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秋之剔红————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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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公子,"低柔地叫了一声,小眉轻轻走过去,坐在窗台上的男子侧头,满眼阴冷残狠无遮无掩。小眉脚步一顿,借行礼避开他的视线,犹豫着仍是说道:"酒乃灌愁水,愈浇愁愈生的,公子请保重。"低垂的长睫下,是近于愧疚的波光。

羽素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会儿,随手把酒壶抛出窗外,又转回去看荒凉小院里杂花乱生的春色。两个咒术师不知怎么找来的无人居住的院落,门楣贴着残旧退色的大红祈福画,门边覆盖着暗绿斑驳的青苔的石鼓,精致砖雕残损剥蚀得看不清图案,后院荒草间一眼深井,碎瓦缝隙里钻出娇嫩鲜艳的野花,在淡烟细雨里朦胧悠远而不真切,仿佛是符咒幻化成的。

沉默了会儿,小眉静静退后,方一动,凝滞的气氛在裙摆碎微的响声里化开,羽素怀问道:"你决定了?当真不会去?"她一怔,缓慢但坚决地摇头,并不看她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少妇的决心,回应似的颔首。

"我自幼在烟花之地长大,不是那种整日盼着赎身从良的天真女孩儿。便是离了这火坑,出身不变,经历犹存,没有谁看得起。家道豪门大户做妾,只怕还不如从前自由快活呢。"小眉自嘲地一笑,,眼里盈满的苦涩几乎滴了出来,"我算得红倌人,再干几年怕也赚得下一栋楼子来。我离了姐妹们嫁他,不是贪正夫人之名,是图他一片真心。现在知道那原来是假的,便已无可留恋。是我看错了人,怨不得旁人,唯有挥慧剑斩情丝,只盼那剑别太钝,给我一个痛快。"她忽而抿唇笑了笑,"羽公子,我比你想得要能干,将来不会拖累你的。"

"好!"大赞了一声,青檀推门进来笑道:"真真幻幻,色色空空,经历人生至情,方能悟天地之道。"

朱鸢随后而来,冷哼一声:"情爱色欲皆是虚无空幻,迷惑清明之心,要超脱远离才能悟道。"

他的姐妹却不同意,笑吟吟地反驳:"身不入其中,何以知其真价?先做一场迷梦,才找得到醒来的路径啊!"

小眉听得有趣,插口道:"情之迷梦,我是做过来才瞧破了的。但若能提早超脱避离,岂不比先尝过苦楚滋味好得多么!"

青檀纤眉一挑,正待再言,突听羽素怀轻渺地叹道:"当真......是梦么?"三人一同回头,只见羽素怀倚窗闲坐,目中迷茫之色甚浓,还带着些微惶惑悲哀。

那,只是个梦吗?
混沌模糊的记忆里唯一一点鲜明,清傲秀廷儒雅温和无情残忍冷酷的人,仰首低眉,浅笑微颦,孤清修逸如竹,在月下泉边用淡嘲微冷的视线穿透时光与距离,从背景苍茫空白的往昔凸现出来。背后是他的家国天下。而他随时会转身离去。

或许是某个如水寒夜里山魅低吟着迷咒,把狂乱甜美的梦境吹送入他的耳内,风席卷着所有幻觉袭击了他,犹疑不安着会在任何一刻来临的破碎流离。
他是我为了令自己心动而幻想出来的梦境,有几近真实的温度与气息。

羽素怀抬眼,对担忧地看着他的三个女子恍然一笑,带着刚醒来的茫然和绝望后的平静。"小眉,"她终于开口,问的确是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道,一般富家夫人习惯把贵重之物藏在何处?"

他身后的窗外,满庭如丝春草吐芽抽茎,明知春风无意,蜂蝶轻薄,明媚暖阳仅有一季,仍旧盘曲着,纠缠成一个个打不开的结。

五、
剔红,以上好木质为胎,涂以几十乃至数百层朱砂漆,将漆层雕为各式精美图案,再经抛光等工序制成,极为美丽的漆器。

修长优雅的手指捧着缠枝芙蓉纹样的剔红圆盒,指尖沿着那锋利刻刀造就的精致伤痕滑动,被镂刻之处已然空白,却固执地保留艳丽的名称,那一片嫣然妍媚,仿佛是用致命重伤处凝结的血痕,祭奠一生不可得之苦。

盒中有物,层叠轻软薄脆的纸张,如蝴蝶尸骨般无力堆积,墨迹成了行行枚枚静默哀苦的尸斑。雪翼黑纹,皆是不可言说的心。

捧盒者长睫轻合,唇角微勾,清浅的笑容像在梦中翩然的蝴蝶把华翼覆上他绝美的面容。
羽素怀在传言中死于他手的女子房中,凄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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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连绵的雨已停,天空是不纯的淡灰,春季特有的脉络鲜明的青嫩之色延伸得极远,也染上座座起伏的坟头。

杜飞仔细查看杜门顾氏夫人埋骨之处,心中疑云越聚越厚。坟上土松,却不仅仅因为雨水冲刷,更像是刚被挖开过,他捏起一撮土揉捻着,心里犹豫不决。良久,他起身后退几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

拾起抹去污泥,却是一片淡青色半透明的琉璃碎片,带着精致的雕纹,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杜飞仔细端详着,两道飞扬坚毅的浓眉绞在一起,眼里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忽而一把握住琉璃碎片,像要把那东西直握进皮肤里,和热血一同藏起,深埋得世人永远不知。

"杜捕头今日倒清闲,来这里祭坟。"低柔的男音悠然响起,庸懒闲适得便如晴朗春日放马郊外,醉卧赏花一般。

杜飞一惊,猛然转身,但见一个白衣披发的青年,在半掩的长发下露出倾国容颜和寂寞眼神。他心神大震,谨慎地盯牢他:"羽少侠,慕名多时,今日方得一见。您若空闲,不如跟在下往州衙走一趟吧。"他心里着实戒惧,不知这以狂傲残忍闻名的人究竟想干什么。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别叫我少侠,"羽素怀淡淡道,"我杀人无数,救人从不,这‘侠'字当不起也不屑要。"他的眼睛灿若流星,寒如秋水,凛凛地瞪住杜飞,声音却还是那么柔和,"杜捕头,你可知人并不是我杀的--至少这一个不是。"

"我知道,您还看不上这宗生意。"杜飞苦笑,"但州令大人认准了,我小小一个捕快,实在没有办法。您如肯随我去,杜飞拿性命作保,决不让您受半点委屈!"

羽素怀举起手,轻轻点了点额角:"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一个与江湖无涉的官吏,如何知道我认得我,还晓得我此时恰在穆州,随身带有可作为凶器的箫呢?"他眉锋骤挑,浑身放出浓烈杀气逼得杜飞动弹不得,身形翩然一转,手中多了一样从杜飞怀中摸出来的物件。莹润的玉笛在他几乎与玉质同色的掌中飞旋把玩,果然换来杜飞惊骇满脸。"发生命案那晚赵宅后门经过,恰巧发现一个夜行人越墙而出,还藏在街边窥伺我。那个人或许才是真凶呢。"杜飞脸色越发阴沉,羽素怀愉快地眯起眼,凑近问道:"我向杜捕头透露了这么多事,你也该说两句吧?比如说,到底来干什么?不会真是祭坟吧?"

杜飞冷汗滚滚而下,不及想便匆忙回答:"随便看看,结果发现坟刚被挖过--"一片白影突然向他罩过来,飘忽而迅疾,杜飞瞬间用了三种不同的身法也没有避开,被羽素怀一袖拂中周身大穴,僵立不动,只听得他冷冷笑言:"怕是你挖的吧?我倒要看看,杜捕头究竟在做什么!"

封土减少得极快,棺木露出时,拼命解释澄清的杜飞也不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焦躁的期待--

棺盖打开,丝绸珠玉之间,相貌粗鄙奸猾的中年男子凝固了震惊与恐惧的脸上,已没有一点存活的迹象。

"井帮副帮主!"杜飞惊呼,群墓间一丝诡秘的令他从心底深处战栗的寒气窜上了脊背,被打晕之前,侠捕的眼睛完全无法自那具本应是年轻美妇的尸体上移开。

羽素怀把玉笛放回杜飞怀中,想了想,又取出一物也塞了进去,一手一个把侠捕和惨死者提起,纵身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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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晏沏了杯浓浓酽酽的热茶,捧给他失魂落魄的主人。赵珂浑身乱颤,毫无血色的薄唇扭曲着,不时逸出破碎的呻吟,有半杯茶都洒在了身上,感觉不到烫的把剩余茶汁一口饮尽,似哭似笑地低语:"晏伯,你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留的了,你带些银两走得远远的再安个家......"

长晏皱紧了眉,安抚的开口:"别怕,尸体咱们藏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当真出了事,老奴替您顶着!"

赵珂略略平静,涩然一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当年那些义兄弟打的打赶的赶,门里门外不知死了几个,还不都是我暗里使的绊。杀人,我是早不怕了。只是......本来她去了,家里生意无人打理,衰败是早晚的事。现下且有那东西,原当弄错让她带了去,那也罢了,谁知不是的,以后还不知怎么样,你快走吧,莫叫我连累了。"

"不是您的错!不是您的错!夫人......不怪您的。全是老奴,当年是我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不然......"仿佛要逃避什么让他痛苦的东西,老人紧闭双目。

"怎能怪你?我那会儿还道有好日子过,听着有人收养就应了,如何知道是......是......"义父枯瘦的身体,松弛如破棉絮的皮肤,衰老颓败的气味有如实质始终包围着他,逃脱不得。异样兴奋躁热的鼻息,燃烧着欲望的瞳孔,再怎么哭泣哀求也无法拒绝的酷刑--直到遇到那两个人,才能稍稍忘却这一切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烙印。

顾氏清浅柔媚的眼波,玲珑利落的生意手段,救他于水火,最后却连尸骨也不留下,必是不肯原谅他的了。可若是她化成的厉鬼,便是地府也无怨跟随。

而那个人,那个人于兵荒马乱之际穿越千山万水,带着万顷阳光闯入他的眼中。永远正确并且正义,生活在白昼,行走于正道,不会被任何黑暗污染。在自己到达不了的地方,让自己越陷越深。违背世情的绝望感情,已让他灭顶。

正要再劝视如长辈的老管家离去,一支劲箭破窗而入,钉于柱上,不断摇动的箭尾缚着一封信。

展开看罢,赵珂脸色巨变,深深吸了口气,勉强道:"湖哥约我,想是已经知道了。"一刹那,教人喘不过气的寒气冻结了厅堂,其中两人皆是容颜枯凋,眼瞳空冷。而庭外,无情燕子依旧在花间啼得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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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倾的破落山庙里,菩萨明王全打回了褪色残损的泥胎原形,一双双没有瞳仁的眼目俯视着积满灰尘的香案下,正逐渐醒转的英朗青年。低吟着,被鼻腔里的烟尘呛得咳声连连的他,引起了刚走入庙门之人的注意。

来人脚步一顿,随即匆匆走近,冷笑道:"果然是你!"

杜飞睁大模糊的眼,看见井帮帮主冷硬残狠的脸在极近处狞笑,"你......"他一惊,猛然坐起,却觉周身酸软,又扑倒在地,有一物从怀中掉出。

周湖一见,瞳孔紧缩,冰冷道:"遍寻不着的凶器居然落在杜捕头手里,这下更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了。"他看出杜飞情形有异,便不太戒备,伸手取了玉笛,"这是赵珂送给那女人的‘定情之物',也是送了她性命的凶器呢。我早猜不会是羽素怀做的,怕是这贱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赵珂下的手,却想不通你为什么把事情推到那凶煞头上,所以明里盯着他,暗里却跟着你。只是你也真是好本事,居然还抽得出空杀了副帮主扔到我门前示威,好胆子!"

杜飞心道人不是自己杀的,示威大约也是"狂剑"做的,与己何干!眼见得周湖动了杀机,当真是有苦说不出,逃也逃不掉,不知怎么是好。又听他阴森森地说:"赵珂那盒罪证也是你拿去的吧?想必藏得严实,我也不要了,让它就此消失好了。实话告诉你,我跟赵珂是童年玩伴,五年前重逢太平山,更加亲厚,兄弟俩联手发财,挡了路的刘明杰也是老子干掉的。至于杜捕头你嘛,‘狂剑‘已在穆州犯下了一件案子,想必不会介意再犯一件。杜飞,你就在黄泉路上后悔吧!"

周湖缓缓举起玉笛,眼中神色已把杜飞当作了死人。突听身后有人靠近,猛一回头,随即松了口气:"是你啊。"又转回去,任那人靠近也不防备。

杜飞被挡住视线看不到是谁,只是心中焦急,盼那人能阻一阻周湖,被制住的穴道已在他真气冲击下有了一丝松动,再有片刻便能自由行动。瞬时之机,即是生死之隔!

周湖手中玉笛突然一顿,双目暴睁,喉中发出粗哑的呻吟,手臂用力向后挥去。与此同时,杜飞一跃而起,右掌拍向周湖胸前。周湖狂喷一口血水,软软瘫倒在地,背心赫然插着一把短剑!

杜诽余悸犹存地扶胸喘息,向墙边看去。却是赵珂伏在地上,脸色青白,唇边挂着一缕血丝,压抑着低低咳嗽,也转眼向他瞥来。泛红的眼瞳中充斥着说不清的复杂神色,盈盈欲诉,又默默无语。

而杜飞面上神情也如出一辙,低喃道:"你......"

赵珂剧烈地咳着,急急打断:"那笛子,为什么在湖哥手里?究竟是谁,他还是......你?是谁杀了拙荆?"

杜飞愕然,周湖猜是赵珂杀妻,自己那夜擅闯民宅,见赵夫人房中门窗俱全,无搏斗挣扎痕迹,又偶然听赵珂说过此笛是他们夫妇结缘之物,所以那夜一见也便认了是赵珂所为,鬼使神差之下竟将凶器取走,嫁祸羽素怀。眼见事情闹大,虽焦急却不曾后悔过自己怪异的举动。如今听赵珂一问,忍不住叫道:"不是你么?那我何必生这一堆事端!"

赵珂也呆了呆,虽在这般情境,也忍不住多想了几分--近日穆州城里的是是非非,难道都是你为我生的不成?你不知我心中妄念,为何要说这些来搅这一池为你乱得不能再乱的春水!他咬牙别开眼,目光触及周湖尸身时陡地一震,瞬间清醒。忆及孩提时在田野山溪追逐戏耍,分别时的哭闹不舍,还有那一日太平山上,他把自己揽于怀内,向诸匪表明了保护的坚定意念,还有那五年,体肤相依的五年啊......"唇咬出了血,声音是哀然的:"湖哥......其实,是很不错的......"今生对不住你,来世粉身相报--若我来生,能忘了他......
一滴清泪缓缓聚在他睫上,坠入尘土。

杜飞心中一痛,向前踏了一步。身形方动,突听"喀"的一声,一件他没留意的东西从怀中掉了出来。

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去。

小小一团腾起的烟尘里,缠枝芙蓉花图案的剔红圆盒幽幽放着妖红的柔光。

杜飞着了魔般移不开视线,俯身探出手。

赵珂尖叫起来,那样的凄厉惊骇,会让神台上的泥胚木胎也生出了心然后再碎掉:"不要!别碰!不!不!别--"他挣扎着要靠过去,但挨了周湖临死一击的文弱身体动弹不得,只是徒劳地撑起再跌下。

杜飞仿佛没有听见,指尖已经触到了盒子。

盒盖突然裂开,包裹着春日将尽的颓然气息的风不知来处地吹拂,一张张脆薄柔韧的纸张无处着力地扬上半空,一如蝴蝶苍白的葬丧队伍。

杜飞无措而忙乱地看着,蝶翼的纹路是一幅幅自己的画像,一阕阕悲冷的情词,飘扬着,在超脱红尘之外、无情无爱的神佛眼底,像月昙花般在盛开的刹那凋零。

而春已经裹紧华裳,去得很远了。

六、
"你说罢。"
仿佛游离于时间之外的荒凉院落,还挽留着离去季节的脚步,滞留在春的遗迹里。白衣披发的青年立在庭中,神色倦淡地说道。

小眉寂静地微笑,目光掠过三人了然的神色。"我就是赵珂的妻子,顾眉。"她手里有一个剔红木盒,精致繁盛的牡丹花团灿灿地开了满捧。某位已经忘却了面容和名姓、有数夜姻缘又猝死在她怀中的男子留下的,内装一叠朱砂绘的黄符,总在危难时用咒术相救。仿佛是那人的精魂,挂着空白的笑颜,护卫着她。而她只记得他曾说过,要迎娶自己。

推书 20234-12-02 :养猫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