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慢下大了.打在十五的伞上的声音掩过了他脚步的声音.司徒觉得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雨水从他的发稍上不断滴落下来,流下他的额,眉,眼,再顺着脸的轮廓趟到下巴,沿着脖子流进衣领.舒十五的衣服下摆也难免淋湿了,上好质材的白绸衣却依然随风微微浮荡,煞是好看.
正看得出神,忽然身前的人停下脚步.连忙也停住步,抬头看,原来已经回到了得水客栈.舒十五慢慢转身,用他一贯安静睿智的眼神看着他一身狼狈,缓缓问:"你跟着我到这里,有什么事?"
"....我想为早上的事情道歉."
舒十五的语调依然温雅而冷漠:"道歉?为何道歉?没有理由,我也受不起.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你可以走了."
"我....早上过于激动,说出来的话没有想过,更没有想到你的立场,对不起."司徒努力在雨里睁大眼,想看看他的表情.舒十五的面容却隐在黑暗里,模糊不清.
"....如此,十五少陪了."舒十五退了一步,似要收伞进屋,司徒连忙唤住:"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声音仍是冷冷的.
司徒想起昨天他微笑的艳丽光景,和今天的冷漠一比,心里隐隐不适,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愣在那里.
舒十五却低低笑了:"司徒,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起来似乎是很简单的一个人,有时候却带着诡秘....看来你有话要问我,不如这样吧,你问我三个问题,我再问你三个问题,知无不答.可好?"
司徒真是诧异了,还想说什么,结果只是点点头,迟疑问:"....十五,你为什么会叛离舒家?"
"你调查过我?"一双明眸含笑看着他,眼神却包含了太多.
"七年前...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我就派人去查过你了."司徒也坦然,"'不乐医'舒十五,本名舒似水,舒家第三代排行十三,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舒昔年.两人曾被喻为舒家百年一遇的天才.九岁时逢舒家十年一次的医祭,结果排行舒家神医榜的十五名,其后他人就以此名称呼.十三岁时舒昔年病死,舒十五叛离舒家....为什么?难道因为你弟弟---"
"知道得几乎比我自己还清楚."舒十五微笑,嗓音里带着讽刺,"你应该听说过舒家'三进门'的规矩吧?"
"...一进门十量,二进门二十两,三进堂厅五十两?"
"舒家无人不会医.最次的佣人也有江湖郎中的水平,要他们治,称为'一进门';再上是弟子,为二进门;三进门则是神医榜第二十到五十名的人....这些条件虽然刻薄,我想着反正与我无关,也没想过要管...."舒十五的声音低了下去,在雨里听来黯然,"如若我知道我弟弟会被这条规矩害死,再怎么说也不会...."
"令弟的死和舒家...?"
"我弟弟心软,见别人穷苦,会想尽办法去帮助他们.他出外行医两年,穷困潦倒,身无分文,为别人医治的时候染上了病,被人送回舒家,结果....家丁没认出他是谁,又见他没钱,死活不让他进门.我的弟弟,便死在舒家门口."
舒十五说得分外平静,却让人听了很是楸心.其实自己已经猜出几分,为何非要问个明白呢?司徒暗骂自己,只好扯开:"小十...他是谁?"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的."
"知无不尽?"他越不想自己知道自己就越想知道,动用珍馐阁的力量也查不出那孩子的底细,实在让他很不舒服.
"....我说了后, 你立刻忘掉.如果惹来杀生之祸,我可不管."舒十五把伞换到右手,压低了声音,"他姓圣香."
司徒色变,难怪他不肯说出他的身份,难怪小十的气质那么高高在上.世上只有两个人姓这个国姓,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他唯一的子侄,当今太子,本应该在东宫的圣香延宵.可是为什么他会跟在十五身边?虽是好奇,却没有再问下去.
"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司徒皱眉,他好奇的已经问完了,一时也想不出要问什么,见十五似是有些不耐,只好说:"我暂时想不出来.不如欠着,可好?"
舒十五抬眼望他一眼,半晌笑:"其实我也只有一个问题,司徒你...."说了一半,却茫然若失,纳纳地说不下去.
"十五?"
"....没有了.司徒,以后我再问罢,天要亮了."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收了伞匆匆进屋.回眸,看见司徒惊讶的站了一会儿,终于离去.
掌心隐隐疼痛.
其实他想问的,只是一句:"你是故意受伤来见我的罢?"
可如果真问出来,就不是自己了.
舒十五默默站着,直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似水,我们走吧."
圣香历442年四月初七的清晨,一辆青幔的马车驶离了燕绘,自此,人们私下曾零落传诵的春雨夜行的白衣仙人,再也没有出现.
五 残宵犹得
冬日已过,春风乍暖还寒.路上行人已渐多了起来.衣衫也愈轻薄,清明已至.
得水客栈内,苏先正对着帐本.一边的小二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掌柜,客房都订满了,尚书公子还想订一间,只剩下'风'雅间了,您看是不是....."
苏先一愣,笑了摇头:"你想办法让别的客人让一间出来.那间房不租."
小二满脸尴尬地跑去安置.苏先停下笔,看了看窗外,往年这个时候....他也应该来了.似水这孩子有洁癖,又恋旧,别人用过他的房间他会不高兴.
即使他已经有四年没有回燕绘.
苏先笑笑,又开始拨算盘.这四年来风风雨雨的听过不少传言,比如蔷薇山庄的事;圣上中年得子,延宵太子失宠的事;珍馐阁内叛的事....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似水那孩子平安就好.
"苏老."
苏先抬头,看见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瘦长青年,安静地站在桌前.紫衣金扣,白玉做髻,冷冷带傲的表情让苏先有些眼熟:"你是...."
"石残宵....不过,苏老还是叫我小十吧."青年微微笑了,眼眉的锐利在微笑间软化,非常让人舒心.
"小...你是小十?"苏先不由自主站起来,惊喜地打量他,"变了好多...我都没认出来....那孩子呢?"
"他说先去下完那幅棋,现在正在房间...."
"苏伯伯."
两人转头望去,门口似笑非笑的白衣男子,不是舒十五又是谁?
"棋已经下完了?"石残宵安静地向他伸出手,十五自然而然的牵过,走到苏先面前,笑吟吟地:"恩...苏伯伯,好久不见了,您精神还是好得很啊."
苏先大喜:"十五....你总算是回来了。"
"恩.这次我和残宵回来是特地拜见您老,一会儿就走.沈博原夫妇派人送了请贴来,要我们参加他们孩子的满月酒."
苏先深深看着他一如往常的笑颜:"棋可解了?"
"...恩"舒十五笑着拉紧了身边人的手,"都过去了....现在才晓得,那盘棋其实很简单."
"胜负在于一线,是不是?"石残宵插口.
舒十五向他微微一笑,又回头笑着对苏先说:"苏老,房间可还要给我留着哦."
苏先笑着摇手,看他们匆匆的打招呼辞去,双手始终交握,却意外的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气,蓝天正艳,又是一个没有雨的清明.
<完>
其实本来不是这样的结局 可是写着写着 忽然想写长大的小十和十五的故事 所以只好匆匆完结 算做春雨系列的起始篇 而十五和司徒 也没有断清楚 以后会有交代 = =||||不过貌似好遥远
接下来 是春雨系列的第二篇 <蔷薇花落> 正式进入小十和十五的本传 风格仍然是耽美 但偏向悬疑判案 也就是承接这一章和前文之间的当中四年.在没有完成笔稿之前,我不会发上来.
就是这样,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努力做的更好.
篇外《初雪》
"阿水,这只蜻蜓被埋在雪里冻死了."
"....死就死了,活着的东西总是要死的."
"阿水,不要话说得象老和尚一样好不好?真是的,好歹悲哀一下嘛."
"...小年,你哭的样子真难看....."
"阿水,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蠢材,你一定要比我死的晚知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为你哭."
手上展了书卷,很长时间居然没有看进一个字.
半躺在美人榻上的少年叹头气,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揉揉眼,干脆把书扔到一边,眼落到窗外,才发现....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白色悠悠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到地上转瞬不见,刹那间的芳华.
正看的出神,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似水哥哥....似水你快出来,昔....昔年他出事了!"
心里一跳,奔过去开门,脚下一软,差点跌在地上,门一开,看见表妹少琪已经哭倒在地上,连忙扶起来:"你莫哭....昔年他怎么了?他在哪里?"
"....正...正门口,叔父他们都已经过去了...."
往日的冷静和睿智都不知去了哪里,抬腿就往门口跑去,昔年昔年,你不会有事的.......
还没到门口,脚自动停了下来.
几位叔父长辈阴着脸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佣人,抬着担架进来.二叔还一边骂骂咧咧:"晦气,怎么会死在门口...."
他说了一半,旁边的老四推了他一下,一抬头,看见那个煞星正站在不远处,木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心头立刻寒了:"....十五啊,这个....."
"放下他."一字一字,声音微微嘶哑.
"这里是过道....恐怕...."大叔干笑,一双眼瞄着几个弟弟,示意他们也说几句.
"别让我说第二遍."
所有人脸色一白,几个佣人愣愣,自动把担架稳稳地放在地上.
"小年...."一瞬间表情变的脆弱,慢慢走过去,担架上衣衫褴褛的人静躺着不动.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消瘦的吓人,几乎认不出他原本的样子.
"十五."六叔呐呐地开口,"我已经把那个没认出十六的家丁赶出去了,谁晓得他是....十六."
"什么意思?"少年抬头,对这些人说话的时候表情声音一如往常,微微的笑问,"六叔,十五听不太明白,您...能不能解释清楚?"
六叔脸色更白:"十五,你也知道十六这几年在外行医,他那么滥好人....我是说他那么善良,又不善算计,堂堂舒家出来的名医,结果自己也穷匮潦倒.看样子好象是被病人传染,拖了满长时间,再被人送回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规矩,家丁见他没钱,不肯放他进来.老三出门的时候才看见他,刚刚断气....."眼瞄到少年越来越恐怖的神色,马上禁声.
就在...刚才吗?
刚才他摔了书,天下了雪....
小年就在门口,闭上了他的眼睛.
骗人....都是骗人的.
少年握紧尸体的手,低低笑起来.
好一个舒家的规矩....真好....
门外雪似乎小了,阴云却更聚集,恍然间,下起了连绵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