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会让你逃脱了,再也不会......"男人在耳边吐露着炽热的呢喃,他却只听到了死灵冻结的叹息。
雾,浓稠的雾,伸手不见五指,像是要隐藏真实般将一切都细密地包裹起来。试着向前迈进一步,伴着哗哗水响潮湿的寒意攀爬上袍襟。
身侧滑过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灰色身影,去拦时却只触到一层冰凉的水气。"等一等,你们是谁?"恐惧慌乱的呼喊也很快溶入白茫茫的雾中,只余下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我就是草原的天,不论你是察朗台也好,虎牙也好,只要你还在......""我还要替你生下孩子,两男两女......""头儿,与其用头儿的命来换我们的贱命......""你是首领啦,恭喜......""替我......照看兄弟......""这是为了草原,整个草原呀......"许多声音疯狂地交汇舞动,男人的女人的怀念的憎恨的牢记的遗忘的,像挥之不去的鬼魅在脑中回绕。
头好痛,拼命地奔跑,奔跑,在逃些什么就连自己也不知道......
雾突然散了,温和的水流荡漾在脚下,这里是......河湾?似曾相识的河湾,混沌的思维却寻不到它的名字。风徐缓地吹过密密丛生着雪白绒花的芦荻,暮色中的河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暗色的水面上洒下粉末般的光点。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欢叫着,扑楞楞地拍溅着浪花,丝毫不理睬身旁那思虑重重的客人。
不远的对岸并肩坐着两个少年,正把赤足浸泡在凉丝丝的水里,落日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风中隐约传来还残留着稚气的笑语。一个少年扬手打出漂亮的水漂,惊动了专心安巢的雁群。
似乎被水下的草根缠住了,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只有愣愣地看着那两道已不存于世的欢快影像。
"喂,察朗台,你说我们长大后还会像现在这般要好吗?"
"你小子,不会是刚立下誓言就想反悔了吧。那还用说吗,只要伯勒根的河水没枯竭,你我就是兄弟。"
"击掌为定!"
"好啦好啦,婆婆妈妈的家伙。"
随着相视一笑,"啪"的脆响回荡在青紫色的天空下。
呆立在那儿,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想弄清楚为什么,却不能。清冷的悲气萦回沉淀,冲撞着护心的钝色冰甲,久久缭绕不去......
虎牙疲惫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竟分不出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锁住右手的铁链发出熟悉的撞击声。身旁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无拘无束的阳光正从极高的铁制雕花窗棂间跳跃而下。用手背挡住有些酸涩的眼睛,他勾起了苦涩的冷笑:"竟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情,呼呼......还真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塔里奇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靠在墙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暮夏强烈的阳光再加上身旁那些嘈杂的虫鸣,实在让人昏昏欲睡。无聊地用刀销敲打背后的石墙,带些不满小声咒骂着。一个多月前自己抱着年轻人的无畏,幻想,和激情,抱着对拥有无数英勇事迹的新王的崇敬和憧憬,告别从小相依为命的大哥参加了军队,谁想到新兵操练后竟被派了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工作--白天当值,看守这间既不象监狱也不象宝库的屋子。
"你若毫无差池的守一年,就记大功一件。"脑中浮现出队长一脸的严肃慎重,塔里奇忍不住扮了个鬼脸。想象中那份刀光剑影血染黄沙大漠清风冷月的苍凉豪迈全都被一天天无所事事的"看守"耗光磨尽了,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倒霉的并不只他一人,瞥了眼五十步外的园墙头闪露的雪亮白光,他轻声笑了出来--从一晃一晃的情况来看,外面的几个老哥搞不好也正在打瞌睡。
这小题大做的森严戒备是想保护或监禁什么呢?暖和的日光下好奇心也随着喧闹的生命活跃起来,就像千万条小虫在心中酸酸麻麻地啃咬。塔里奇有些失神地盯着那扇精雕的乌檀木门,似乎这样便能瞧出里面的机密。伊坦拉汗登基近两个月了,十天中倒有七八天会来这儿过夜,白天也有人进去殷勤侍侯......难道有什么绝色美女?那又为什么不接入后宫,却要困在宫外的偏僻院落中呢?也曾旁敲侧击地向老兵打听过,但不是摇头不知就是有所顾忌的沉默不语。
"其实你只要偷偷推开门看一眼不就明白了。"心里突然冒出的声音让塔里奇猛地打了个寒战。天,这怎么行,若被知道了可是会军法严惩的。慌张地将头扭向别处,不听话的目光却仍被牵引着飘向神秘的大门。那些细致扭曲的花纹仿佛有了生命般向他诱惑地招手,午后的乏味更突显它们致命的引力。
"反正只一次,又没人会知道......"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不自觉地吞咽着唾沫瞟了眼院墙外一闪一闪的反光,着了魔般的手指颤抖地攀上被烤晒得滚烫的黄铜把手。
还是算了吧,随着这个念头飞快闪过,吱的一声,门推开了。
朦胧光线下显露的金碧辉煌让塔里奇一阵晕眩,各种名贵的织物散乱地铺展在地上,装满了冰块的盘龙银盆散着怡人的凉气。他瞠目结舌地走进屋里,没有人吗,四处都凝结着死一般的安静,只有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杀气!塔里奇突然触电一般向后急跃,抬手拔出腰间的长刀。惊人的杀气如翻腾的黑色怒炎,从昏暗的屋角蜂拥而至,瞬间让他产生了于茫茫冰原与恶狼对峙的错觉。"你......你是谁?"他强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喝问道,看不清杀气的主人的真面目,只有那双地狱般的眼睛飞射出万支缠绕毒火的利箭,让毛孔在一阵阵难耐的恶寒和炽热间失控地开合。
"你......你是人是鬼?"塔里奇紧握着刀柄,试图借冽冽刀光来压住那黑影的阴森,他几乎能听到冷汗砸在地上的声音,仓皇后退着,不小心绊倒在深红的绒毯上。
杀气一下子消散了,连同昏暗中那两道慑人的寒光,一切都像一场夏季午后的噩梦,在刺眼的烈日下蒸腾无踪。"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伴着略带沙哑的沉稳声音,一个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带着枷锁又手无寸铁的人,能把你这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怎么样?"塔里奇这才注意到男子的右腕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
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有些失望又有点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大概因为久不外出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瘦削的轮廓仍给人英挺的感觉--很普通的人呀,还是个男的。不过他确实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眸子,平静,清澈,深不见底,透着一丝凉意,和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嘛,就像是故乡那美丽的海子--大汗每夜来见的人就是他?
"侍卫先生,请问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头上响起略带戏谑的问话,塔里奇才猛然惊觉自己的窘态,脸呼地烧了起来,"这......意外啦,那个......对不起,打搅了。"他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吞吞吐吐地解释连自己都搞不清的闯入原因,"千万千万别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总之,对不起,打搅了,我这就出去。"
那人似乎快活地笑了,"你并没有打搅到我,说不定还能帮我大忙,"塔里奇有些疑惑地迎上对方温和的笑容,"每天站在同一地方打发时光很无趣吧,我一直困在这里也是一样--放心,我并没打算让你放了我,你手上也根本没有这把锁的钥匙。只是希望以后你能常来陪我聊聊,也算是替你保守秘密的回报。我叫察朗台,你呢?"
和远方的大哥一样的亲切语气让塔里奇鼻头发酸,胸口流过滚烫的暖流,"我,我叫塔里奇......以后,如果可以,我会来的。"年轻的侍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心中还有疑虑和戒备,但已不可抑制地对这个神秘古怪的囚徒产生了一丝好感。
草皮已经开始泛黄,风甩掉了拖沓的湿衣,轻快地奔过茫茫草海,条条山梁,宣告丰收的临近。天空像琉璃一样青碧纯净,只偶尔出现鸣叫的大雁排列着变换不定的队列,遵守古老的习俗向南飞去。
塔里奇的心中也是一片蔚蓝,禁不住吹起欢快的口哨,若不是怀中揣着好容易逮到的"礼物",他真要翻几个跟头来庆贺这样的好天气了。
察朗台大哥实在是个让人尊敬亲近的人,率直又有见地的言语,平实的态度,还有草原牧民特有的坚强豪爽,丝毫不带宫廷中常见的虚伪和做作。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常常会以为又回到了梦牵魂绕的故乡,又回到了温厚寡言的长兄身旁。他似乎不愿提起被关押的原因,以及他和大汗之间的恩怨,但这又有什么所谓,谁没有想埋藏的秘密呢?倒是自己和他之间的交往有些不可思议--看守和囚犯之间奇妙的友谊?塔里奇不在乎地耸耸肩,能结识这样的人,纵然冒着受罚的风险不也值得。
探头望着换岗的队友消失在视线里,塔里奇转身闪入房中:"察朗台大哥,你看我带来了什么?"他一边亲热地向男子打招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细的草笼。
"是蝴蝶?这么大,很少见呀。"漆黑的眸子中滑过淡淡的波动。
"我昨天傍晚换岗后在路上见到的,很漂亮吧?"塔里奇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眼中闪着骄傲兴奋的光彩,"为了逮到它呀,可费了力气了,开始时......"
"再美的蝴蝶也活不过秋天。"空洞清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他兴致勃勃的描述。尴尬地挠挠头,他扫兴又担忧地看着对方潭水似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他的神色间隐隐有一种无奈的寒意。
"塔里奇,"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他自顾自地说着,"你很尊敬自己的君主?"
"当然!"还带着孩子气的青年挺直了腰板,严肃的脸涨得通红,"再没有比大汗更贤明英勇的人了。"
"好个贤明英勇!"轻哼出一声冷笑,"......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本要急切反驳的侍卫愣在了原地,察朗台拉起草笼的门钩,一直在焦躁扑腾的蝴蝶扇动几下翅膀,脱离了禁锢在屋中盘旋,四壁上扫落清淡的灰影。
"对不起......"塔里奇羞愧地低下了头,真该死,自己刚才还那样兴高采烈的,完全没顾及到别人的心情。
"你总是在道歉呀,"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随着落入了更大牢笼的蝴蝶,"......他的死和你的大汗也脱不开干系,说起来可是话长了......"他似乎想走近塔里奇,但脚下一个踉跄,猛地向前载去。
"小心!"塔里奇急忙伸手抱住下坠的身体,"你没事......"
关切的问句突然嘎然而止,塔里奇微微颤抖着,双眼惊诧地瞪视着怀中的"大哥",还有那本该在自己刀销中的,穿胸而过的白刃。
"你?!"粘稠的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滑落,紧盯着那双依旧平和的眼睛,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在那清澈的水光下竟燃烧着鬼火般的青焰,散发着野兽的冷冽--从没有笑过,那眼睛一次也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就是这样死的。"漠然无波的话语含着刺骨的冰冷,残酷地在耳旁响起。
虎牙咬紧牙关,唰地抽出长刀,喷出的鲜血像烙铁一样灼痛地打到身上,塔里奇摇晃着后退,刚刚还露出阳光般笑容的脸此时罩上了一层死亡的灰暗,因为惊惧和愤怒狰狞地扭曲着,猩红的液体狂乱地涌出,从捂住伤口的苍白手指间滴落溶入同色的地毡中。"为什么?",悲哀,困惑,不甘和绝望在年轻人的眼中翻搅,"为什么呀?!"呻吟般的质问像干硬的冰块,封冻着死者和生者无解的憾恨。
尸体终于碰地倒在地上,圆睁的眼中还残留着临死前的疑问。虎牙轻合上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颓然倒坐在地上,"为什么呢?这也是我想向许多人提出的问题呀,为什么......"疲惫,不论身心都拆散般的疲惫,背上早冷渗渗的全是汗水。
梦结束了,就连自己也险些沉迷其中的短暂美梦。开始的计划就已是这样的结局,但仍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阵阵隐痛。早就有动手的机会却拖延至今日,除开为得到他完全的信任确保成功的必然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他把对长兄的思念投射到我身上,我又在相谈甚欢的时候见到了谁的影子,达瓦仓吗,巴帕吗,还是......
逝者已沉入无梦的长眠,而我的梦境才刚刚开始,一场血腥阴暗的梦境。也许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懂得放弃和遗忘的人,也许,这是早已注定的悲剧......
混杂着血色的银光一闪,飞于眼前的蝴蝶连同存于虚空的幻影一起破碎成美丽的残片。
侍卫的外甲只要擦去血迹就行了,皮毡帽上只溅到了一点污渍,名牌,长刀,匕首,昨晚让人送来的暖炉......唯一的困难只胜下这该死的铁链。"伊坦拉这次倒找了个好锁匠,"将撬锁用的匕首无奈地插回腰间,虎牙苦笑着叹了口气。动作必须要快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的侍女进来。"但他好象没听过那句谚语:如果被无解药的毒蛇咬住了手指,就挥刀连同手指一起斩去。"他轻松地说道,眼低泛起赤红的血光。
"你一直在我身边吧,我知道。"带着黯然的温柔喃喃自语,他似乎能看到身后青白的身影恬静地笑着,一身鲜血染成的艳丽嫁衣,灼灼的目光像在催促,"我现在还无法去你的世界,所以请等着,直到......我能再用这双手拥抱你为止。"
缓缓地拔出还带着腥红的刀,刀身映照出燃烧着的双眸,"已经没什么是不可割舍的了......"梦吟般的低语穿过冷冰的铁窗,飞入万里晴空。
"失火啦!主屋着起来啦!""快救火!""塔里奇那个混蛋哪里去了!""快通知陛下!"飞串的火舌嘲弄着藐视着慌乱的人群,烈焰的映照下奔跑穿行的人们像是幢幢鬼影。
那火如同纠结着无数的怨念,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整个院落化成灰烬仍嘶喉着冲向天际,试图扯开笼罩万物的浩渺宇宙。但也有人说他听到了歌声--女子低回的清唱,是一首饱含待嫁姑娘喜悦的民谣,伴着滚滚热浪飘散于风里。
人又少了一个,汗......不过大家放心,以后的章节犬会尽量少杀人的。
每次写完后都像要脱一层皮,长叹~~~本想写得更惨烈的,无奈笨犬正处于新婚蜜月,下笔也就自然留情了(还真不是一般的烂)。因为有两套情节在犬脑中打架,所以想看看各位大人的意见--悲剧好还是喜剧好呢?当然,犬最想听的意见是"就在这里结束吧",这样我就能安心去当潜水犬了,笑~~这是玩笑话啦(有一点点真心)。
最后,谢谢各位大人耐心看到这里,有甚么感想意见和批评一定要告诉犬,再次感谢,^^P
阅读前请先注意,这是一篇纯过渡性的"三无"章节
虎牙(八)
雁鸣逝入的长天下,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蹒跚独行。炎炎的烈日在烘烤着他,空气中溢满了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只是无言地继续一连几天在静默中的颠簸。残断的手腕又传来麻木的炽痛,干涸了的血渍硬皱皱地磨着皮肉,渗出一股隐隐的腥气。他皱了皱眉头,目光迎向了舒缓起伏的草原,细细咀嚼着艰难的命运。无法遗忘的缺憾,无法实现的思念,以及那些该受的和强加于他的罪过与痛苦,这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冰冷淡漠的男性面容遮盖了。
自由,失去了温暖心房的朋友,失去了燃烧生命的爱情,除了指向仇敌的刀刃,已经自由得一无所有了。水一样清凉的风浸入肌肤,让人周身发冷。他沉重而坚决地朝不明确的前路走去,一如远古的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