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车窗结着一片朦朦的水雾。七地目不转睛的看着玻璃上缓缓滴落的细小水珠。一片支离破碎。随着车身规律的轻轻震动,忽略背后那双粘腻的手。慢慢麻木。
这是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城市。
十岁以前的七地,从未见过海。
中国西部茫茫群山之中的村落,只有春天时才会漫过他胸口的河,或者叫做溪流。极目之处只有树和山峦,绵延山脉之间整齐排列的吊脚的房子,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巨大的鸟巢。灰暗而且沉默。
十岁以前的七地,全部世界便是这其中的一个暗色的鸟巢。
窗外过于繁盛的枝叶,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天气很好时,从叶间慢慢洒落的金色光斑。
长年笼在雾中的深山,阳光实在太少。少得近乎珍贵。脚下鸟巢的橡木地板,也永远是冰冷而潮湿的。
十岁以前的七地,最常做的事情,是站在他的灰色鸟巢的窗口,眺望山与树的尽头,尽头处缓慢流动的白茫茫的雾气。然后在吃过中饭以后,去见他的父亲。
父亲在村子那一头。无数鸟巢的下面,唯一的一间木版棚里。白天那里通常有很多人。很多小孩。全村的小孩。除了他以外。
通往父亲所在的木棚的路很宽。至少在七地没有见到真正的柏油路之前,他一直以为。露上撒满松松的红土。只要没有下雨,赤脚走在上面,那种感觉是很舒服的。
十岁以前的七地,每天都提着祖母给他的竹蓝子走在这条很舒服的红土路上,去见他的父亲。篮子里通常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和几个馒头。偶尔会有清油炒的莴苣。有莴苣的时候,七地通常会走得快些。因为油的香味,对十岁以前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诱惑。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
先生是敬称。村里人都不唤他做老师,是对这个能写得一手漂亮小篆的男人的一种尊敬,眼睛对雪白衬衫的带着疑惑的仰慕和疏离。
雪白的衬衫。父亲一共有三件。七地一星期替他洗四次。用带着淡淡香气的新鲜皂角,在村外那条春天时才漫过他胸口的溪边,慢慢搓揉。
洗得久了,衬衫开始渐渐呈现出一种惨淡的苍白。
就像七地小小的脸的苍白色彩。
一种只代表疏离的苍白。
对于刻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严格规律的深山里的人们来说,七地父亲的衬衫,是让他们永远不能理解的存在。
同样对于孩子。在田里干活泥里打滚的山里孩子眼里,与他父亲一样苍白干净的七地,就好似一头格格不入的怪兽,自然而然的疏离。
况且他还是全村唯一一个没有识过字的小孩。
十岁以前的七地,所有的世界只有他的灰色鸟巢以及那条洒满红土的,在小小的他看来宽广得不可思议的路。
父亲说,等你十岁后,就该下田帮爷爷干活了。那时七地六岁。父亲说,我不希望你识字。于是七地就成了全村唯一一个文化人的不识字的小孩。那时他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许他念书。他只不过获得了四年自由的时光,内心没有丝毫疼痛。
然后他开始在空闲的时候眺望山与树的尽头,以及日复一日的往返在柔软的红土路上。
然后七岁时,他从七弟,变成了七地。
记得那一天的篮子里有清油炒莴苣。他提着空竹蓝在一旁看着父亲慢慢的咀嚼绿得发亮的菜叶时,忽然问,爹,我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父亲有一丝惊讶的表情。轻轻放下筷子,说,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我不过想知道自己的名字。
七地轻轻的说。透过父亲的脸看着他背后墙壁缝隙上跃动的光斑。不再说话。然后父亲的表情慢慢柔软下来。好吧,你过来。父亲说。他用食指蘸了水,在裂了口的木桌的一角写下:
七地。
他说,你本来是陈家排行第七的小孩,现在取谐音,就叫七地吧。
于是七弟便成了七地。他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以前长辈们唤他的是,七弟。
不过那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依然柔软的红土路。依然轻得毫无分量的竹篮。依然在山与树之间缓缓流动的永远也化不开的白雾。并不会因为父亲赐了他一个名字便有所不同。
所以他只是等待而已。十岁。然后溶入这深山的生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的人生应该是如此。平静。平淡。平俗。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窗外是一片黯淡。随着车身微微的震动。黑色深深浅浅的变化。
七地仰起头缓缓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人体味的带着腥檀气息的沉淀的空气。怔怔的看着窗外。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
地下长长的甬道。地铁。城市动脉。每一次都让他联想到蚯蚓。潮湿。粘腻。冰冷。
湿热的喘息喷在耳后,七地觉得有一点发痒,于是轻轻移动腰部。身前满身劣质香水味的中年女人模模糊糊的咒骂了一声,不情愿的扭动身体让出了分寸空间。七地立即填补了这一点舒缓。几秒以后,那双手又如影随形。附上背后。下体。而前前后后的人群,密得让人窒息。
已避无可避。
车窗结着一片朦朦的水雾。七地目不转睛的看着玻璃上缓缓滴落的细小水珠。一片支离破碎。随着车身规律的轻轻震动,忽略背后那双粘腻的手。慢慢麻木。
这是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城市。
她住在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城市。但是她是谁?
九岁那年夏天,山里发了洪水。那条从来没有没过七地胸口的小溪,一夜之间淹没了两旁突兀的巨石。
七地依然一星期四次的洗父亲的白色衬衫。用带着淡淡芳香的新鲜皂角,慢慢搓揉。不过换成了井水。
井离村子有两里地。围着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长满重绿的青苔。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平阔田野。
七地常常喜欢瞬间放开系在木桶上的灰色长绳,听它急速坠落后激撞水面的一声空响,背后栖鸟扑棱棱的飞过。
每一次都是很有趣的游戏。几乎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他松手太迟。
在那一个快速下落的瞬间,他很奇妙的想起很久以前的占卜,是有关于他早夭的宿命。于是看着蛇一般缠在腕上的绳子,任由木桶将小小的他一同带入井底。没有想到死亡。
青苔的淡淡腥气。冰冷入骨的井水。头顶是水光中奇异的扭曲的暗淡天空。
刹那间变得静止,缓慢荡漾的世界。
于是七地只是闭上眼睛,慢慢张开了瘦瘦小小的四肢。舒展开来。
是九岁的第七个月。离他与父亲的约定,还有仅剩的半个夏天,半个冬天和,一个秋天。
结果七地并没有死在井里。也许这不是他的人生结束。七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生硬的木板床,熟悉的硌人背脊。七地听到门外低低的声音。
还带小弟去么?受了惊吓的,喜先生说莫动为好。
是祖父。七地咳了一声,定定的看着半掩的门。没有人进来。
门外沉默下来。
然后有人轻声说,去。我背他去。
是父亲。
七地怔了一怔,忽然爬了起来,颤着声音唤了一声,爹。手脚有太过剧烈的颤抖。木造楼梯吱吱的响了起来,似乎有人下去了。七地门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死白的脸。瞬间浑身冰凉。那是一种充满渴望和绝望的表情。他惊骇的后退,碰落了床头的碗。清清脆脆一声。碎片绽开时,七地也哇哇的哭了出来。
这是他九年来初次流泪。一场无缘无故的疼痛以及悲伤。
下一站,——。
地铁停下。人流涌动。有人下。有人上。结果并无改变。背后纠缠的炙热呼吸更粗更重。七地能感觉到比喘息更沉重的鼓动。于是他握紧了书包的带子,更专注的看着窗外。
车窗右上角,有一只倒挂的绿色螳螂。
七地在温暖而有节奏的震动中醒来。
眼前苍白而柔软的布,七地很熟悉,每星期都会洗的布,听说是棉。现在这块苍白柔软的棉布,随着温暖而有韧性的肌肉轻轻起伏。鼻间淡淡皂角香味。
身下土路慢慢的后退去。
爹。
他唤了一声。
我们去哪儿?
去哪里?很久以后父亲低低的重复,我们去见一个人。
县城在山与树的尽头,雾气流动的地方。七地第一次离开深山,是在父亲的背上。有一点低烧。
八十年代末。七地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路。铺着薄薄的柏油。扭曲着穿过小城的中心。有很多部分因为不胜负荷而崩裂。路两旁是很多很多的小房间,大多被烟薰得灰暗。卖糖果,干货以及日常油盐。
一切都是嘈杂的。七地捂住了耳朵。
父亲把他放在一个破败的屋檐下,他说,等着我,我去去就回。然后父亲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那一天光线暗淡,被揉碎了的阳光落在七地的身上。
也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七地开始感觉到脚的酸痛。他低头看自己满是尘土的鞋子。脚下是湿的长条青石板。爬满蕨类植物的绿色绒毛。然后他感觉到有一滴水珠忽然落到他的眼睑上。冰冷。
雨下下来了。
七地站在屋檐下,看四散崩溃的人群。小小的屋檐。不时有水丝飘到他苍白的脸上。他看到远处几辆来回的大车。
有一个人冲了过来,挤到七地身边,大叫着护住身前胡乱裹着塑料布的大包。是破旧的帆布包。没有抓稳,于是包里装着的东西有好几个滚落开去,他想去捡又不得不狼狈的捉紧怀里的包。手足无措。
掉落的东西已经开始在雨里慢慢萎靡。
七地看了一眼仿佛快要哭出来的男人,站起来走到雨里,快快的捡起了这几件东西。
那一天七地穿的是新的衣服。棉的白衬衣。很快柔软在雨水里面。
男人一连说了几声谢谢,然后放下大包开始翻找。七地脱了湿透的布鞋,继续看远处模糊在雨雾里的白色大车。
终点站。是晚上八点三十六分。
七地出了地铁站,只停了一秒,便向最近的一家餐厅走去。直直穿过灯光明亮的房间。是洗手间。
背后和下体粘腻的热度还未褪去。七地关上门,然后对着水池,呕吐。一直吐到胃酸刺得头痛。他从背包里摸出叠得整齐而干净的手帕,蘸了水,慢慢擦去嘴角的污迹。然后是汗湿的苍白颈项,细瘦纤长的四肢。
把帕子冲走,他便出去。
表上时间,已经接近九点。慢慢走在微凉的夜风里。湿的头发。然后他爬上了他熟悉的铁楼梯。有少少的黄锈。踏起来当当的冷清声音。他爬了十一级,然后大力敲门。
青平!青平!
门很快开了。男人站在门口,头发清爽而整洁,带着一点点悃意。他永远是干净的样子。他看起来很年轻。
而七地是青涩的。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七地说,青平,我已经十五岁了。今天。刚才。
雨小了。雨停了。
来得迅疾,结束的也是突然。七地感觉有一阵凉风拂过脸颊。泥土的灰尘的晦涩气息。
父亲站在裂开的淌满浊水的路的对面,向他招手。
七地,回去了。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白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好似一层薄纸贴在男人单薄的胸膛和背部。脚上崭新的卡其布胶鞋,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他站在远处,优雅的挥手。脸色苍白。手指苍白。
七地走的时候那个还在整理他的大包的男人叫住了他,笑笑的递过一样东西。七地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后者目光茫然。于是他接了。是糖果。那个年代透明玻璃纸的糖球。他快快的接过,快快的跑开。
父亲没有等他跑到身边便转身。七地跟着。握着糖果。小镇很快被抛在身后。
镇外的路,不再是僵硬开裂的。是黄土。雨后一片混沌。七地拎着鞋子摇摇晃晃的跟着父亲。
光线清明。雨后纯洁得透明。
父亲没有回头。七地不时仰头看他单薄的背影。
有没有见到那个人?没有问。就一直沉默着。路很滑。七地怯怯的抓住了父亲的衣角。冰冷潮湿。于是又放开。低头看陷进泥里的赤脚。脚背苍白,似有淡淡光晕。
后来模糊的记忆里,男人的背影,定格在此时的瘦弱和寂寞。
几分钟之后,这个男人成为永恒。
白色的大鸟。
七地看到白色大鸟飞起和坠落。转瞬消失。七地说,那朵花真的很好看。白色的,手掌大小的,路边的野花。七地鼓起勇气这样多父亲说的时候,他看到男人脸上飞快掠过的一丝情绪。然后父亲说,你喜欢?父亲说,你等一等。
几分钟之后,这个男人成为永恒。
那时候通往山里的路,是贴着山脊的窄而倾斜的土路。那时候的绿色卡其布胶鞋,鞋底只有淡淡的纹路。是雨后。
所以七地只看到一只白色大鸟扑翼飞起。这个镜头成为永恒。这个男人成为永恒。连同他的最后一丝温柔。成为永恒。
青平。让我进去。七地说。目光倔强。黝黑的眼睛直直看进对方眼底的深处。他很少这样看人。坚定得叫人心惊。青平,让我进去。
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坚硬荒凉的铁栅栏后面,门后,有淡淡的霉味。腐败和靡乱的味道。是单身的,年轻的男人。
男人站在门口,档住通路,居高临下的观察着七地。他的神色平静,是一种很有气质的沉稳。他的脸是年轻和英俊的,少年的青涩正在慢慢褪去。他的身上已经隐隐有香烟的味道。
他说,不行。他看着七地惨白仰起的小脸,又重复一次,不行。
在充满晦涩气息的长长铁梯的尽头,声音听起来极清明的。七地绝望的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他溺水般的用力握住了男人的手。用力的用力的。他听到自己的呻吟。他把指甲掐进男人的肉里。唤他。
哥哥!哥哥!求你!
然后他冲上去疯狂的覆上男人冰冷的唇。他狂乱的吸吮着,是一种安慰。很久以后他停下来。他绝望而茫然的看着男人。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十五岁。七地还是个小男孩的样子。这是他的初吻。这时他刚刚开始发育。四肢柔韧而纤长,脸上有营养不良的苍白。眼睛黝黑。全部是少年结束的禁忌和诱惑。他的唇肿胀而且鲜红。他就这样绝望而茫然的看着男人。
抱抱我。
是一片暗无边际的深海。他不过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
七地,你知道了什么?男人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近乎粗暴的把他拉过去。感觉到手腕的真实的疼痛。背后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你知道了什么?他大声说。我知道了什么?七地喃喃的重复。我只知道你要走了。我只是知道这个而已。然后是重的灼热落到唇上。头被用力的压向墙壁。太阳穴有狂暴压力的疼痛。
轻轻张开双臂,回抱他。更深的压向自己。
那个夏天过去了。是突兀的消逝。在很多天的暴雨之后。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父亲在一场绵绵的雨里被抬出了村子。两个新手的挑夫。一路摇晃。薄木棺材上下颠簸。七地听到长匣子里肉体与木版撞击的声音。他想起男人生前苍白的脸。雨水缓缓滑过棺材木版稀疏的空隙。七地紧紧攥着手里的糖果。有粘腻的液体从指缝间滴落。他穿着父亲的棉的百衬衣。腰间系一根白色绳子。苍白的颜色在雨里慢慢像纸一样柔软下来。剩下的两件白衬衣,七地细细的叠好,枕在男人颈下。新鲜皂角的香味渐渐远去了。
第一铲土落下的时候,七地看见远处忽然飞起的白色大鸟。他把已经开始融化的透明玻璃纸的糖球,放在男人寂寞的坟头。这是他生平的第一颗糖果。在指间溃烂了。没有得到丝毫甜蜜。
你在发抖。七地。青平深深的喘气。为什么?是害怕?他温柔的问。一面慢慢褪去他的衬衣。他亲吻七地的眼睛。
闭上眼睛。七地。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他的手轻轻拂过七地的眼睑。他的声音低而温和,似一种咒语。反反复复。但七地的眼睛是大张的。拼命张开拼命张开。一直看到青平眼底深处。于是他的动作有瞬间停滞。耳边是排气扇轻轻转动的低声嗡鸣。时间短暂停驻。然后七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张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