪,我的脑袋在这时出奇的好用,二十多年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江宁声音始终淡淡的,没有激动,也没有不安。我知道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我也明白,当着他的面,绝对不能哭出来。尽管我那么想哭,尽管我目前可让自己逃避的办法只有嚎啕大哭。唯独当着江宁,我忍了。 “回北京吗?”我问。 “回!”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眼睛热热的,热得受不了。我笑着说:“说话可得算数!治完病就快点回来,我住的这个破房子又涨钱了。” “行啊,你老实等着。”自 由 自 在 即便这样,无法避免的,我们还是谈起了死后的事。江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真的没办法了,麻烦我直接送他去临终关怀医院。 “让我送?你爹妈能答应?” “你办事我放心。”他在对面笑。 “有什么好处?路费食宿给不给报销啊?” 他顿了一顿,“我让他们把我的骨灰还给你。” 我好象撞到什么东西上,咣当一声,汤圆立刻叫起来。 “行不行?” “……那我做你的骨灰盒怎么样?”我说,汤圆还在叫,愤愤地。 “我来做骨灰盒,然后煮一大锅米饭把骨灰拌起来全吃掉!多前卫啊,环保!” 他不做声了。 “你觉得怎样?”我笑着问。 “叶川,乖乖等着我。” 我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憧憬,是狠狠燃烧在胸口让人沉迷其中自行欺骗的泡影。我要的不是这个,此时的我,比孩子还需要那些看似荒唐的诺言。 “喂……说你不会死。” “江宁,对我说你不会死!” “江宁!”自 由 自 在 还是那讨厌的脾气,他只在话筒里简单地说:“你等着我。” 在自己垮掉之前,我宁可毁掉自己全部生的希望去换他一句话。 “说!说你不会死……说啊!说你不会就这么死掉!你说啊——!” 我相信每个字都能让他看到比海水还要多的眼泪。都是我无法在他面前流淌的眼泪。 ※ FROM江宁: 我好象是当着父母的面哭起来的,拿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满脸是泪。他们震惊地望着我,却谁也没有走到我身边劝阻或安慰。或许父母明白我此时需要的不是他们。而是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我想跟他说我不会死。 但是我做不到。 难以置信一个男人也会有那么多泪水,多到似乎能把自己淹没。父母什么都不做,仅是陪在一旁。 “明天就住院了,早点休息吧。”父亲终于开口。 “我不是孝顺孩子,”我对他们说,“现在说这个只会害你们更难过。我只是担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如果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还给叶川行吗?” 没有人回答我。 那天晚上外面一直在刮风,冷冷的,声音如撕裂心脏般骇人。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微微笑了,把闹钟调到六点。 临进手术室之前,忽然想起以前和叶川谈到的话。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断成两截。 “我不会死。” 对着那天河一般的细纹,我轻声说道。 “我决不会就这么年纪轻轻的死掉!” 我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20 FROM叶川: 工资除去日常花销,剩下的大部分存到我和江宁原来一起办的存折里,其它都用在打长途电话上。他的家人已经习惯我固定的电话,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永远都问不完的问题。手术,化疗,各种预料到和没有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至。江宁的妈妈总是一边哭一边说,那些原本无从去想的情景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肆意啃噬着心。 “我同他说过你经常来电话。江宁让我问你好……等到能下床了,我叫他打给你。” 一次临道别时,她对我这么说。我怔了一下,几乎是满怀感激地说:“阿姨,谢谢你啊。” 家里知道江宁得病是叶苓传递的消息。父母像是要得到真正确认一般连着两天同我联系,带着种有意无意的感觉提起江宁,提起哈尔滨。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表情对待他们;如果是旁人,如果手上有把刀也许我会做出傻事。父亲极不满意,愤怒地喊着: “现在我们又不靠你养,又不靠你伺候,只不过说几句话……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敢对父母甩脸子,等到我和你妈都老得动不了了,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都赶出去啊?” 开始跑步,一跑起来什么都没时间去想。 什么都不想。自 由 自 在 有一天我发现汤圆很注意地望着相框,过去曾是我和江宁的合影,现在换了一张他单人的。猫非常专注地看了很久,我过去摸摸它的背,汤圆转头瞧瞧我,又继续看照片。 “汤圆,你还记得他吗?”我忍不住问。 猫没有反应。 我把它抱进怀里,汤圆似乎觉得不舒服,没多会儿便叫了一声挣开跳到地上。开电视,开收音机,凡是有声音的都让它们响起来,开每盏灯,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猫坐在地上,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沙发。我拍了拍床,让它跳上来。 “今天不赶你走。”我对它说,“上来。” 贴住汤圆柔软温暖的身体,我想起江宁冰凉的双手。想起那双看来并不显灵巧的手包馄饨、扫地、写字、洗衣服、逗猫、在我的脸颊边微风般掠过……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为什么无法忘记你呢? ※ FROM江宁: 找母亲要电动剃须刀,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活鬼。对着镜子楞了好半天,总算有力气去摘帽子。 我问她:“这里有理发的地方吗?” “有。” 本来就没剩多少头发,所以时间也快。我对母亲开玩笑说这下不想戴帽子都不行了,太冷。她要出去买东西,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帮我买张电话卡。”我说,小心地望着她。楼道尽头有公共电话,我惦记那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并不反对,一句话不说走出病房。 叶川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很奇怪,又没有多少时间等一会儿再打,护士很快就会查房,见我还在楼道里晃悠一定会唠叨。 找周息雨。他的腔调活像是地主老财见到解放军。 “我找不到叶川……也没啥事儿,你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我这儿挺好的,甭担心。” “他八成是到外面跑步去了。这小子最近不知抽什么疯,天天围着大院夜奔。” 说者无心,我却呆了。自 由 自 在 躺在床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忽然很庆幸他不在。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未见过对方哭泣。如果叶川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笑话吧…… 过两天开始下一个疗程,曾经以为绝对吃不消的自己已经可以习惯种种不适。无法抗拒,就接受吧。总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吃东西就可以长肉,长肉就可以出院,出院就可以回家,回北京。同屋的病友说我像饿死鬼投胎,我对他的打趣只是笑,该吃吃,该喝喝。那个人比我走运点,药物反应不算厉害,然而他却为此不思饮食,见我吐得翻天覆地转脸又找爹妈要饭吃极是羡慕。 “没啥好羡慕的。”我对他说,“保证体力。” 父母告诉我叶川天天打电话,随后问我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我说没有。 电话卡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实在太难受了就死死握着它。把那上面的风景看得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在看叶川的脸。窗外只有树和天空,偶尔能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响。能再次下地时又跑去给他打电话,总算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我傻笑了很久,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一样。 “好吗?” “还行。你呢?” “凑合。” “化疗结束了?” “没有。” “你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比我考英语六级容易多了。” 他在对面轻轻笑,随便说了说北京的天气和自己的工作。我着迷地听他讲话,不放过其间的呼吸。 “江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任何言辞,或许都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心声吧…… “没事,就想听你说。”我笑着,“想听你的声音。” “雨子他们常过来,蹭吃蹭喝……听说他认了个妹,等你回来时大家见一见……我们研究所又发东西了,五十斤小站大米,还有一箱松花蛋……” 每个字,每个字,在那层平淡的外衣下变成热流缓缓穿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为彼此积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回家的力量。 ※ 出院的时候,我没有让家人帮忙。父母清楚我的脾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我的认识程度可以说是超音速的递增。因为是母亲工作的医院,手续都由她来办。我自己在病房里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拎起网兜离开住院部。 通向大门口的走廊很长,第二个出口直对着门诊楼。我知道母亲现在应该还在上班,就拐个弯过去打个招呼,也好让她放心。 门外有不少病人等着叫号,我推门朝里望了望,正在给人做检查的她发现了我。 “妈,我先回去了。”我说。自 由自 在 她点点头,“到家后打个电话过来。” 旁边的病人似乎和她很熟。 “唷!这是您儿子啊?上学还是工作呢?” “工作了。”母亲淡淡回答。我对那个女病人笑笑,说了声阿姨再见,准备离开。 还能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多大了?” “快二十六了。” “有对象吗?” “没有。” “该找啦!现在找一个,谈上一两年后再结婚;听说女孩子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二十八九时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正合适!” “……” 我看见父亲从街对面的车站急匆匆走过来。 “说过不用来接我的。”我很意外。他也不解释,去拿我肩上的包。彼此无声地争执了半天,还是被他硬拽了过去。 “打个车回去吧,路上不好走。”父亲说着便朝远远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 其实很想跟他说些话的。无论在医院、路上、还是家里。但最终结果不是我逃避就是他回避。 “我想去趟北京。”我对他说。
明天如果你远去了————mobba的老婆
作者:mobba的老婆 录入: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