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师&留言 ————嫣子危

作者:嫣子危  录入:12-05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无比厌恶,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去试试。
玛格烈的偏厅里还亮着灯,我鼓起勇气敲响他的门。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微微一愕。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他以为这段冷战期会持续更久。
"有什么事?"他冷峻的脸映在灯下,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我觉得有点委屈,上前打开盒子,我希望里面的碎片可以勾起他当日一点点的情谊,但他一看到里面的东西,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你拿这些来是什么意思?"他生气地问:"你造了一个奇怪的人偶出来,又让她上演了一出离奇的风化案,现在还想要我为这件可耻的事担待吗?"
"但是她并没有错。"我艰难地说。
"是,错的是我。"他冷笑:"我根本不应该一时心软为她创生,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偶也就罢了,偏偏她又不守本分,对谁都眉来眼去,今天得到报应都是她自取其辱。"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对她如此刻薄的评价,我近乎绝望地问:"她在你眼中就这样不堪吗?"
他站了起来,走向我。他问:"更,你做了那么多的人偶,为何只对塔薇执着?"
"因为......"
因为什么?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无论是一张书笺,或是一把梳子,也有感情吧,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偶。
"那么你又为什么对我执着?"我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执着?"他眯了眯眼睛,半带嘲讽地问。
"如果不是,你也不会这样恨她。"我迎上他的视线:"你无法忍受她的存在,只是因为你妒忌。"
他抿起嘴,笑了一笑:"是么?你也知道我妒忌?我以为你会视而不见,一直装傻装下去。"
"塔薇是无辜的。"我说。
"但我讨厌她。"他恨恨地说:"我只是没料到她对你的影响有那么大,如果不是看在你份上,轮不到她自己动手,我就先把她废了。"
"救救塔薇吧。"我央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话。"
他觉得好笑:"这并不可以当作交换的条件,更,我是你的主人,就算我不救塔薇,你还是得听我的话。"
"救救她,"我无力地说:"我答应以后不再做其它人偶。"
"我不反对你做其它人偶,"他说:"除了塔薇。"
"即使我再做其它人偶,你也不会再为它们创生了是不是?"
"这个当然。"
我难过地低下头,玛格烈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就像当初他对我的那样一般亲昵:"你会很快就忘掉她,别担心。"
"我不会忘记。"我说。
"是吗?"他笑。
我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你真的不会救她了吗?"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犹豫,但最后他说:
"更,你永远死了这条心吧。"
我身体本来已不明显的温度一路下降,但他没有发觉。
相反地,我的眼内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那一晚开始,我常做梦。
一个人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梦呢?我很疑惑。
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窗纱上的时候,我还紧闭着眼睛,沉跌在昨晚的梦魇中。
我的床边站满了人。
或许正确来说,是站满了人偶。
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工作,端上梳洗的工具,收拾衣物,还有,为我的皮肤打磨光泽。
我手腕上的伤痕,那个像手镯一样均匀细致的伤痕,和塔薇一样,在我的每一个关节处,都有相同模样的印记。
我泰然地接受着其它人偶的侍奉,就和塔薇以前享受的待遇一般。
早餐桌上的食物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没有动过。
我的主人在等我。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早晨,像许多年前一度维持的那些情景......那时塔薇还不存在。
我们对坐在宽大的桌子两旁,在沉默的用餐时间里,偶尔凝视对方。
时光倒流了,停在那里,并不前进,也不退后。
自昨晚之后,那莫名其妙的冷战仍然继续。
玛格烈一点也不在乎,这才是他所希望的详和。不过有些事情不同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日子平稳无波,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我坐到了塔薇以前坐过的位置,难免回忆着过去。
那天的傍晚,家里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是德克街八号店主的儿子,吉斯。
他手里拿着月前的单据,前来兑换尾款。
在跟女佣走进前厅的时候,他刚好看见我无聊地躺在沙发里。
我也在那个意外的时间看见了他,于是便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地。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然,又不晓得我是谁,不知好不好过来打招呼。
我由下而上地把他看完之后,便站起身来,盈笑地向他走过去。
"你好,吉斯。"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式招呼这位难能可贵的宾客:"这一季的衣服都做得不错,你们很用心呢。"
他疑问地看着我:"你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更,这里的管家。"我说。
"管家?"他显得更疑惑了:"我来了这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你呢。"
实在叫他难以认同,他也不禁暗暗地从上而下地打量着我。
或许在他认为,与年轻管家的身份比较起来,他更愿意相信我是玛格烈藏匿家中的懒散情人。
"那真是不凑巧呢。"我冷冷地笑着,目光掠过他身体,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不过我可是对你了解得很清楚。玛格烈少爷最喜欢贵店做的衣服了。"
"是吗?"他听到这里,不禁飘然起来,"我们还得谢谢玛格烈大人这个大顾客呢。"
"你来了这么多次,我们却都没有好好招呼过你,"我抱歉地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下面的人是什么都不懂得的。"
"呃,其实也不是......"他有点客套地说着。
我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女佣恭敬地上前听差。
我说:"给我泡最好的玫瑰红茶,我要招呼重要的客人。"
吉斯有点受宠若惊,没有人可以抗拒被玛格烈家当上宾一般招待的荣耀,他自觉身份瞬间提升了好几倍。
我请他坐到豪华的客厅里。
吉斯不停地在搓着冰冷的手,我问:"你很冷?"
"外面在下雨,"他说:"今天起风了,我还担心待会儿要怎样回去呢。"
这个时候茶已经送了上来,还附上了好看的点心,吉斯品尝着面前难得一试的精美茶点,一边暖了暖手。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的帘子。外面的世界像跌进了海里的纸船,摇摇欲坠,飘泊无依,我却一直没有留意。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这雨恐怕要下到明天早上,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
他眼前一亮,答得十分爽快:"真的可以?那就打扰了。"
这个人很简单,他的要求容易满足。
我吩咐佣人为他安排最好的客房。
因为那场雨,天色早早就黑了下来,那一晚主人不在,客人就一路由我来招呼了。
用过晚饭,吉斯满足地喝着餐后酒,他觉得很惬意,开始肆无忌惮地到处参观。
他终于有机会被玛格烈家盛情款待,明天以后,他便可以在他的朋友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
雨越渐大起来,夜也越渐深了。
我的房间里浅浅地飘荡着一种暗香,混和着胶质和香料,自那个不大不小的熔炉里,一丝一缕,浮动滑散开来。
自从某些变故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人偶。手法也快要生疏了。
今天突然怀念起来,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吉斯。
他又让我想起塔薇。
有人敲响我的的房门,我去打开。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什么事,不过睡不着。"吉斯有点不好意思,终于有机会住在这样高级的地方,他兴奋过头,却又失眠了。
他很好奇,向我的房间内张望。"我闻到这里有香味,就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让他进来。
他看到满是工具的房间,有点明白了。"我还没看过人偶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她们看起来都像天生似的。"
"如果是天生的,你是不是就会爱上她们?"我微笑地问。
"你说什么?"他一时听不懂我要说的话。
"如果塔薇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告诉我,吉斯,你会爱上她吗?"
吉斯奇怪地看着我,"塔薇?"然后他马上明白过来,"啊,那个漂亮的人偶是你做的吗?真看不出来呢。"
"塔薇很喜欢你。"我说。
他轻浮地看了看我:"她很美,是有点可惜,不过人偶就是人偶,再怎么像也不可能成为人类啊。"
然后他又回忆起来:"我记得有一天她来找我,我真高兴,她又那么的可爱,于是我就跟她玩了三天,谁知道这人偶后来竟得寸进尺,要我娶她呢。"
"那你一定很苦恼了。"我说,悄悄地关上大门:"你怎么办呢?"
吉斯并不是傻瓜,他有点警觉,没有再说下去,毕竟塔薇是我的人偶,他不想也不可能轻易泄露太多。
"我并没有对她怎样,我随便打发她走了。"吉斯转开目光,耸了耸肩,明显是在说谎。
"你知道吗?人偶也会伤心,她刚回来的那些晚上,做梦还叫着你的名字。"我说。
他打了个寒战,这对他来说太诡异了,他不应该觉得冷,房间里面暖气很足,因为有个正在燃烧的熔炉。
我向他走近,他下意识地后退,其实他也不应该害怕,但他却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臂:
"你......你的手......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它接上,"天气不好,它就掉下来了,放心,我没事。"
最近我手臂的关节都不太牢固,我想可能是以前为了塔薇的事与玛格烈争持的时候折伤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既然擅于制造人偶,自然可以给自己重新组合无数次。
但吉斯却像见了怪物,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吉斯,你知道吗?这个熔炉里面,装的就是塔薇。"我说。
因为她不愿意再生,所以我只好把她全部分解,熔炼,循环再用。
"她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跟你在一起。"
"更......"
"她那么爱你。就算不是人类,她也那么爱你......"
"更......你要干什么?"
我哀伤地看着这个可恶的人物,他不应该给她希望,如果当初一早拒绝她,结局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他被绊倒在床边,四肢软弱无力,但神志却异常清醒,他恐惧地瞪着我。
"吉斯,你不是喜欢这个味道吗?你就是被它吸引而来,这是塔薇对你的思念,她在呼唤你。"
他歪歪斜斜地瘫痪在床上,无法动弹,因为香气太浓了,这种极品的迷香,并不出现在坊间,它是宫廷内侍里的专用药品。
"天!不要再开玩笑了!"他大叫。
这不是玩笑。他知道,因为他看见了。
我也是一个人偶,一个人偶就算怎样渴望,也不会成为人类。
这是不公平的,我怨恨地俯视着床上的人,这个世界明明就是这样,到处充满着像他这种可耻又可憎的人类,犹如垃圾,毫无价值,却名正言顺地活得放荡形骸。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么努力,摆脱一切,欺骗自己,却连这种人也不如!
我沉默地搅动着熔炉里的胶,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变得更柔软,更光滑,适合制造完美的人体。
吉斯在后面大吼大叫,满头大汗,房间里的温度太高了,已经超出了可以承受的范围。
"很快,你就可以赎清你的罪。吉斯。"我低低地说。
"塔薇会觉得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跟你结合在一起了,你们再也不会被分开。"
"你说什么啊!更......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不可以!天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在我舀起第一勺胶逼向他的时候,他便如同失控一样尖声厉叫起来。
窗外的雨伴着隆隆的雷声,把他的呼叫全部吸收。
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也不会有人觉得惊奇,这样的惨叫,在玛格烈家的夜晚里,早被习以为常。
这一屋子的人偶,都在默默地看着。
它们将永远地守着这个秘密。


第二天仍然没有阳光。
昨夜的雨一路延续,并没有停。
我的主人回来了。他就坐在平时喜欢的那个座位上,休闲地等着与我一起共进早餐。
其实他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就在这屋子里,不过某些时候,他会暂时性地"消失",我们的默契一向保持得无懈可击,他从不过问我夜里做过什么事,反正他都知道。
其实也不必觉得意外,有什么样的人偶,就会有什么样的主人,或许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更,你今天精神多了。"他说,嘴边带着似是而非的笑。
我用餐巾拭一拭嘴边,侍从送上清水,我随便洗了洗手,擦干。
他看了看我手指上沾到的胶,喝了一口酒:"你昨晚开心吗?"
我没作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一般人可以轻易把上面沾到的胶洗掉,但我不一样,我的皮肤对这种胶质异常敏感,一但沾上,要花比常人多几倍的时间去清理。
有人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生恐踩点错误一般。
这个男人神兮兮的,因为昨晚受惊过度。我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便和他打了声招呼:
"早晨,吉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吉斯下意识地倒退,贴到了梯边,还格格地打着冷战。
我没有理他,继续低头看我的手指。我用小刀轻轻地刮着上面的痕迹,但效果并不太好。
玛格烈好奇地盯着吉斯,他并不是不认得这个人,他只是对他居然还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感到奇怪而已。
看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吉斯,真抱歉,"玛格烈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昨晚的雨下得真大。对了,你的眼睛有点红,似乎没睡好,是不是在这里住不惯?"
"不......我没事......没事......"他结巴地说着,不但眼睛出了问题,连声音也沙哑了。
这也难怪,那样地惊叫了一整晚,再好的声线也要坏掉。
我放下刀子,再次看向吉斯的时候,他倒吸了口气,向后退去。
"吉斯昨晚一定是作了恶梦。"我笑着说:"你瞧他的样子,还在梦游中。"
玛格烈半开玩笑地哈哈笑着,吉斯害怕地看着我们。
"那是个什么样的恶梦?吉斯都快吓坏了,真可怜。"玛格烈吩咐着身旁的佣人:"快带客人到帐房去兑了票子,差一辆我们的马车送他回去吧,他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遣走了吉斯之后,玛格烈望向我:"我还以为我们家里要增加人数,不过看来你的要求跟以前又不一样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手,问:"你的新作品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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