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说明。
骗人的。
不满意不许骂人。
你以为那一场邂逅,会改变什么。
什么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
还是寂寞。
谁在意,他如此平凡的寂寞呢?
推推鼻梁上四百度近视眼镜,才发觉站得太久,脚有点酸,颈有点痛,方便拿取书籍而卸下手套防御的双手也有点僵了。
天,有点冷。
买哪一本呢?
购物推车里羞涩涩地躺着几本必须要买,不得不买的参考书,而手上翻来覆去,心里反复惦量是否可以奢侈一把的却是......
漫画集?
身边有人经过,漫不经心地四处瞅着,瞥到伫立在书架前已不知若干时间的男人手里捏得紧紧的大开本扉页时,低低念出了声。
象被钢针扎到了手,有着精美装订豪华包装的消费品几乎滑落出去。
他僵立,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闲散的脚步声又晃悠到其它的区域,胸腔里堵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
脸上热热地腾起红晕了吧?
每次做贼似地流连于这个专属于少男少女的地域,总是心惊胆颤;小心翼翼翻动那些本流光溢彩的原版画集的时候,更是害怕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先生,您贵庚?"
"你也喜欢这种东西?"
"走开点,不买别拦住!"
"怪怪的人......"
一想到这些有可能出现的言辞,黑色大衣下冰冷的身体便忍不住发抖。
他有什么力量来回答这些责问呢?即便是毫无恶意的好奇也会轻易击溃他好不容易装出的镇定。
假装只是无意中停在这里?
假装只是不知在哪一位画家中选择?
假装只不过是帮别人买东西?
假装......他真的有能力可以轻易支付它们中间任意一本的标价!
放回书架的书在他刚转身的时候很快给一双白嫩幼滑的小手抓起来,由专业人士打理得十分精致的水晶甲,镶嵌了若干灯光下闪耀如星的小水钻,小巧的铂金戒指,胡乱翻动的书页......
拎着个包包的女孩子已经站到收银台了。
已经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的数字,158元,新书上柜,恕无折扣。
随意把画册往敞开的包里一塞,甩甩荡荡,染着栗色头发,扎了十来个耳孔的女孩消失在门外。
店员欢迎再来的声音还余音在耳。
仿佛一头卷发扎成马尾的收银员远远瞪了他一眼。
好冷。
还是把手套戴上吧。
不灵活的十指放进柔软羊毛里,有微微刺痛的感觉。
门外的天空,一如进来时晴朗。
别了几日的湿冷,阳光终于恩赐大地。
因为期末考的关系,邻近两所学校的学生应该不会在这个时间光顾书店,这也是他特地选择今天来购买参考书的原因。
无非是,借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做一些......什么呢?
他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心理与行为。
朝九晚五的工作,菲薄的薪水,前景堪虑的公司,为谋多一条出路而参加自考的自己,尚需供养四位老人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有什么颜面触碰那些华丽的画册呢?
还得感谢前妻未留下一儿半女,否则恐怕连身上这一百零一件大衣也买不起了。
哦,还有手套。
熬过了两个十指冰寒的冬日,终于在去年以生日礼物买给自己的奢侈品。
破旧的,已无法拿出来见人的两团东西尽管连揣测原本形貌都很困难,在换上黑色的羊毛织物后仍是不舍得丢弃。
随便塞在哪个角落里好了,也许,以后还能有什么用途呢。
阳光临近午时,灿烂得有点刺眼了。然而气温变化并不明显,依旧是足以冻得人鼻端透红,两颊发青的冷空气。
早餐草以昨天剩下的半块面包充数,难得一个假日,好歹午饭要对得起自己吧?
想到这里,本来已经往住处方向挪动了步子的身体调转了180度。不远处正是一个大超商,虽然不用买很多东西,总好过楼下小店铺货色又少,价格又贵的供应。
从所在的位置远远望去,门前拥攘穿流,人数颇为可观。好些人停驻在储物柜前,不时左右观望,手里多多少少都提着不允许携带入内的物品。
僧多粥少,没办法,只能慢慢等。
一个提着超市购物袋,掏出一张小纸条的男人立刻成为了众目焦点。
输完密码,柜门开启,还不等走到门边,已经有三四个欧巴桑级的女人左右包抄住,虎视眈眈。
充满了威胁的戒备眼神!
还好他手上拎的巨型公文包可以交为服务台保管,不必和人争抢浪费时间。看来出来时决定带上它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进了大门,电梯前的杂志发放栏里满是簇新的宣传册子。
色彩浓艳。
犹豫一下,取过来一张草草浏览着。
四楼,精品服饰区,跳过;三楼,家居电器区,电暖器超低价,呃,跳过;二楼,干红葡萄酒买一送一,各式浴盐均价大放送,布艺抱枕全城最低......
等等,看这些做什么?大米在哪里?蔬菜和生鲜区才是应该搜寻的重点吧。
放回毫无助益的消费指南,穿过一重重保健品,换购货物堆积的屏障,凭着饥饿五脏和半通气鼻子的指引,目标--大米!
脚步是虚浮急促的,因为一路上和若干人擦肩而过都被挤开来去,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而人家一对上他脸上大号的酒瓶底眼镜也多半表示"没关系"。
假日里,超市永远有流泄不止的人群。
即使是那场可怕的SARS,也未曾阻挡人们挥洒金钱的快意。
阴影还不能称得上完全消散,物质消费便已经恢复它的红红火火。
人,就是这样乐观地生活着。
"一块四毛五"
米仓边明黄色的大字吸引了他的视线。
丝苗米大特惠。
空荡荡的房子里米存已经见底,再不补充就真叫揭不开锅。而他又厌烦了一旦三餐不济便以面包饼干果腹的日子。
未免显得自己太无能了,没有女人难道真得饿死?
虽然唯一擅长的只有蛋炒饭,好歹煮个白水青菜,炒个青椒瘦肉什么的还是勉强拿得出台。反正一个人吃,又不用交给谁评鉴赏析。
没有毒,吃不死就好。
哦,再看看,珍珠米更便宜。另一个东北大米的价钱也颇具诱惑力。
在头脑里把扁扁的钱包翻了一遍,屈指可数的几张钞票。
他做出了选择。
吃下肚子,什么还不是一样。
提着沉重的一袋十公斤大米,左近偏偏没有购物车可以抓来用用。
抱在怀里象呆头鹅似地避闪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往悬挂着蔬菜区的方向移动。
进口红提,吕宋香芒,帝王蕉,山竹,圣女果......
经过水果区的时候,排列整齐,色泽亮丽的小东西们强烈地吸引了他的眼球,腹中饥火如炽不算,连带喉头也生出了干渴感觉。
不看了不看了,上个月购买的特价水果才吃了一半就跑厕所蹲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最后只能扔掉了事。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心疼不已。
换一斤大米多好。
至少安全卫生,无毒副作用。
胡思乱想中,脚步也迟钝了下来。
所以当事后他象走马灯一般不停在眼前放映这经典一幕时,懊恼和无可奈何的情绪总象潮水一般包裹住整个脑腔。
只要,走快一步。
什么事都没了。
生活将毫无波澜,毫无意外地继续。每天上班,下班;每月一号寄钱,空闲时啃书,必要时出来晒晒太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脊背挺一点,眼睛亮一点,至少不必每每让公司里扫地阿姨暧昧不明地叫自己"病鬼"。
除了饥一顿饿一顿落下的轻微胃痛,他可是健康得不得了。
没有了女人细致周到的照顾,他也没有把自己弄得太不象话。
比起世界各地都大量存在的难民灾民,比起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流浪汉,已经算是天上人间了吧。
虽然听说不少衣着破败,可怜兮兮的乞丐远比自己有钱多了,回到家乡,洋房小车,什么都有......
想过千千万万遍又有什么用,那该死的飞行物体那时那刻还不是无巧不巧地划过了他的--
"我的米!"
惊呼声还堵在喉咙里未及发声,手里纤薄的塑料袋子已经一泄千里。
白色的小颗粒成千上万地争涌而出,从一道狰狞的,锐利的狭长口子投身下地。方圆两米,不,三米的范围内全是它们挣脱了束缚的身体。
高跟鞋,大头鞋,运动鞋,童鞋,好几双鞋子避嫌般地跳过。
四百度的眼镜呆了半晌才抬头,身着天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急急赶来,克制怒气的眼神直直盯住了他。
他茫然地捂紧手中的袋子,剩下不足十分之一的米粒在怀中颤栗。
极力想避免成为什么事情的中心,一直也如愿地未曾卷入任何纠纷,今天却蓦然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
一道和平素听惯的普通话发声颇不相同的嗓音及时插进来,连连道歉着:
"真是很抱歉!是我们不对,给大家添麻烦了。所有损失我会负责,恳请您原谅!"
彬彬有礼的言辞,无可挑剔的风度。
一桩小事,本来只欠一个道歉。
工作人员怨气平息,便以最快的速度拿来了清洁工具,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米粒。
拥有磁性声音的主人换了一个说话对象:"看你顽皮,闯祸了吧?过来给这位先生赔礼。"语意甚为宠溺,并无多少责怪的份量在里头。
等到一个年轻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鹅蛋脸少女板着面孔走到他面前,弯下纤腰,毕恭毕敬行了一个大礼时,他才张口结舌地吐出一个单音:
"啊?"
分不清是诧异还是忿怒,就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对--不--起"
柔和娇媚的女性声线,特意拉长的尾音,笔直垂顺的黑发,灵活闪烁的大眼睛......
还有......好一阵咯咯大笑声。
不意外地,少女半真半假地道歉完,转身躲进那人怀里,开心得如同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而一双干净修长的手轻轻环住她的双肩,似是无可奈何地拍打着,两人有着说不出的和谐默契。
这算什么?
怀中残米一直簌簌不停地往地面坠落,十分之一又去了七七八八。大概今天不是买米的黄道吉日吧--竟然沦为了情人游戏间的跑龙套角色!
倒不如不要买了。
将袋子明显被锋利物体划开的大口子小心攥成一把,打算把剩余的商品退回米仓,灰溜溜地回家算了。
至于这两个人如何与商场交涉赔偿的问题倒不用他操心。
反正,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了不是。
但这人偏不让他如愿,或许是嫌戏演得不够,长臂伸舒一把拉住了他急欲离开的衣袖:
"先生,您的手给我看看,好象破皮了。"
诚恳地。
听得是这么句话,想发脾气也无从发作。那人放手也快,只稍稍扯动了黑色大衣的袖口。
低头略略看了看,左手背靠小指的地方确实刮出了浅白的两道印子,两公分长短,幸未见红。
"没事。"
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这种小状况根本不值得关注。
"您的东西。我还没有赔给您。"
不理会少女撅嘴跺脚地表示抗议,也不去留心人来人往的商场里驻足其中已经引起了一些人注意,他就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还没有买单,谈不上什么损失,更没有必要赔偿。受损失的是商场,你去赔给它好了!"
他气自己竟然生气了。
发觉自己语气不是一贯的平稳淡漠后,不久前在书店里躁热过的双颊又开始一轮新的热浪。为了掩饰羞窘,他几乎是立即扭头,夺路而逃!
算什么,这算什么事!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大一个丑。糗得他午饭,不,晚饭都没有心情张罗了。
活该喝白水,啃面包!
隐隐听得那人还想从后面追过来,又给人拦住,撒娇的声音,争辨的声音,音乐声,特价放送的喇叭声......
两手空空地疾冲出了超市,西装革履的保全人员还目送了他好一程。
折回头来取存包的时候,忍不住慌张张地往里头看了一眼,能有什么呢?
人头攒动,面目模糊的芸芸众生。
默默舒了口气,到底决然离开了。
狭窄仅可容两人并肩的楼梯,为了节约电费而必须在夜晚使劲跺脚的感应灯,墙壁上接连不断地污黄水渍,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金属扶手,用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开的两扇铁门。
朝夕相处了三四年的"单身公寓",便是由这些熟悉得可怕的元素组成。
把自己好歹弄进了房子里,反手关上大门,包往地上随便一丢,他疲乏无力的双腿立即把它的上层建筑带到了三步远的双人床上。
五脏里饥火在燃烧,心里却模糊地感觉精神十分地疲惫。
连起身泡个方便面的劲头都没有。
又不是常去超市,城市里也没有几个熟人,丢人现眼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傻是挺傻的,可那不关他的事。明明错的人不在他。
那两个人,那两个人......
一回想那两人,脑子里冒出的净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之类的老土词汇。
照理讲,这样的人本不该出现在那种地方。
超市本该就是他这种凡夫俗子的大好去处,为什么那两个人咖啡馆不泡,音乐剧不听,旅游线不跑,愣到这闹哄哄的地方来凑热闹?
况且,他怎么怎么想怎么想就觉得那别扭声音的样貌似曾相识呢?
绝不是公司同事,上层的英武仪表一日在玉照上也要膜拜三回;往来关系户虽然轮不到他多打交道,办公室里三姑六婆也不在少数,断无放过之理--如此人物,就是这整座城市也不多见,况且就在左近地方!
想了又想,把记忆库里各式人物统统翻出来清拣了一遍,连前妻的初恋情人都蹦出眼前了,还是没有结果。
白白折腾死数亿个脑细胞。
不但肚饿,且又加上头疼。
还是放过自己吧。
萍水相逢,有什么恩怨情仇要计较。
也许是错记了,也许是忘记了......
怎样都无所谓。
放弃地呻吟一声,按揉了一会酸涩的太阳穴,他懒懒地拖起身体,打开在冬天完全改做储物柜用途的二手冰箱。
几包一块钱三袋的榨菜,一捆双汇牌火腿肠,马上要过期的面包,啃过几块的饼干,各式方便面......乏善可陈的内容物令他痛苦地皱眉。
开始后悔。
应该厚着脸皮再拎一袋大米回来才对。
面子值几个钱?
自尊能当饭吃?
习惯性地忆起前妻的种种好处来。
虽然她爱的人从来不是他,至少,有一段时间,日子是过得衣食无忧的。
生活修改了一个谬误,他便象给打回了原形的齐天大圣--从头到脚一个瘟样。
挪到集洗手,洗脸,洗衣,洗澡,上厕所为一体的小房间,找到唯一的那面镜子,狠狠打量着自己。
刚好容下他头颅大小的镜面,映出来一张乍看营养不良的苍白面孔。
"脸红的时候就会有血色了"
眼睛其实绝不细狭,不过总是雾气蒙蒙的样子,正合了"眼大无神"这话。
"念书太用功,能怎么办。戴眼镜就好了。"
眉毛不浓不淡,鼻梁不高不矮,嘴唇不薄不厚,下颏因为清瘦稍显尖形。
头发也是办公室男士常见的经典款型。
称不上潇洒倜傥,也无缘于猥亵细作。实实在在,普通之极。
瞪住水银镜里的自己,浓重的倦意一发浸入了周身血脉。
几年了?
今天怎会如此疲累。
草草擦了擦四肢,买回的新书也忘记取出放好,他把整个人往被子里一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