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哗然。
其实民间到处都有《大清律例》印刷版本,甭说县衙门,就连有些富人家中也有个上下中册精装版私藏,但是丢的这一本可不比平常,这一本可是从皇帝枕边丢的。
是的,失窃的这本《大清律例》,就是全国最完整、最原始的一本,里面不仅罪名刑名达全国各版本之最,而且内含不可公之于天下的制例法则,更是个版本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这一本被皇帝时常把玩琢磨的宝贝全书,竟然失窃了!
“丢了?”一身月白色素装的男子,端庄坐在龙椅上,清逸的打扮掩盖不住尊贵。金丝黄袍披风被放置到一边。
下面一片倒抽气的声音。有人的额头偷偷流下汗滴,却不敢抬袖擦一擦。
大厅内死寂般的安静,没有人敢斗胆进言,因为他们都已经从皇帝身上察觉到,事情远比他们预料的要严重。皇帝只为一本《大清律例》就从病榻上起身,太不寻常了!
“彻查。”男子吐出两个字,甩袖而去。台下所有人一个激灵,腿不住的发抖起来。
完了,这回彻底没有好日子过了。
“万岁爷——”身后的太监急忙跟上,为皇帝披上披风,“您风寒未愈,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妄为?”
皇帝回头,盯着身后的脸,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庞,像瓷器般难以挑剔出任何瑕疵。而那细长的眼睛,也丝毫不会胆怯的打量着对方。
“小玄子,朕的身边,也只有你敢这样说话了。” 眉眼在笑,皇帝虽然近几日身体欠佳,但是精神依旧好。
小玄子暗暗透了口气——还好皇帝没有发怒,否则病重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跟着皇帝也十五年了,怎么还是摸不透他的脾气。
不死心的仍旧往那笑着的眼睛里瞧,再次失败,没能从里面发现一丝的悲伤。那本《大清律例》可是万岁爷身边唯一遗留的燕王爷的信物,他就多次看到万岁爷在入睡前细细的翻着那本书,甚至有时彻夜不眠。万岁爷怎么会不珍惜?丢掉了又怎么会不心疼?
算了,小玄子心中叹口气,万岁爷是从小的变脸男,变脸技术也是越长大越炉火纯青,怎么可以希冀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小玄子,给朕准备行囊。”一声命令唤回了溜号的小玄子。
“啊?”
“啊什么啊,朕要微服的日子不就在明天?”
“皇上,您病还没好那!”小玄子有点急了,白皙的眉间扭出沟壑。
“所以朕要带柳凤仪去。”
“什么?”柳凤仪?“那……奴才哪?”
“你留在京城,给我把我那本《大清律例》找出来。”皇帝一个转身,像一抹白色幽灵般移动到走廊那头去了。
不带他去?却带柳凤仪?那个淫医懂个屁啊?他恐怕连馄饨一碗几个钱都不晓得哩。小玄子干翻了半天白眼,也只好从命了。
皇帝前脚出发(当然是偷偷的),被怀疑与《大清律例》失窃有关的犯人,后脚就陆续被押解进京了。小玄子不禁汗颜,朝臣们一定是因为没看过皇帝发脾气,这次被彻底吓到了,才会一反常态,动作神速。
但是也不能这么快啊,太离谱了吧,而且明明是在宫中失窃的书,干吗把塞北的都要运过来?
清朝太监是严禁参政的,纵使受宠如小玄子,也要碍于祖制,只能找来大臣们私下谈论。
“钱大人……奴才不是不晓得您为万岁爷分忧的苦心,但是《大清律例》刚刚失窃没几天,您命令压来的犯人却是远在牛路山,,您这着棋是不是急了点?”确切地说是蠢猪!小玄子评价在心里,表面上依旧纹丝不动的品茶。
“公公您有所不知,”钱大人摇了摇头,“当初老臣也觉着这样实在是不妥,但是有人告知老臣,万岁爷之所以这会儿为一本律例就大动肝火,只因——”
“什么?”小玄子看着这老头东张西望一幅神秘模样。
“因为那《大清律例》中藏有我大清国宝的地图!”
“噗——”小玄子一下子喷出了口中的茶,忍不住咳嗽,心想什么狗屁理由。
可那大臣依旧自我陶醉道:“想来也是,否则一本律例,哪值得万岁爷日日把玩?嗯……一定不会错了。”
“那与这千里迢迢的犯人有何关系?”
“公公您有所不知。”钱大人又一次恭敬的搬出这话。
是,我又有所不知了。小玄子心里嘀咕道,当年万岁爷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正是因为自己对宫中大小事无所不知,是记录皇子丰功伟绩的最佳人选,才会被万岁爷从二皇子那里要了来。怎么今儿个被同一个人说“有所不知”了两回?而且那人还是个老糊涂!
“小玄子。”帷帐后面走出一人,官袍纹样头顶花翎都昭示着这人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肆的官步,眼角的算计,嘴角的噱笑都让小玄子霎时竖起汗毛。钱大人忙起身向那男人作揖道:
“徐大人。”
小玄子和这个男人相交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本能和经验都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遂拜别钱大人转身就走。谁知刚踏出钱府门口,就被赶出来的徐大人直接拉上了同一顶轿子。
“徐大人,奴才与主子身份有别,请准许奴才下轿伺候。”小玄子低喝一声。
徐浪放开他的手笑道:“小玄,我知道你不是冰冷的人,却只在万岁爷面前显露真性情。但你就这样匆匆离去,不就是表明你没有自信在我面前依旧冷静。”
小玄子直视前方,面不改色道:“大人此言差矣,奴才只是有要务在身。”心中忍不住嘀咕这个人还不是一般的自恋。但这的确是他讨厌跟徐浪纠缠上的原因。这个男人,每每在他扮演一个忧国忧民却又能力不足的太监角色时,暗暗的在一边嘲笑,嘲笑朝臣的无知和他演技的拙劣。
“可是为了《大清律例》?”
小玄子抬头刚想作出微微愠色的表情,转念一想那不过是做白工,遂放松了精神,露出本来的表情——没有表情道:“盗贼不可能是离京城如此远的人,而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人。犯人出现在塞北、偷盗目的是藏宝图——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现在满朝都相信藏宝图之说,能对朝臣有如此影响的,大概也就是徐大人您了。”
徐大人朗笑一声:“不错。但你可知道为何?”
小玄子沉吟了半晌,道:“此次送来的嫌犯,都是塞北之人,也是徐大人治理之地,徐大人此举恐怕是徐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一声朗笑,徐大人斜眼盯着小玄子道:“好聪明的人儿!若不是我当年答应过燕王爷,代他一生守护万岁爷,我恐怕早因为跟万岁爷争你而反了!”
小玄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眉头渐渐凝成一团,想到燕王爷唯一留下的信物就这样被盗,万岁爷无论如何都不会心安的。
徐大人抬起小玄子的下巴,盯着眼前的红唇道:“你可知道,我在塞北放出的消息,可不是宝藏那么简单?”
小玄子也不避讳道:“大胆如你,一定是说那藏宝图所指引的地方,正是大清龙脉吧。”
徐大人微笑着,放倒小玄子,拉下围帘,以唇封住了身下人儿的话语。
小玄子却不反抗,愣愣盯着帘子缝隙中的景色少顷,渐渐闭眼,任凭意识飞快的消散。
一一审视牢中那张张迥异的脸,有胆怯的,有大义凛然的,有咬牙切齿的,也有——这唯独的一张——戏谑的。
“这嫌犯是何来历?”小玄子问身后跟随的狱长。
“回公公,这人名叫杨熙川,祖籍绍兴,八年前迁到牛路镇,是牛路镇的一名状师。据说嘴皮子了得,人称铁嘴穿。”
“铁嘴穿?”小玄子嗤笑了一声,“那也不过是在牛路镇吧。我大清疆域之大,例律也因地制宜有无数版本,他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狱中的黑暗角落里,杨熙川阴沉了脸,嘴里蹦出几个字来:“三十七。”
“什么?”
“大清律例宗族法令,因地制宜,因民族而变,因贫富而变,因辖区而变,最多曾有四十一版,现今共存三十七个版本。其中属京城之《大清律例》最为复杂全面,最早的共七篇436条,现今版本则是九篇527条。”杨熙川流利的背出一连串数字,眸子里迸出火光。
小玄子瞧了一眼狱中的男人,在平常人眼中状师应是文人气派。但是这人却有张棱角分明的俊朗的脸,身材也是十分高大匀称,看起来到像个教头,不像磨嘴皮的状师。
小玄子冲狱长点点头道:“带他跟我回宫。”狱长随即招来狱卒打开牢门。杨熙川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又马上得意地笑了。
小玄子径自出了牢房上了轿子,琢磨了半晌,轻笑道:“状师果然都是爱出风头。杨熙川——你就是事件的入口。”
这厢杨熙川被洗漱了一番,检查了身体是否有虱蚤疾病,折腾了半天,终于被带到了小玄子的书房。听领路的小太监指点,这才知道那明艳不可方物的公公,竟是皇上身边最受宠的人。而这诺大的书房,也是小玄子的特权。
小玄子端坐在桌台后,单手托腮道:“想你是一状师,应该明白,进了刑部大牢,没有一番苦头是不能超生的。”
杨熙川冷冷盯着他,小心戒备着。
“可知你的罪名?”
“盗。”难得的开始惜字如金了。
“果然。”小玄子点点头道,“不过没关系,你是什么罪名并不重要。我们做奴才的,无论做什么,只要有主子的应允,就算是替主子办事了。眼下我有个差事需要人手,你就过来帮我,刑部大牢的板子也就免了。”
杨熙川的冷笑再次挂上嘴角:“敢问公公,罪人能做些什么呢?沏茶还是抹地?”
小玄子自动越过后面一句道:“《大清律例》丢了,我要重新抄一本。既然你熟悉各个版本,那么就来帮我。”
杨熙川顿时醒悟,原来这太监在大牢里,独独对这个状师感兴趣就是为这般。那么刚刚他故意嘲笑他,套他的话,就是为了证明他是否有能力帮他。
惊讶于这样的发现,杨熙川重新正视眼前的太监。
超绝的美貌,细眼浓眉,白皙如瓷。高贵抬起的下巴,让人有折断的冲动。
杨熙川眸子突然一暗——这样的人,果然是皇帝身边的宠宦。那狗皇帝何德何能,享受富贵,权倾四海,操纵着中华命脉的同时,又能有如此美人作伴!
小玄子发觉到杨熙川的神情变化,却丝毫不在乎:“但是撰书这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一但原版的《大清律例》找不到,那么这本就将代替真品呈献给万岁爷。”这是欺君大罪。
“可是,据罪臣所知,被盗的《大清律例》是手抄版。再抄写一份的话,即使内容没有缺失,字体也会被皇帝发现。而且……恕罪臣提醒公公,罪臣的罪名可就是偷盗《大清律例》。”
小玄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这些你都不用管,你只要把你所听说的背下来,我来抄写。”说完,小玄子提起一支新笔在灯火中燎了燎笔尖,蘸墨,写下一个“燕”字。然后又是一个“初”字。正是此时的年号。
“燕初?”杨熙川把精力转而投向这两个字的字体,前一个强劲有力,后一个婉转轻灵,绝对看不出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想不到公公还有如此好本事。”杨熙川再次审视小玄子,却发现小玄子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你先在这里写,我明日再来抄。仔细着点,要是出了纰漏,我保你脑袋分家。”小玄子撂了一句狠话出了门,只剩杨熙川抱胸盯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
杨熙川摩挲着书架上的典籍,有正史,有野史,还有大量的起居注副本。杨熙川随便拿出一本野史,书名叫《醉里花红》。
“庸俗的名字。”杨熙川评价,转念一想这不过是本野史,也不必附庸风雅取什么好名字,倒显得矫情。
故事内容却与名字大相径庭。笔锋犀利,情节跌宕起伏,活色生香的描写活灵活现的人物,使这本小册一下子丰富起来,令人爱不释手。究竟是怎样玲珑的人儿,才能写得出这样的好书?杨熙川心中揣测着答案,随手又拿了本起居注副本翻开。
“哼,这狗皇帝倒是日日快活,每天都临幸不同的嫔妃。”
“你说什么?”身后突然出现的小玄子,着实把杨熙川吓了一跳。冰冷的双眸盯着杨熙川,杨熙川却又笑了出来。
“我在说,这一本本的淫书野史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却是佚名,我想大概就是公公您的大作吧。”
“抬举了,正是。”
“大清皇帝真不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然允许枕边人将他写进野史。恐怕其中的春宫描写,主角也是他自己吧。”
小玄子冷冷道:“我只是个奴才,没什么尊严可云。好听的我就听,不好听就当狗放屁了。”
杨熙川没想到这么艳美的男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脸色红了一阵。
这时外面有小太监通报:“公公,徐大人送来一样东西,并吩咐奴才向主子传话说,您要的那种没有,都被柳凤仪拿走了,眼下只有这个,您先暂且将就着。”
“柳凤仪……”牙齿里蹦出几个字,胸中着实有把火蹿动。小玄子暂且把怒气压下来,接过手,杨熙川一瞧,原来是盒精致的薰香。
轻轻点燃熏香,浓烈的香气顿时飘逸在书房的空气中。与其说是飘逸,不如说是跳跃更确切。杨熙川并不习惯这样浓烈的香气,咳嗽了几下,却一个不小心,将更多的香气吸进肺中,一阵头晕。
“你非要点这东西?附庸风雅。”
“他能让我专心。”小玄子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反而冷冷道出一个
事实,“都说你是‘铁嘴穿’,但是我没有发现你有多能说啊,不过是徒有虚名罢。”
杨熙川脸色苍白——他说对了。在大清,绍兴师爷就像是一块金字招牌,代表着睿智、果敢、能言善道,各地打官司的百姓无不希望求助于之。而他杨熙川,更是其中的高手。从县太爷的庇荫下被捕,押解进京,打入大牢,他都不曾畏惧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头脑就是最好的武器。只要所有人都能按照他曾经吩咐过的那样守口如瓶,那么他们就是安全的。而他们之中唯一被赋予说话权利的就是他杨熙川,而他所说的话,所编造的事实,都只会让他们所有人最终安然无恙。
但是,眼前这个太监,确是不一般的人物。他的美,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混淆着他的判断;他的魅力,若即若离,混淆着他的感官。尽管他是太监,不,或是说正因为他是个太监,他的美,他的魅力,才能成为他“铁嘴穿”致命的锁链。
杨熙川忍不住伸手去抚触眼前的脸,小玄子也没有拒绝,冷冷盯着杨熙川的眼。却在这一刻,外面又传来通报。
“公公,徐大人来了。”
“啧。”小玄子瞪了眼外面,“刚送来宝,就来讨好。”
“我全当你是在夸我啦。”徐大人徐浪一进门,屋子里的空气就变得更加浓烈,因为这个外表斯文的男人,存在感实在是不寻常。即使没有了官袍,那自信的眉眼,毫不顾及的朗笑,昂首踱步,都在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地位。
“你在这里继续写。”小玄子丢下一句话,就拉着徐浪出了书房门。
杨熙川再次提笔,凝神默写。周围只有书卷四壁,手边有一香炉为伴。
香气袅袅。沿着他的身形向上爬,吸入肺里,慢慢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
“好热……”杨熙川打开窗子,外面没有风,他只好放弃守株待兔,走出房门去捕捉凉气。肌肤似乎能感受到丝许凉意了,但是胸中的闷热仍旧缠绕不去。
“每次我吻你那里,你的脚趾都会抽搐呢。”
什么?淫糜的对话霎时惊住了杨熙川。他禁不住的好奇,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发出声音的窗前。窗子半关着,身高突出的杨熙川正好可以从窗子的上部看到屋内的情形。
那是用“香艳”两个字远远不能形容的场面。两个人赤裸着在床上交缠,迷乱的声音不断充斥于耳。
“不要每次都……这样……混蛋……”被压在身下的人已经承受不住大腿内侧的亲吻,敏感得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