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屋内的两人有杀父之仇似的对视,直至眼酸。
半晌,罗椹嘴角一弯笑了,然后是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他前俯后仰乐不可支,满脸清新的桃绯。
方子青难堪地立在门口,手早已是收回来,要落荒而逃也是轻而易举的,却没有了理由,无从适从的他不满地瞪着大笑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罗椹摇头,好容易止住自己无谓的笑声,转身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头发,然后走到门前,一手攀住门把手,一手扯着方子青的袖管,随意道:"我们出去吧。"
"嗯。"方子青连连点头,如得大赦。
这厢又没了动静,侧首凝视,琥珀色的眼黑了,浓郁像夜海。
又要被吻了吗?方子青往后退的身形被展开的双臂环绕住了,霸道但不粗暴。
"不要动......请不要动,"温热的气息抵在肩膀上,声音低哑地耳边恳求着,"让我抱一会儿,只要一会儿,真的,只要一会儿......"
不行,太紧了......僵直的感觉真是有苦难言,心脏鼓动的速度仿佛要超过界限,方子青对此无能为力。被拥抱并不是件令人难受的事,相反是如此的温暖和惊心动魄,如果没有惶恐的话,他几乎愿意承认自己并不厌恶被这个男人拥抱。
"知道吗,我本是应该恨你的,甚至......想过要报复你,"罗椹埋首在对方颈边,尽量冷静地诉说,"我想......我错了。你说得对,我的确有病,该离开你回到我应该待的世界中去。"
"呃?"方子青茫然地听着,无法做出反应,对方的话听起来很冷静但缺乏条理不知所云。
"只是我......我我我......"耳边的"我"字重复了许久,叹息过后就嘎然而止,终究没有下文。终于松开热烈的拥抱,罗椹伸手抚平方子青肩部衣服上的一丝折痕,然后扭开锁打开门,笔直地走了出去。
呆立在原地的人莫名地目送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脑子里恍惚地估算,那个"我"字以后是什么词儿来着?听半句话就像吞了鱼刺梗在喉咙里。要不去问个清楚?当然不行!他立即反驳,觉得自己真有够无聊的,拘泥于没头没尾的话,因为是他说的吧......这样无意识地分析着,突然觉得浑身异样起来,连忙走到洗手台前。镜子里的人面目依旧,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于往常的稀奇之处,还是端端正正的样子,连头发也没有一丝乱的。
伸手抚摸肩部,免烫衣料的西装不见有深刻的折痕,光洁如新......停留在肩膀上的手指突然僵滞不动。镜子里的人,脸颊上有两抹明显的绯红,在自己惊愕目光的膛视下,苍白皮肤映衬的红色像在水中化开的颜料一样泛滥成灾迅速蔓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子青连忙举起双手遮住发热的脸,许久才露出睁圆的双眼责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发什么神经?!他对着镜中人恶狠狠地骂着。
回到礼厅竟不见了罗椹的踪影。来不及用目光去寻就被找寻他的宋则给抓住了。
"唉,你怎么回事啊,说是上个洗手间,老半天不见人,我猜着是不是被某个小姐给勾上了呐!"
方子青苦笑:"你不必招呼我啦,这一大屋子的人还不够你忙的吗?"
宋则皮笑肉不笑,凑过身来轻声道:"是不是跟罗椹吵架啦?"
"呃?!没有啊......我跟他吵什么啊?"方子青颇为心虚地回答。大厅里依旧闹轰轰地宾客如云,不乏旧知新友,他却觉察到渗骨的寂寞。
"咦?那他怎么突然回去了,脸色不好看呐。"宋则困惑地皱紧眉头。
"啊......我怎么知道?问我干什么?!到底是个任性的家伙!"方子青负气似地推托着责任。
宋则鼓起涂着漂亮眼影的眼睛生气地瞪了他一下,转身走开回到丈夫的身边。
"莫明其妙......"被扔下的方子青郁闷地嘀咕起来,人家要走关自己什么事啊,又不是他赶的,有手有脚的人去哪儿都不管他方子青的事,他只是什么啊,不过昔日恋人的弟弟嘛,反正现在又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成年男人呐,又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小孩子,也不用对他负责啊,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关系关系......没有什么关系啊......
胡思乱想中心情坠沉谷底,无形的绳索勒在心脏的某个地方,方子青想要忽略它都难以办到,隐隐地浑身难受,如重感冒时期的头脑,总是有东西堵着。如果是良心不安的话,未免太迟了。整理所有的情绪皆归罪于那一句未讲完整的话,半调子地悬在心头,让情绪如被某根手指不停搅拌的液体,晃晃悠悠地无法安宁下来,直至一路到家。
躺在床上,手捏着客户要修改的设计稿却怎么也放不进心思,方子青觉得很累,索性把稿子给丢在了一边,闭着眼睛把头塞进被子里,脑子里演起那次把罗椹赶出去时的情景。是做得有些过分了......毕竟他没有做什么坏事啊,自己的态度显得偏激得太过分了。现在进行反思也是件微妙的事,特别是在经过今天的种种。
既然如此......他犹豫着把手伸向床头的电话又顿住,考虑良久后终于按下。
"宋则,啊,这时候真不好意思,"抬眼看腕上的手表,暗吁一口气,现在还不算太晚,"那个......你有没有罗椹的电话啊?"
对方在电话里精神十足的"嘿嘿"乱笑一通,然后就劈头怒斥:"方子青,虽然知道你那个破性格,可我从来没有对你这么失望过!罗桑生前又没有亏待过你,你怎么这么对人家的弟弟啊,说赶就赶,连点余地都没有,罗椹还人前人后地一个劲地夸你的好,连我都替你觉得脸红啊!那个小孩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连点情面都不留?!"
方子青被骂懵,对电话筒怔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宋则,你怎么啦?"
电话那头叹出好长一声的气:"我不好意思当着你面骂,只能抓住送上门的机会啦!"
方子青闻之气结。
"罗椹明天的火车啦,就要走的人,你还找来干什么嘛?!其实人家也没有怪你,跟我说的时候还是好声好气地体谅着你。他真是一个好孩子,又帅又可爱又会说话又能干而且又很体贴,而且......"
"得得得,"方子青听不下去了,这么多优点在他身边时怎么一个也没有显露出来啊,"你到底有没有他的电话啊,我有事跟他说。"
"有啊,"对方洋洋得意,"可是你要来干什么啊?道歉吗?不必了,人家没有你那么小气,人都快要走了,你就不要去闹得他心绪不宁的。"
"啊......"方子青听得这话不由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外加脸皮发烫,"那小子跟你胡扯了什么东西啊,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哦,我只是......只是有些事要问他......就这样啊?"
听得出他的紧张,宋则又开始笑起来,很张狂,以至于方子青不得不怀疑她老公是否在她身边,如果看到女人如此德性恐怕已经头大如斗。
"你不说我挂电话了啊?"被磨光耐心了,他从来没有觉得温雅可人的宋则如此可恶过。
"不要生气啦,仔细听着,要道歉乘早哦。"扔下一句诡异的话后,电话立马断线。
这女人大概被灌多,满嘴胡说八道。方子青撇了撇嘴角,接着按刚才听到的数字。
可惜,电话那头不是他要找的人。
"喂?"接线的声音年轻清澈像一泓泉水,方子青敢打赌自己定是听到过,似曾相识。
"那个......罗椹,罗先生在吗?"
"他在,请等一下哦。"对方移开话筒,叫了一声,"椹哥,电话!"
方子青心猛得一跳,他记起来了,这个叫着椹哥的声音是上次在街上让罗椹弃自己而去的男孩。
想挂上电话......稍作迟疑,已经有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询问:"喂?谁啊?"
"我。"只有回答了。
对方沉默少许:"什么事啊?"
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询问,方子青还是没名堂地烦躁上了:"当然有事啦!"
"什么事呢?说啊?"对方再次询问,相当有耐性。
现在轮到方子青沉默了,他可悲地发现其实自己真没有什么事要说的,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这个发现更让他恨不现在就拔电话线。
"那个,今天的事,你......"等到启口,方子青发现自己没话找话的本事极其乌龙,一不留神就把话题转到最不该被提起的事上去了,想挽救也来不及。
"对不起。"对方开口道歉。
"不是......想说这个,"方子青连忙打断他,现在不想听到的就是道歉,他飞速地组织自己的思路,急着要把打电话的理由弄得比较合理些,"关于你的那个戒指,因为在我这里丢的,而且我也得负一部分责任,所以觉得我们应该想法子解决一下吧......你明天就要走了?"最后一句问得轻,希望早知道的答案是宋则喝多了在瞎扯。
"是的,明天就走。"对方回答得很干脆。
方子青烦恼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他甚至没有分析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极其地没有道理。
"戒指的事没有关系,让它去好了,你不必记在心里的。"对方又说,很大度的样子,堵得也很干脆。
方子青咬牙:"可我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毕竟是你母亲留给你妻子的......你说吧,如果能补偿的话,怎么都行。"
对方又是沉默,然后大概是笑了:"怎么啦,我都说没事了。你不是怀疑我已经找到了吗,你现在就当我已经找到好了!"
啧,这是什么话啊?!对方急于结束话题的口气让方子青满腹不爽起来:"没有找到就没有找到,罗椹,你不要......"
"方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啊?"罗椹突然打断他,口气颇为生硬的。
方子青被一吓,顿时语塞。问得好......他也想问问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事,真的没事,"兴许误解了他缄默的意思,罗椹首先软弱下来,放柔语气地安慰着,"我都说没关系了,不必多想,如果打电话就为这事的话,你可以挂机了。"
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反常。方子青依旧沉默,也不挂电话,兀自对着机器发愣。
"你不挂的话我就挂了啊?"罗椹说,很急切。
"喂,等一下,"蓦然惊醒的人慌张了,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差点把电话掉到地上去,"如果......如果我捡到了呢?"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奇蠢无比,马上去撞墙也不为过。
"呵呵呵,"对方爽朗地笑开,"如果还能找得到的话,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行啊?"方子青觉得再说下去,自己说不定会难看地吼出来。
"没关系,反正我不可能有太太的嘛,不是吗?"
"呃......"话都说到这份上,真的没什么可谈下去的了。
方子青沮丧地光着脚在地上无措地转悠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另外进行下去的理由。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何必堵得这么绝?!他想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大吼一句,可惜随即听见脑海深处有个鬼祟的小声音无情地反问:那你在干嘛呢?
终于尝到什么叫穷途末路的滋味,只能缴械投降:"好吧,那......那再见吧,祝你明天一路顺风!"最后的祝福说得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嚼碎电话线那头让他无所适从的家伙。
"谢谢。"对方客气地回应。
谢你个头!焦躁得像只困兽,方子青使劲琢磨着能残喘拖延的时间。
"啊......对了,还有......"作势又想起什么似,立即又追问一句,"今天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啊,都没有说完啊?"
"什么?"对方云里雾里的糊涂口气。
"你不是不是......洗手间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了好多话吗,最后一句你还没有说完呢?"方子青坚决不充许自己脱口而出"你抱我的时候"等煽情用句,虽说如此脸皮还是已经高烧成熟虾色,幸好现在没有人瞧见奇景。
"哦,那个啊......我忘了。"男人敢情又笑上,喉间轻逸出低沉的气声,他顿了顿话头,"你怎么在乎我说的话起来,很稀奇哦。"
竭力克制住掼电话的冲动,方子青气虚地干哂:"啊,没什么,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呢,因为估计不会再有什么联络了吧,所以想问清楚。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再见吧!"
说完,就把电话"叭--"地挂断,然后扔向离自己数尺远的墙角。
滚!滚得远远的,最好从来没有出现过!省得现在害我被老朋友骂,还得背上些不知所谓的目光,这姐弟俩真是一样地祸害无穷,尽来搅和生活。默声在肚子里责备到头昏的方子青借此来发泄郁闷,可惜成效不佳。
他明天要和情人走了。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这么个不争的事实了......而,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常,反常到所有行为和言语都让自己陌生到害怕?
鬼知道!
"椹哥,把箱子先搬出来吧。"
小呈推着一个行李箱走到客厅。
没有人回答他。屋内的另一个人呆立在自家的电话机旁,表情阴郁若有所思。
"椹哥,你没事吧?"
"没事。"罗椹摇头。
"哦。我们就两个箱子的东西,其他都是房东的,你去把放在床上的衣服理一下吧,我要它们塞在大箱子里。"小呈热切地吩咐着,又跑回卧室里去了。
罗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却没有什么行动,心思还在挂断许久的电话上。
如果不是自作多情的话,他对方子青的电话来意颇觉怀疑。可事实摆明了自作多情,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不是吗?连点暗示都没有。想来也是,他本就是视自己为异类,还会有什么可能性啊,打电话的意图怕是今后有麻烦而已,幸亏没把答案如实告诉给他听,否则自尊扫地敢属活刻。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被人当作有病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可悲过,可就是无法面对他的恐同症。
接到电话时的狂喜变成最具讽刺意味的嘲笑,因为用尽身心地抱过之后已经没有勇气再滞留下来,所以立即向宋则说明后匆匆逃离,原想是就这么算了吧,再搞下去自己真的要得病,他不想为一个没心没肺的直男人得上要命的相思病。
失望总是和希望成正比的。
罗椹终于离开电话机,举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状似平静如初。
结束了,也就无所谓希望和失望了。
但是最后一句话......他为什么要如此在意,本来从不曾注意过自己言语的人怎么会记着没有说完的话?
木然地整理着自己东西,脑子没有停止思索的意思。他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人总是拼命给自己寻找希望的,虽然心里很明白这可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今天的亲吻和拥抱,他竟毫不挣扎,顺从地聆听自己不着边际的话,这也许是另一种回应,他本来就是那么疏于表达的人......瞧,又在寻找希望了......罗椹狠命地掐断着自己的思绪,想把身心都拉回明天的归途上。
"椹哥,你没事吧?"小呈站在门口轻声问道,屋里的人理了半天,还是一床的衣服,纷乱地互相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