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一愣,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多谢你,见证了我的懦弱。"
他清冷的眼中渗入了萧瑟的阴影,猛一拉缰绳:"全军听令,转行东北方向!"
杀戮,然后还是杀戮。
没有正义没有理想没有冠冕堂皇的各种理由,只余下赤裸裸的求生本能在张牙舞爪。赤红的眼睛,扭曲的面容,缠满血迹毛发的刀刃在相撞间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尖叫。哀号,怒吼,沙尘,还有狂乱的人影汇成黑银的洪流,纠结着,旋转着,搅昏暗了原本清明的天空。人们在这里以生命进行豪赌,而生命本身却脆弱地坠落了,像那些被火咬破了边的纸,像随风逝去的灰烬。活着,这信念成就了胜者的勇猛,弱者的疯狂。唯一平静的只有死去的人们眼中倒映的蔚蓝。
伊坦拉阴沉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天衣无缝的伏击,就像是洞察了己军的一切部署。猛地一个想法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难道是他吗?从未体验过的绝望与苦涩紧紧绊住了他,不是因为眼前的劣势,而是内心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大汗,敌人的攻势太猛,而且人数太多,我们怕是抵挡不住。大汗还是先......"
伊坦拉仰头长叹一声,目不转睛地盯视满脸烟尘血迹的副将:"撒尔罕,你是让我抛下士卒先逃吗?"
"但是,大汗......"
"我宁可身亡而得胜,也不愿兵败而偷生!下次你再有此言,以蛊惑军心论罪。"伊坦拉的马鞭狠狠抽在了地上,他缓缓吸了口气,冷硬地说道,"传令下去,排锥型阵突围,伤弱者居前,我率精兵押后,伤重不能逃的人......就给他一个了断。任何人不得妄图擅自突围而偏离职守,违者斩!"他略微一顿,按了按左肋的箭伤--刚刚还火辣辣地疼痛,现在只余下了麻木的钝感,不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还有,命人在敌军中叫喊,穿白甲者就是蒙古大汗,斩获他的人可获黄金百量,牛羊千匹。"
"大汗!"
"你不用一脸焦虑,我并不是要送死。贪欲是扰乱军心的上好法宝。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只要他们勇大于谋乱了阵型,我们就有机可乘。"
"......大汗,"撒尔罕双目微红,"看摩珂末围攻我们的兵力,左军应该是被他们用计牵绊住了,并不会遭遇大敌。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会儿,等到格日朗将军的援军就能反败为胜!我们......"
"这不用你操心,快去传令。"伊坦拉疲惫地挥挥手,目送撒尔罕渐渐远去。"援军吗......"他突然觉得一股酸涩的东西堵在喉头,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地上,"......你又怎么可能是我的援军。"
弓弩尽了,便抽出马刀。刀卷刃了,便凭借双手;双手斩断了,还有满口的利牙。已寻不着负伤的座骑,身上的棉甲染满比血更惨烈的颜色,但倒下的瞬间还不忘咒骂着斩断敌人的马脚,那是被塞外的风霜喂大的血性,由茫茫草海磨砺出的刚勇!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失败那黑色的翅膀。人们因绝望和愤怒而苍白了脸色,或沉默不语,或高声诅咒,年长者想起家中牙牙学语的幼子,年少者想起恋人娇羞的笑容,当所有人犹如背对死亡的困兽般疲倦不堪时,敌军的后方突然引起一阵骚乱。
人们像是不能相信奇迹,惟恐在得到希望后又跌入更深的深渊般用疑惑的目光相互问讯,但骚乱却渐渐扩大,当在似乎茫茫无际的敌军之后那蒙古王旗一闪即失的瞬间,一声压抑以久的喊杀轰然震天。
花剌子模军突然腹背受敌,顿时大乱,军心涣散犹如破堤的洪水般不可抑制,士兵忙于逃命,自相践踏,原本围困敌人的阵势此刻却变成了作茧自缚。
胜负轮回,只在顷刻。
他骑着黑马,他披着白甲,就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对视,一如从前又不似从前。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困惑,喜悦,感激,还是悔恨,在彼此的眼中映出的又是什么......
月亮早就登上了苍凉的天空,只是因为黄昏和晚霞太灿烂,土峰和山峦太辉煌而被留在遗忘的角落。此刻,她是个忠实的守护者,用清冷的光褪去了白天阳光的炙烤,好象一只温柔的手随晚风抚慰变得格外忧伤的荒野。而整个莽原深思不语--
伊坦拉半倚在炕上,心思不清地凝视着坐在床边的男子。两人沉默着,帐里一片寂静,远处隐约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拿去,"虎牙叹了口气,有些不耐地开了口,将一小包东西扔在了床上,"这是过去达瓦仓教我配的草药,对于箭伤很有效,至少比那些只会用名贵药材的御医开的方子强。"
"为什么救我。"伊坦拉仍旧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过药,却用一种让人烦躁的奇怪口吻问道,"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别想敷衍。"
"你......"虎牙狠狠瞪视了他一眼,想将自己纷乱如麻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却不能,他觉得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萦回缭绕不去,却又没有勇气深究,忍不住猛地站起身,粗声说道:"你就把它当成对一只狗的怜悯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对一只狗的怜悯吗?"伊坦拉缓缓攥紧了药袋,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一丝失落。
子夜清时,粗砺的风在门外喧嚣。
伊坦拉低头审视着手中的密函,又抬眼打量了一遍风尘仆仆的信使,冰冷的目光犹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札兰丁现在人在何处?"
"诺盖卓尔山,大人是今夜才到的。"
伊坦拉沉吟片刻,抬头冷冷说道:"你即刻回去,替我传话给他,暂时不要妄动,见机行事。"
"遵命!"
信使的脚步渐渐远去,伊坦拉眼中褪去了锐色,染上暗淡的迷离。他微皱着眉头,将密函凑近案上的灯火,笑了:"养虎为患,明知如此,但我仍......"
火苗快速吞噬着,将雪白的绢纸和上面浓黑的"防虎"字句一起化成了灰烬。
日落,铅灰的厚云把涌出来的月亮和星光都遮没了,只从云层边缘透出丝丝血色。夕阳坠落后的黄昏和夜,能把硕大的湖泊变成威森的死海,把万物生机沉入苍凉与孤寂。但朝霞又会给大地无限生机。生生灭灭周而复始,这正是自然。
而人心呢,已死的人心是否能在下一个日出获得新生......
虎牙无语地看着营地里升起的炊烟,青白的烟尘笔直而上,却终究化在了蓝灰色的宙宇中。
"爷的兴致真好。"身后突然响起清冷的女音。
微微一笑,并未感到诧异,这质问毕竟已迟来了一天:"是为了昨天的战事。"
"爷果然是聪明人,不会明知故问。"女子的声音仿佛冰晶,冷冽刺骨,"但昨日爷为什么要有那样的举动,违背约定于爷有什么好处,还是说爷贪图蒙古的富贵!"
"原因......"虎牙苦笑着抚了抚黑马的鬃毛,这,还有之后送药的原因,连他也思索不清。黑马睁大了琥珀色的双眼,不安地打着响鼻。
沉默片刻,女子突然淡淡地问到:"难道爷忘了忽阑公主?"
猛地一震,虎牙的眼中闪过丝阴郁的杀气:"你说什么?"
"爷对杀她的仇人网开一面,不就等同于对忽阑公主的背叛!"
"住口!"唰的一声,虎牙身旁的一株小树断为两截。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刀尖冷冷地指向女子。
"爷没忘就好。"清淡的语音依旧波澜不起,"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今天是为了让爷见一位旧识的--爷看那边。"
虎牙随着指向看去,那边正有几名士卒围着篝火取暖。他突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许久,瞳人里映出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
"......巴......帕......"
本应昨晚就贴的,却由于停电而丢了所有的文,叹~凭记忆又写了一遍,却总觉得不太满意,(正为周培公之死黯然神伤......T-T)
虎牙(十四)
如果我们能提早了解人生的真谛,如果能不用牵绊于往事的痛楚和徘徊于未来的茫然,或者至少能凭借无所畏惧的勇气冲破命运的重重束缚,也许就能避开那些必须步步亲行的泥泞的逆旅,也许就可以及时抓住幸福,而不再与它失之交臂。但为什么心灵总会向懦弱屈膝,为什么真实总带着伤人的毒刺?我们被蒙蔽了双眼在暧昧的灰暗中摸索前行,当渐渐学会了认真感慨,学会确实地看清前方,却突然发现那些弥足珍贵的事物已随风而逝,空留下记忆的遗恨与惆怅。
于是,人们交口感叹着生活,又一再增加感情的重负与缺憾。于是有一日,幻想与激情都将淹没在深沉的眼底,我们将懂得如何隐藏刺进深处的哀伤,神情平淡地行走在人群里......
夜幕冷冷垂降,苍月像一弯青白色的伤口斜挂在天角,四周稀稀落落悬着丝薄云,隐约点缀几颗寒星。
虎牙默默地替对面的男子续满酒--巴帕喝了一口,咂咂嘴,若无其事地随口说些各处的趣闻--他向灯影里挪了挪,淡淡地笑了。
重逢并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景,巴帕大步迎面走来,那双熟悉的眼睛在必恭必敬的表象下闪过一丝久违的笑意与感伤。但当他轻轻唤道"头儿",一时那些早无力挽回的仿佛又重归于掌心,近六年间变换的风云转眼化为手中的这杯醇酿,化为已吹面不寒的徐风,一种永远无法消逝的气味,一种从第一次双手交握就沉淀在记忆里的温馨从枯竭的心底慢慢涌出,卷带着酸涩的暖意,就像过去常喝的那种膻气十足的廉价奶子酒,却又夹带着"俱往矣"的无奈。
柔黄色的灯晕在阴森的夜色和他们之间镀上了一层脆弱的表壳,一样的对饮,一样的谈笑,酒已不是当年的劣酒,声音也不像当年那般毫无禁忌的粗放,而人呢,还是当年的那两个人吗?虎牙感到眼眶一阵干燥的疼痛,在灯下跳动的正是彼此怪异的影子。有太多的事不想面对,时光已经扭曲了曾有的熟悉,虽然生活都教会了我们这样的本事,让我们能在那层外壳下隐藏内心的真实,但不论我们如何地平静如常,真实的寒冷依旧阵阵袭来。
怀念,永远属于无法追悔的岁月。
虎牙靠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仍沉闷的想吐,终于淡淡地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像是什么被突然拦腰斩断,良久地沉默,巴帕自嘲地轻叹一声,慢慢放下酒杯,并没有掩饰那双夜色眸子中一闪即逝的迟疑:"我还在寻思你什么时候开口质问,但现在仍觉得是一场好梦骤然惊醒......哼哼,唉--正如你所想的,我是受命于摩珂末来见你的。"
"其他的弟兄呢?"虎牙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巴帕,总感到他似乎隐瞒了什么。
"......和我一道投了摩珂末。我们一直隐姓埋名,直到三年前听说"格日朗"的名字,我......大家就一直暗中留意,后来确定真的是你。我想你断不会真的成了伊坦拉的爪牙,为了有一日能和你的行动有所照应,便......"看到对方脸色越来越阴沉,巴帕不禁住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会向伊坦拉寻仇,你又怎么知道摩珂末没和伊坦拉勾结!"虎牙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只是因为猜测?好不容易脱离了狼羔子的利牙,你却又带着大伙儿跃入虎口?......巴帕,"他目光愈发的抑郁,语调却变得平静了,"你是个聪明人,是我的好兄弟,绝不会拿大伙儿的项上人头打这种赌。你没对我说实话,想来有你的难处,但这只是我和伊坦拉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终于,巴帕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抬起头来:"或者是多事,但也请头儿体谅一下通过那场交易活下来的我们的心境,"他平静地看着虎牙,沉着而不容置疑地说,"有些现在无法说的,将来我会慢慢告诉你。但如果不做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将一辈子不得安眠--虎牙,你在焦躁些什么,现在有我帮忙又何愁伊坦拉不死,我们都已不是当初那小小的马贼了。只要除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重新过上那种天高地远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不是你的愿望,还是你不思念东部草原的风了?"
"你在逼我确认些什么?"虎牙皱着眉,冷冽地问道。
"难道还有需要确认的事情!虎牙,你......"巴帕一把搂住对方的肩膀,却明显感到他的僵硬。
"巴帕,有很多事......总之,我需要想一想。"
微微一愣,巴帕仿佛迷陷入一团漂浮着矛盾与痛苦的迷雾,手无力地滑了下去--第一次如此确实地感到那个一起扯着马脖颈横渡汛期的额尔齐斯河的好友,那个一起在篝火旁边将整瓶烈酒灌进肚里边粗放大笑的首领,那个曾离自己那么亲近重要的人已经远去,当初的因种下了苦涩的果,惊厥时,时间在彼此间竟完成了这道深重的鸿沟。他感到自己的心上想被不甘和悔恨钉入了冰锥,在剧痛中慢慢变冷。
良久,巴帕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原本黑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决绝:"我骗了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骗了你,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投靠摩珂末,而是在你与他有联系后他找上了我们,"巴帕紧紧攥着拳头,指间的缝隙缓慢地渗出了血迹,"如今在他手上握着所有兄弟的性命。"
"你说什么!"虎牙一把揪住巴帕的衣领,眼底烧起黑色的惊怒--成真了,从见到他起就一直在担心的最不好的结果!
巴帕扬起头迎着对方刀子般的目光:"摩珂末承诺过只要他死了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原本一切都很顺利,上次的战役中任谁都会以为蒙古汗毕死无疑--虎牙,发问的应该是我,你为了什么而违背与苏丹的盟约!"
猛地一震,虎牙颓然地垂下了手,身体渐渐垮了下去,无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知道,巴帕,"他茫然地抬起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
巴帕木然地看着在暗处惨淡笑着的男人,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一句话不知为何颤抖着流出:"你不会......爱上他了?你会不顾大伙儿的生死吗......当初你为了忽阑都不曾如此......你会为了那个男人......而抛下我们......"
一瞬间他们都被惊吓住了,似乎一些不可以去面对的事物被硬生生地剖析在眼前。"你,开什么玩笑。"虎牙摇摇头,想笑着将这个过于荒诞的想法一笔带过,却发现笑声卡在喉咙里,只能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响。
巴帕稍稍加快了脚步,比起那些在暗处隐隐反射的刀剑光芒,这风格靡丽的长廊所透出的怪诞异味更令人心惊,就像某人狂乱的思想紧紧缠绕在任何角落,监视并嘲笑着你。当第一次听说这座别宫的所有设计都是那人亲手所画时,自己仅仅耸着肩将他当成了异想天开的疯子,这种想法在此刻看来显得多么幼稚--他的意志中确实充斥着野蛮的光辉,但那并非带来疯狂,而是带来恐怖。
转过最后一个不规则的弯角,那个男子正慵懒地玩赏着一株盛开的玫瑰--现在并不是花季,但在此时此地似乎发生任何事也不值得奇怪--他将头发松散地绑在脑后,瘦削高挑的身体裹在过于宽大的棉袍里,细长苍白的手指正轻柔地抚弄着花瓣,乍一看来,就如同一个忧郁易感伤的诗人,但也是同一个人,在十五岁那年发起宫变,将把持朝政的皇太后及其情夫沙都鲁丁亲王斩杀于床上,用染满生母血污的手接过了花剌子模的王权。巴帕微微打了个寒战,脑中飞快闪过伏在花丛中的美丽蝮蛇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