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以令他清醒,虽然他每一次都对我作出无尽的幻想。
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
"你的声音真好听。"侯爵对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作出如此真心的赞美。那是因为安,而绝非我本身。
"是吗?"我无意识地回应着:"可惜只有声音,还是无法成为美丽的天使。"
侯爵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能猜出几分来自我语气中的嘲讽。他笑了。
"是的,"他快乐地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天使,永远不会。"
我合起我的书本,站起来,这个宽敞的大书房,唯一的窗户长年紧闭,空气根本不流通,每次进来,都让人感到压抑。
"让我看看你的脸吧,作家。"侯爵见我打算离去,于是作出要求。
我站定,突然觉得一直依照侯爵命令的自己十分可悲。
"你想证明些什么,侯爵?"我问,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但大部份的时间里,这个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神经质,他喜欢幻想他的圣天使,已经到达疯狂的地步,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他中的毒不但折磨着他,还折磨着与之相关的人。
"我只是一个作家,侯爵。"我不断地在他面前重复同一个事实,他目光迷离,我不知道他到底听得进去多少:"无论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无论我和安的声音多么相似,但这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请你清醒一点。"
"清醒?"侯爵优雅地笑了起来:"作家你在怕些什么?你怕我会爱上你?"
"美丽的天使爱上了人类,变成丑陋的乌鸦。"他念着刚刚听到的小说台词:"作家下一步打算写什么?你打算把我的安怎么样?"
我沉默。我想对他说,你的安将会受尽酷刑,屈辱地在你的面前死去,从此不再美丽,到时候你的梦就会醒了。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艺术家,在杀人之前作出预告。
那一天我没有放下我的衣帽,我并且发誓,我永远不会再让这个人看见我的脸。
肯对我说:"你要是真要与这个人对抗,就要先考虑付不付得起代价。"
为此我冷笑:"代价?告诉我,我会害怕失去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我会害怕失去什么?我反问。肯转过头去,并不言语。
肯会选择在明亮的夜晚,在我的房间里画某一部份的圣天使。这个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得,令我十分反感。
"不要在我的地方做令我恶心的事,"我对肯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在晚上看见有关安的一切。"
"为什么?"肯问:"但只有在晚上,安才是最美丽的。"
"的确是,因为安只会在夜晚跟不同的贵族上床。"我恶毒地耻笑。
"你开始介意这一切,为什么?"肯问。
"我说错了什么?"我刻薄地说:"安是一朵美丽的交际花,从这张床跳去那张床,还那么风流快活,他是天使?他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男妓!"
肯握在手中的笔停了一下,在淡淡的月光影照之下,他的目光也是淡淡的。
他一言不发,收拾起所有的画具,离开我的房间。在那晚之后,肯没有再在我的房间里作过画。
你爱安吗?肯。你爱他吗?我一直想问,但我永远不会问。
因为这是太过明显的事实。
安的声音很好听,带着魔法,你并不需要留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打在你的心上。肯曾这样形容。
风在漆黑的夜里吹乱我的头发,肯一直在看我。
有时我很怀疑,在肯的眼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我只在这个人的面前不作遮掩,因为我不希望他会有不实际的幻想。
或许我是对的,肯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叫错我的名字。但他有时会毫无意义地伸出手来,触碰我脸上的疤痕。
"你有着美丽的轮廓。"肯对我说:"音,或许你天生是美丽的。"
我拨开他的手:"不,你错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这个样子,并且,我不喜欢照镜子。"
"为什么会有这么相似的声音呢?为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肯喃喃地说。
这个问题有人问过,他是侯爵。
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回答:"因为不是每样东西都是完美的,即使是上帝引以为傲的作品,也难免有败笔。"
"侯爵,你收集到的少年都与安拥有着相似的地方,虽然不是完整的部份,但这说明安并非是绝对的独一无二。"
"不是独一无二的完美就不叫完美。"我说。
侯爵一边摇晃着杯中的玫瑰酒,一边听着我的结论。
"那么作家你是为你的声音觉得可喜,还是可耻?"
"我的声音与生俱来,况且我不必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而觉得可耻。"
"你见过安,作家。我保证。"侯爵不以为然,他每次都这样反驳我,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有所争论,有没有见过天使都不会影响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侯爵,你心中的天使在别人眼中并不一定也是天使。"
"那是因为你妒忌才会这样说。"
"或许吧,但这的确也是一个事实,你的安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任何地位。"
"你恋爱过吗?"侯爵突然问我。
我惊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你指的是什么?"
"恋爱,"侯爵又重复了一次:"你试过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吗?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印象中没有,但又好象不全然是。
"我不知道。"我说。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爱是如此强烈的一种感觉。"
"我真的不知道。"
"作家,你对自己不坦白。"
"不是,我只是不记得。"
听了我的话,侯爵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不记得,真是一个有趣的词。"
我站在那里,事实上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记得。
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可以令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人,但每当我下笔写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压抑在心底,满得快要爆炸。
我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侯爵曾那样明确地问我: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思,来写着圣天使?你写着关于安的一切,到底是出于内心哪种渴望?
或许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安是一个善于玩弄感情的人,所以连带描写的我,也陷入一种恋爱的错觉之中。那种感觉很真实,每次握起笔的时候都令我无法自拔。
一切看似可以归于合理的解释,但事实又好象并不全是这样。
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安总是喜欢更换着不同的情人。他一直在恋爱,或许,也一直没有真正在恋爱。
被他吸引的贵族少爷老爷们,不惜一切,为他倾尽所有。
安其实是个恶魔。
如果只是要他死于非命,看来不太真实,我决定让安真正爱上一个人,因为这样才是最直接的毁灭。
那么安最后爱上的是会是谁呢?
我看着阳光洒在庭园外,肯就站在那里作画。我构思着让安死亡的方法。
肯感受到我的视线,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在光线之下显现出迷茫,似看见了我,又似看不见我。
"你的天使今天失了水准。"我指着他的画说。
肯如梦初醒,好象现在才听见我的声音般。他看了看自己的画,说:
"但安在我的眼中一直是这个样子啊。"
"不,"我不同意:"安没有这种毫无机心的目光,从来没有。"
肯惊讶:"你认识安?"
我一呆,说:"并不。"
"那你凭什么这样说?"
"直觉。"
肯笑了起来:"果然是文人的作风。灵感,直觉。"
我转过头去,我忘记了这个人也是安的崇拜者,即使我说尽天使的坏话,他大概也是听不进去。
"为什么那么讨厌安呢?"肯问:"安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我讨厌安,我讨厌安吗?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安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错。我一直想着肯说这句话,突然剧烈地头痛起来。
我手上的纸和笔掉到地上,肯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扶起我:"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肯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梦里我听见有音乐,是宴会的华尔兹。外面的月光又圆又大,空气中飘散着诡异的玫瑰花香。
安,我的安,祝你十五岁生日快乐。那个人对我说。
我睁开眼睛,他轻轻地吻上我的额。
风从窗外吹进来,一阵一阵,带着树叶浅浅清新的味道。
你喜欢玫瑰酒吗?我问。
少年笑了,他用透明的玻璃杯为我盛满一杯血红的酒。
我没有喝,我只喜欢看。月光下那殷红的颜色。
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流动,象血一样,充满生命力。
安,你爱我吗?他问。
我不知道。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肯就在我的身边。
"你没有事吧?"肯用清凉的毛巾轻轻地擦过我脸上的皮肤,低低地问。
"肯,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说。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安。"
"安?"
"是的,那个人叫我安。"
"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呆住,他是谁?
"别再想了,"肯说:"你太过紧张,才会作些奇怪的梦。"
"忘了吧。"肯放在我脸上的手盖过我的眼睛:"不要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闭上眼,肯离开了,安静的房间里有风。
墙的那边放着一面镜子,我用厚重的布料把它覆盖起来。月光投影在暗红色的布面上,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茫。
我没有照镜的习惯,那是因为我害怕。
连续几晚,我都作了相似的梦。每一次,我都是安。
"安,请和我跳一只舞。"他说。
我摇头,我不喜欢跳舞,我说。
"那么请陪我喝一杯酒。"
我还是摇头,我只喝玫瑰酒。
"安,为什么你总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你,"我说:"我从来不拒绝任何人。"
"即使你和我在一起,你的心也不在这里,告诉我,你在想着谁?"
"我在想着天使。"我说。
"天使?"那个人笑了:"安,没有必要,你就是天使。"
安,你是我的天使。他说。
梦到这里总是断开,我不知道我的天使是谁。
我问肯:"安有没有特别的爱人?"
"特别的爱人?你指谁?"
"可以让安称之为天使的人。"
"那是什么?"肯听不明白。
算了,这种事连安本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是旁人。
我的小说写到了最终章。
在那个天色过早灰暗下来的黄昏,我坐在侯爵的书房里念着我最后的剧情:美丽的安得到世人所爱,他一边听着不同的赞美,一边从镜中寻找人们口中传述的天使影象。
镜中映现出安前所未见的绝色姿容,安在镜子的另一边看见了天使。
无论安身边穿插多少贵族,接受多少人的爱情,他已经无法忘记初见天使时的震憾。
安爱上了镜子,他爱上了他自己。
我对这个结局十分满意,因为够荒谬。没有人会想到安其实是个自恋狂,而且带着近乎病态的扭曲。
"我要求重写结局。作家先生。"侯爵明显对我的小说感到生气,这是当然,因为我用我的方式玩弄了他的圣天使。
"对不起侯爵,我记得我说过,这种要求对作者本人来说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作家,我请你回来不是为了看你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抱歉,这是我的小说,只要我认为合理,绝不会改变!"
"作家,你实在不可理喻!"侯爵气得发抖:"难道因为你妒忌,就可以恶意诽谤安?!"
"随便你怎样说。"我冷笑:"侯爵,我的小说到这里已经完全结束,明天我会离开侯爵府。"
侯爵坐在暗影之中,眼神阴沉。我站起来,合起书本,丢在他的面前:
"我的工作到这里为止,你要是不喜欢,大可烧掉它。"
我打开大门的时候,他一直就这样坐在那里,目光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但从我决定与之抗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不想再做傀儡。
回到房间,我马上收拾行李。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侯爵不会让我等到明天。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在楼梯的转角处,正好看见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物,正走往通向我房间的走廊上,目的十分明显。
我马上闪身躲在暗处避过耳目,没想到侯爵动作如此之快,幸好我早走一步。
穿过大园之后我就开始拼命跑了起来。现在一分一秒都浪费不得,关乎性命。
但夜色之中的庭园异常诡秘,与日间截然不同,我越急越找不到出口,兜来转去,竟迷失在平日经常流连的树丛中。
这时我听见了吵杂的人声,庭园里渐渐浮现出闪烁的火把,由远而近,似乎已经开始展开搜捕,我知道我逃跑的事实定必传到了侯爵的耳里,我有一个预感,如果今晚我走不出这里,怕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我越来越紧张,在庭园里转了又转,人声却越来越多,火光也越来越近。
他们所过之处,我被逼一路退开去,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废置的仓库。我记得那里一直没有人在用,于是我想也没想,马上藏身进去,希望躲过一时的风头。
仓库里没有灯,但隐约有轻微的烛光。
我十分奇怪,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放满了不同的画。
每一幅都十分熟悉,画面里的人不是安,不是庭园里的美少年,不是侯爵梦寐以求的圣天使。画中的人穿着一身的黑袍,眼神迷茫。
全部都是我。
我惊住,站在那里,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画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可以充满如此激烈的情绪。
但在这种时候看见自己的画像真是一种不幸,只觉得更加触目惊心,这画风我都认得,在这个府邸里,除了肯,没有人可以表达出这种气氛。
但肯为什么要画我?
门外传来的搜寻而过的人声,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撞跌了身边的画板。室内流动着不寻常的气息,我转过头去,发现层层叠叠的画板后面,原来有人。
这个发现令我更加惊恐,那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在等你。"那个人的声音沉静地响在漆黑之中:"我一直都在等你,安。"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向后退;"肯,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安,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来,为什么?"
"肯,我不是安!请你冷静点。"我看着肯一步一步走过来,越逼越近,背后升起一股不祥的寒意。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肯目光涣散,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