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跋清捡到的那天,是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日子。
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呼啸着,钻进破烂的衣服里,令血液成冰。
我冷得簌簌发抖,身上没有一点热气,赤裸的手脚早被冻伤,温热的泪水一涌出来立刻变成冰珠贴在脸上。手仿佛麻木了一般,连举起来想擦掉泪珠的力气也消失了。
是的,现在还能剩下什么力气呢?
自从三天前饿得受不了偷了一个包子,被人痛打一顿后,我至今都没任何东西下腹。
口渴得不行的时候,就捧点雪,艰难地等它在尚有些温度的口中融化,然后才咽下去。
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像我一样的孩子,这种被官府敲上烙印的身体无法获取世人的同情,被赶出来也是没办法。
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头朝下重重摔倒在雪地上,口鼻中一下子涌入了冰冷的雪水。
我难受地几乎窒息过去,想爬起来,但是头已经开始发昏了,从身体内部燃起来的不正常的燥热迅速传至大脑中。
是发烧了吧......
用这样的身体,能支持到南方吗?
到现在为止遇到过的事情,感受到的失望、沮丧、悲伤一下子全在脑中闪现出来。
--我这么努力地活下去究竟为了什么?
这样想着,便再也没有勇气站立起来。
渐渐地,雪地的冰冷也不再那么刺人,身体竟轻飘飘起来,原本以为干涸了眼睛里竟又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泪水。
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忧郁的背影,云鬓高耸的她寂寞地站立着,是母亲吧?--但我一点也记不起她的容颜了。
求生的欲望又占据了大脑的思绪。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明知只是母亲的幻影,我还伸出手去,想抓住它,想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痛快地向她倾诉离别的愁思。
母亲呀,救救我!
救救我......
实在是太冷了。
我向前缓慢地移动着,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每移动一步就有想放弃的念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再也动不了了,全身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了任何痛感。
相反,一种近似于舒服的瞌睡感涌了上来,我两眼皮开始直打架。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看来去南方果然是错的......
南方。
曾经多少次梦到过的灿烂的阳光,和煦的天气,碧蓝的大海,茂盛翠绿的植物和旺盛的生命力。
我是那么想去南方,离开天寒地冻的湛之水呀!
迷糊中我为自己的草率感到了一丝遗憾和后悔。
不过,再过不久,肯定什么都不会知道了吧,也不会痛苦和烦恼了......
茫茫大雪在下着。
轻巧而缓慢地落地。
悄然无息。
大地一片纯白,似乎连所有污迹都将被掩盖。
一只柔似羽毛的手抚上我快被白雪淹没的头,手的温度将我濒临崩溃的神智拉回了一点。
我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无助地看向前方。
在雪花纷飞的白色大地上,一个俊秀沉稳的黑发青年站在我面前,他柔和的黑眼珠正悲怜般地凝视着我。
在他身边,有一头长着淡黄色鬃毛,额前生角,通体雪白,只有蹄像踩着鲜血般殷红的美丽野兽。
美兽温顺地靠在他脚边。
请救救我......
大喜之下,我尽全力蠕动着嘴唇,却惊骇地发现发不出任何声响。
幸好,他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微微笑了。
仿佛如春风般拂过我冻僵的身体。
那柔和而温暖的笑容直到后来仍常常令我心痛。
他用沉静的嗓音说:
"不要紧了,我在这里,我会救你。"
他身边的美兽赞同般地低低吼了一声。
得到保证的我,心里顿时放松下来,同时也失去意志陷入沉沉的昏迷中。
雪仍在下着。
很快便覆盖掉一切痕迹。
天地间一片白茫。
我遇到跋清是在风其雷帝国历235年的冬季。
史上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所有的一切便是从那天开始。
命运的齿轮已经旋转......
第一章 严华岛
跋清将我捡回来的那天,我在迷糊中只觉得有热腾腾的发烫的液体被灌进我的喉咙,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神智就那样被拉回来了。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大的屋子和华奢的屋内装饰。
在角落里有做工别致的烛柱,白色的蜡烛静静地散发着光华。
雕刻精美的窗户被牛皮纸覆盖住,窗外并没有亮光透进来,应该是到了晚上吧。
壁炉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不住地跳动,而我正躺在毛茸茸的狐皮椅子上,难怪感觉不到寒冷了。
屋子里除了我在昏迷前见到的那个气质高贵的黑发青年外,还有几个沉默低头的人,看样子像下人。
不过我没再见到偎依在黑发青年脚边的美兽。
根据我贫瘠的知识,它应该是麒麟......
这么说来,我有些心惊地揣测着,主人的身份肯定不低。
见我清醒了,黑发青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下仆。
近距离看,他身材修长,月白色华丽的长袍穿在他身上天衣无缝般突出了他的高贵。
他的脸十分俊美,头发和眼睛都是纯黑色的,仿佛深夜一般沉,但他的声音却出奇得清澈,在音色美好的嗓音中隐隐透出稳重和威严,他简要地介绍了自己。
"我是跋清,风其雷国的王子,是我救了你。"
如我所料。
他果然是皇族。
麒麟是上古神兽,最低限度也得皇族才能拥有,一般人根本没有驾驭它的能力。
但是......
风其雷!
这里居然是风其雷!
我一时呆了,有点无法反应过来,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风其雷是整块大陆七个国家中最北边最寒冷的国家,夏季短暂,冬季漫长。
我出生在湛之水,而湛之水是仅次于风其雷的第二寒冷的国家。
另外,它的法律就像它的气候一般寒冷与残酷。
我本来是想投奔律法宽松而又比较温暖的扶云国的,但怎么会来到了风其雷?
最近各个国家之间纷争不断,身为王子这等高贵的人是不会去别的国家的,一来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二来也是防止邻国对自己国家起疑心,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样的话,难道是我走错了方向?!
我险些要再晕倒过去。
天哪,我向往的扶云!
扶云国靠近大陆的南方,它不像最南方的日那样炎热(日是一个沙漠国家),但比起湛之水和风其雷的寒冷来要暖和得多了,据说是个四季如春的国家,人们都穿着轻薄的丝衣绸衣,在自由之风下过着男耕女织的安闲生活。
如果到了扶云,我就不必担心自己了。
因为那里律法很宽容,听说很少见的兽人族和鸟人族和一些几乎绝种的种族都能在那里得到一般居民的待遇。
因此,七个国家中经历了数百年前大战遗留下来的稀有民族都向往着扶云。
我也不例外。
啊啊......
竟然来到了风其雷。
对风其雷我并不了解。
只是听说是一个比湛之水还要冷的国家。
难道它的律法会比湛之水更严酷吗?
明白目前处境之后的我,不禁瑟瑟发抖。
这时跋清又开口了,他柔和清澈的声音仿佛清泉流入我的心,抚慰着害怕的我。
他半蹲下身子,使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能在同一水平线上。
不可思议,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有种说服人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的提问。
"......云水炎。"
"在湛之水出生的吗?"
"是的。"
"今年多大了?"
"......十岁。"
"哦,十岁,那么......"
我看见他严肃的黑眼珠看着我。
"救你的人是我,但我不想为难你,不顾你的意思强要你留下来。可如果方便的话,请在这里住下。当然,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不会勉强。"
壁炉里的干材噼啪噼啪地响,屋子里一片沉默。
我不明白像他那样身份的大人物为什么要用如此谦和的语气来跟我说话,对于他来讲,我只是一个下贱肮脏的异国小孩罢了,而且我根本就是无家可归,要不是这里是风其雷令我心有不安的话,他能收留我,简直求之不得。
要是我硬要离开的话......
这里比湛之水更加冷,又是冬天,我能走到哪里去?
错过了这次的机会,下次也许就没人来救我了,我可能真的会死去。
或者留一段时间再走?
但是似乎也不妥......
算来算去,我还是无从选择。
"留下来的话,"所以我犹豫地问道,"我要做些什么呢?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而且我还小,不会干很多活。"
跋清笑起来,似乎觉得我的忧虑不值一提,他的手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不,我不要你干活。岛上做事的人多得很,你只要好好念书和学习就行了。"
真的假的?
我没听错?
天下竟有那么好的事情?
我不由睁大了眼,傻傻地看着他和善的面容。
看起来他不像在说谎,不过大人的心思小孩怎么能看得透呢?
虽然看不透,但我也只能相信。
对了,可以先渡过这个冬天,等有机会再去南方。
--即使风其雷寒冷无比,但我日后一定可以去扶云的!
我幼小的心里是那么虔诚地期望着。
因此我回答:"谢谢你,我愿意留下来。"
跋清的神色缓和下来,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表情。
他说:"那我会叫人给你介绍一下岛上的情况,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
然后他站了起来,吩咐下人把我带到竹楼去。
岛上?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我出去之前,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又回过头来问。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刚才说‘岛上'......"
"是的。"跋清微笑着答我。
"这里是严华岛。"
严华岛是一座小岛。
当天,带领我去竹楼的三十多岁的仆人庆告诉了我一些严华岛上的情况。
严华岛位于沧海最北部,虽说属于风其雷国的领土,但它已经极其靠近湛之水和风其雷的海中分界线。
它的面积并不很大,所以在海啸到来时会很危险。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所在之地--青王的府邸便位于其最高处。
跋清便是青王,他是风其雷国的大王子,受封‘青王'。
庆还告诉我,在这座府邸中,有很多孩子,年龄多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不能,平时有师傅教导他们上课,空余时间也能在岛上其他地方去,不过一定要在钟楼敲钟前回来,因为府邸的门会在那时被关上,那个夜里也就回不来了。
--而且夜晚的严华岛很危险。
庆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
我不明白,要再问的时候,竹楼已经到了。
那是一座双层别致的楼屋,在这寒冷的夜里,隐隐从窗子里透出的火光和清脆的说话声令人心生温暖。
庆示意我自己进去,他躬了躬身就退下了。
我推门走了进去。
一楼的大厅里正在看书和玩耍的几个孩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朝我望来。
那些孩子们有男有女,他们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差别很大,但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长得十分漂亮,而且看上去聪明伶俐,眼里有着早熟的精明。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我一时有些慌乱,微低了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也先安静了一会儿,但接下来就开始对我的相貌品头论足。
"咦,他是新来的吗?"
"头发乱糟糟的,枯黄得像鸟窝,呵呵......"
"眼睛怎么是灰色的,带着一点蓝色,和我们的都不一样耶。好怪异。"
"看样子比我们都小,才十岁左右吧?"
"长得好丑啊。搞不懂青王为什么会收留他。"
其中一个褐色直发褐色眼睛的少女捂住嘴嘲笑般悄悄地对她的同伴讲,但是还是被我听见了。
然后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其他的方面来。
"......"
我难堪地红了脸。
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场面,我手足无措,感到被羞辱了。
但是也无从反击。
长成这样并不是我的错,容貌是父母赐予的,谁也无法改变啊。
"你们安静一点吧!"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盖住了议论的话语。
我稍微抬起头向前看去。
原本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少女站了起来。
她大概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雪白的皮肤,黑色的卷发,眼睛也是黑色的,如上好的黑耀石般闪闪发光。
用锐利视线扫射了那些批评我的少年少女们,她走过来友善地对我笑了。
"你不自我介绍一下吗?"
我的心安稳下来,手脚也不再不知道放哪里,我也回报她以笑容。
"我叫云水炎,十岁。"
这时刚才那个率先嘲笑我的褐发少女责备地说:"翩翩,你干吗要袒护他?"
"他是新来的。"
"哼,新来的就更应该说说,免得以后目中无人。这是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个规矩要改一下了。"
褐发少女气得脸色发青:"翩翩,你是存心为了他要跟我们大家都过不去?"
"不是。"被叫做翩翩的黑发少女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要你是新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袒护你。蝶珞。"
"你是真的要和我作对?"
"是的。"
"那你就尽力袒护他吧!要出了事我可不会管你那么多!"
蝶珞甩头,转身走上了楼。
那噔噔噔的厚重脚步声似乎在发泄着她的不满。
其他人也大多随着蝶珞上了楼。
偶尔有几个偷偷回过头来看我,低声讲着笑着。
一个银色头发,水蓝色眼睛的俊美少年扶住楼梯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翩翩。
翩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握住我的手,对我微笑,仿佛在示意不要害怕。
好感油然而生,心宛如被温暖的光包围着。
因为她帮了我,又表现得毫不畏惧。
而我自己,却只会沉默着任人嘲笑。
少年最终还是走了过来,看了我几眼,摇了摇头对翩翩说:"其实让他们说几句又不会怎样,反倒是你出面了会让他们心生怨恨,日后更加找他的麻烦。"
翩翩微笑:"我会保护他。"
"呵......"少年失笑,"你能一直看着他?还是你会为他挡下所有的不利?我知道你不会痛,但是你没可能做到全部,而且靠他自己去解决不是更好?"
"幻真,你如果来嘲笑我的愚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你不愚蠢,我知道你为了谁。"
翩翩低头,但笑不语。
少年幻真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给你忠告。"
后来我被翩翩带上了楼,然后找了一个在她旁边的房间,整理了一下床铺便睡了下来。
棉被是棉被,但还是比较单薄。
半夜里我被冰冷的寒意冻醒,发现被子已经不在身上,窗户也大开着,从门的缝隙里,我隐约听到蝶珞得意的轻笑声。
立刻明白自己被捉弄了。
但是我不想去叫翩翩。
幻真的话还残留在脑海里。
是的,我不能全靠翩翩。
固然她不能为我解决所有的事情,我也决不愿在别人的庇护下生活。
虽然我幼小又没有能力,但是我的自尊决不容许我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