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大郕境内烽烟四起,楚暮顺势揭竿,带领教众誓师起义,与群雄共逐天下,遂成一方霸主。但他并不称王,仍以维泱下属自居,平素便在帐中供奉维泱与漻清长生牌位,令全军皆知。
楚暮自然明白自己因何会为维泱见弃。此时见漻清竟主动寻来,禁不住心中暗暗叫苦。
暗想也就只你,竟对主上一片心思,睁眼如盲。
但这话却不好明说。楚暮只好苦笑道:"可惜属下军务缠身,恐怕亦无法陪伴左右,供少主差遣。少主还是请回吧!"
漻清见他着急欲赶自己走,却并不动气,笑道:"怎敢耽误你正事!我随师父修行多年,仙术上已略有小成。若我多留数日,行军打仗之际,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楚暮听得心中一动。漻清累世修行,因而入门极快;兼之维泱不辞辛劳,自各处觅来奇珍异宝,毫不吝啬地尽数送入鼎中,炼制仙丹,喂与他食。是以漻清此时虽尚年幼,修为却已非同小可。连楚暮亦自问非他之敌。若能得他之助,今日与郕军决战,取胜自然更为容易。
然而楚暮也只这么想想。若真要亲口应允,置维泱的心头肉于战场险地,他却万万无此胆量。于是苦笑道:"无需劳动少主大驾了。今日之仗其实并不凶险,属下早已安排好策略,遣人依计而行。此役稳胜无疑。"
漻清闻言,脸现失望之色。停了片刻,正欲开口,忽然帐外亲兵大声禀报道:"启禀主帅!苏合将军败回,正在帐外候传!"
楚暮大惊,"霍"地站起。苏合乃他军中头号大将,武功韬略均仅输自己半筹。他心知郕庭孤掷一投,倾朝而出,此战必不易与。为稳妥计,特派苏合亲自领军埋伏。万没料到连他也败了。心中极想出去探视,转头看了漻清一眼,犹豫起来。他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主人,怎好就此将他抛下不理?
漻清笑道:"小楚便当我不存在好了。只管将人唤入问话。"
楚暮告了个罪,朗声发令。不一刻,便见两个亲兵抬着副担架入来。苏合浑身浴血,奄奄一息躺在其上。
楚暮再惊。对方竟能令他伤重至此,功力必不下于自己!抢前扶住苏合臂膀,急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对方竟不中伏么!"他本教苏合在青龙峡外挑衅,许败不许胜,将敌军引入险地之后,再以伏兵一举歼之。料想计划周密,必能奏效。谁知一经交战,竟连己方主将亦重伤败回。不由大是丧气。
苏合"嗬嗬"连声,终究受伤太重,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气息将尽。漻清在一旁见了,伸手捏个法诀,将一团白芒送入苏合胸口。
苏合得他法术疗伤,力气稍复,艰难地开口道:"不......敌人本,本已中计入伏,我方......我方大胜,谁知,谁知对方忽然来了个妖道......法力......远胜末将......末将不敌,只身败回报信,可,可那与我同去的......十万儿郎......咳咳......却......却......"终因受伤太重,身体毁损过度,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气绝。
楚暮一震。对方能一举歼灭十万雄兵,仅只苏合一人脱身。而他虽勉强撑回,终仍伤重不治。这是何等惊人的法力!楚暮忽然失去了自起兵以来,一直坚定于心的必胜把握。
漻清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摸了摸他头,怜惜道:"莫难过。我来帮你。"便如数年前,楚暮仍是飞鼠之形时,漻清常做的那样。
楚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呆了片刻,苦笑道:"还是先让属下试试能否制敌取胜,再论是否需要劳动少主大驾罢!"于是下令三军撤回建业。心道,此城乃明京门户之地,敌方对它定是志在必得,若要交战,当是己方有城可守比较稳妥。好在此时大军距离建业不远,楚暮令副将石斛调度主力大军分批撤回,自己则带着三千兵马断后。
楚暮等人坠在最后,不久便见北方烟尘滚滚,迅速逼近。楚暮一愕,心道敌人这快便赶上来了?待定睛一看,松了口气。原来诺大烟尘之中,却只裹着一人,并非他所担心的大军压境之局。同时亦可见那人功力深厚,足下之力竟堪比数万大军。于是心中暗暗戒备。同时下令断后军士立定转身,摆开阵势,原地待命。
那人瞬间奔近,怒发冲冠,大吼道:"何人是那姓楚的反贼?!"
楚暮踏前一步,道:"在下楚暮。阁下何人?竟助纣为虐,甘为那昏君卖命么?"
那人大怒道:"呸!你趁老子连翘不在,使奸计于青龙峡中,杀了我数十万儿郎!老子是来找你算帐的!"
楚暮一听,不由啼笑皆非。知他是粗人,也不答话,传令亲兵挥舞令旗,三千断后兵士便一队一队,交互小跑穿行起来,瞬间已换了数个阵形,向连翘冲杀过去。
这阵形变化乃是武穆所传,楚暮以之对战杀场,未尝败绩。谁知那连翘根本不管这些,鼻子朝天一哼,双手结印,唤来金箭无数,往蜀军阵中激射而去。楚暮忙撑开壁界相护。但终究地域太广,他灵力稍逊,壁界的强度便不足,被连翘数番猛攻,片片碎裂。蜀军顿时死伤惨重。
楚暮大怒,长剑指天,左手捏诀,立时天昏地暗,狂风暴起,带着无边砂石向连翘冲去。
连翘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掌外推,竟将楚暮法术生生击散!
楚暮胸口如遭雷噬,"蹬蹬"后退数步,气血翻腾,忙深吸一口气压住。
连翘亦不好过。他为逞强,不肯如楚暮般后退化力,受击远比他更为强烈,登时便已受伤,硬是"咕咚"一声,将已涌入口中的鲜血吞回。同时暗暗心惊。但他性子暴烈,当下不顾己身伤势,高举右拳,口念发咒,灵力迅速汇聚,其势竟犹胜之前!眼见便是非同小可的法术。
楚暮自与他硬对一掌,此时仍灵力涣散,难以凝聚。见他这快便可发动下一法术,不由心内骇然。但此时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强提灵力,功聚双掌,脑中疾速思索可接住此招的良方。
忽听连翘暴喝一声,挥拳虚击脚下。"轰隆"巨响连震,大地寸寸断裂。蜀军站立不稳,纷纷跌在地上。楚暮所站之处,更是倏然裂开一条巨缝。楚暮猝不及防,向下坠去。忙提气轻身,向缝外急纵。哪知空中落下无数大小石块,往他顶上砸去。楚暮回身躲避,一口气尽了,复向下坠去。裂缝同时"轧轧"作响,又向中心合拢来,眼见便要将楚暮活生生夹毙其间!
忽然一声清脆的童音暴开:"休伤我小楚!"漻清拔剑在手,足尖一点,身随剑走,向连翘刺去。
连翘见他小小孩童,原未将他放在眼里。待剑将及身方惊觉不妥。原来漻清剑上"噼啪"作响,竟带了强烈雷电!剑风凌厉,直有排山倒海之势。
连翘不敢硬接,急忙侧身躲避,哪知漻清剑锋一偏,斜向下指,连翘这样一躲,正正罩在他剑芒之下,便似整个人自动将小腹送上他剑尖似的。连翘大骇之下,疾向后纵,再无法顾及未完的法术,地上裂缝向内合拢之势立停。楚暮觑到机会,一跃而上,心中暗呼万幸,趁连翘下盘不稳之时,袖中飞刀连珠般射将出来,直取他周身诸大穴。
连翘就地一滚,狼狈避过,正待爬起,忽然"铮"地一声,漻清长剑擦耳而过,钉在地下,斩断他数根发丝。连翘死里逃生,四肢禁不住一阵发软。趁此间隙,漻清左手微弹,白芒闪过,连翘身体一挺,便再动弹不得。漻清笑着走近,拔剑回鞘,道:"看你技艺不凡,这便杀了甚为可惜。不如降了我们罢!日后必不会薄待你。"转头望向楚暮,道,"小楚你说是不是?"
楚暮垂目躬身道:"少主所言极是。"此时早有幸存蜀兵跑近,将连翘绑个结实。连翘眼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便即降了。楚暮于是吩咐亲兵,带他下去安置。
第四章 无撄其锋
楚暮、漻清领着剩余蜀兵,押了连翘,并骑驰往建业。漻清小试牛刀,一击建功,心中便有些得意,昂首挺身安坐马上,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副将石斛在城楼之上隔远看见,忙不迭下令打开城门,领一队亲兵迎将出去。
荆介不会武功,早被交由石斛"看管",与主力大军一道先行回城。他身不由己,被迫与漻清分离,心中万分担忧,甫得自由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城墙上团团乱转,焦急等候。此时见他无恙归来,自是心中大喜,飞奔下来迎接。
两班人马会师,楚暮一问之下,方知蜀军早已与原城守瓦松完成交接。当下褒扬两句,令瓦松带路,一行人往成为蜀军临时指挥所的建业府衙而去。
进入府衙正厅,尚未坐定,便有报马来报,道是郕军已至,在北门安营扎寨。楚暮微微一愕,心道来得好快!便与众人一道登上城楼观看。只见数里之外黑压压一片,驻满郕兵。最远处人头攒动,似仍不断有军队陆续抵达。中军挂起一杆大旗,楚暮功聚双目,凝神探看,见那旗上书着"大郕忠烈侯平南上将军白"数个大字,心知白前上将军已经到了。蜀军诸将见对方行营齐整,各人各司其职,或布寨或警戒,均井然有序,均在心中暗赞,道那忠烈侯久享盛名,果非泛泛之辈。
当下楚暮点了三千兵马,交由偏将沙棘带领,杀出城去。不求制胜,只在滋扰。欲令劳师远征的郕军无隙休息,穷于应付己方挑衅,遂成疲兵。
见蜀军来势凶猛,郕军营中鼓声大作,两翼各杀出一支千人骑兵队,两面夹击,将沙棘众人拦住。一通厮杀,郕军之中鼓声再作,中军亦驰出援兵。而远处安营扎寨,或运送辎重的郕师工事兵,却仍顾自继续手中工作,对震天喊杀声充耳不闻。
楚暮见敌方准备稳妥,占不到便宜。而沙棘孤军深入,战得越久越是不利。于是传令鸣金收兵。沙棘高声呼喝,带领蜀军且战且退。郕军也不如何追赶,只在营前驰了一会儿,耀武扬威毕,便回归本翼。
楚暮心中暗叹可惜,领头下了城楼,复入建业府衙,与诸将商议克敌之策。漻清年纪幼小,军国大事,本是不太懂的。楚暮于是命瓦松选了位手脚便利的衙役,领漻清和荆芥入城游玩。两人以往久居山林,鲜少涉足如建业般的大城。因而此时只觉一切均都希奇,于是直逛至暮时,方才尽兴而归。
瓦松早已将自己府邸腾出,供楚暮使用。眼见天色将晚,那衙役便领漻清主仆回瓦宅休息。入得府门,漻清问起楚暮去向,下人禀告道,楚帅去了城楼视察,尚未返来,请少主入后院主卧室休息。漻清侯了片刻,不见他回,只觉眼皮愈加沉重,于是打个哈欠,回房就寝。
睡至半夜,忽闻喊杀声震天。漻清一跃而起,奔至窗前。只见城北方向火光冲天,同时兵刃交击之声大作。
漻清精神一振,迅速穿好衣服。荆芥睡眼朦胧地醒来,欲问漻清何事,后者嫌他麻烦,随手放个催眠咒,荆芥"咕咚"一声倒头再睡时,漻清已穿出房门,展开轻身功夫,箭一般向北城门方向奔去。
及至赶到城门口,正遇沙棘领着大队人马匆匆过来,漻清扯着他问缘由。两人早间照过面,沙棘知他便是少主,不敢得罪,行礼道:"石斛将军夜袭敌营,烧了对方粮草,楚帅命末将出城接应。"漻清知不可耽误军机,于是问明楚暮所在之后,便放沙棘去了。
上得城楼,正瞧见楚暮在诸将簇拥之下,皱眉望着战场。火光映照下,只见他脸色十分凝重。漻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袭营蜀军离城尚远,正被大批郕军截着厮杀。石斛头盔已失,领着蜀军左突右冲,状如疯虎。忽然敌营一声炮响,一名银盔将军引着更多郕军杀至。楚暮身旁一位大将身子一震,失声道:"修罗将军白蔹!"
白蔹乃忠烈侯世子,武艺高强,征战多年未逢敌手。兼之他本人残忍好杀,战场之上从不收降将,若非将敌手当场斩杀,便是擒回己阵大肆折磨,数日之后才将其惨不忍睹的尸身挂在辕门示众。自郕朝大乱以来,各路义军将领,在他手中受尽酷刑而死者不知凡几。久而久之,白蔹便有了"修罗将军"这样的名号。
众人只见白蔹刀法凌厉,看来绝非力战已疲的石斛所能抵挡。这时沙棘赶至,与石斛双战白蔹。那白蔹果然厉害,数招之后,使个假身,将沙棘一刀斩为两段。漻清"啊"地一声,双手紧按墙垛。他虽非未见过死人,但如这沙棘一般,前一刻方好好地与自己交谈,后一刻便尸横就地,这种情况却是首次遇到。不由心神大震。
楚暮此刻方注意到他,微微一愕。
楚暮此时身后正站着个偏将石耳,乃是石斛幼弟,年方十八。此时见乃兄遇险,心中大急,向楚暮单膝跪下道:"求大帅给石耳一千兵士,出城去救哥哥!"
楚暮心知己方诸将,除自己外只怕无人是白蔹敌手。若派他人往援,只是徒送性命罢了。只暇向漻清一礼,吩咐诸将几句,随即转身下楼,亲自领兵杀出城去。
建业城墙上鼓声震天,蜀军见主帅亲自来援,顿时士气大作。石斛本来便要不支,此时亦精神一振,堪堪将白蔹大刀挡开。
楚暮跨下坐骑乃是匹千里良驹,只一眨眼便已驰至战团。一柄"奔雷枪"施展开来,正所谓当者披靡。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冲至石斛近前,举枪刺往白蔹必救之处。
白蔹忙回刀迎架,楚暮暗捏个破金决,手中"奔雷"枪尖一挑,正正往白蔹刀面刺去。白蔹这柄大刀乃千年寒钢炼成,削铁如泥,坚不可摧,白蔹一向对它信任有加。此时见楚暮长枪竟不取己身要害,反往他兵刃刺来,不由一怔,心道这是甚么打法?战场之上,竟要比拼内力么?想到此时离郕营甚近,即使比拼内力,占便宜的也绝不会是对方。暗自冷笑,心道待我军将此处蜀兵尽数杀光,你孤身一人,如何还不落入我手中!当下也不闪避,提起全身劲力,挥舞刀面狠狠向楚暮枪尖拍去。心中不自禁已在臆想,将形貌英挺的楚暮生擒回营之后,要怎生玩弄折辱方才过瘾。
然而好梦不长。楚暮欺至近前,长枪骤然加速,化作一道雷火,"哧"地一声闷响,竟将寒铁大刀与白蔹心脏同时对穿!楚暮修炼数百年,又曾得维泱亲自传授法术,此时枪蕴天雷地火,正是那寒钢克星。白蔹宝刀立时抵受不住,被一举洞穿。
白蔹不置信地低头望着胸前枪杆。楚暮手腕劲力微挑,将长枪抽回。白蔹胸口汩汩冒出鲜血,仰天跌落马下,目尤未瞑。一代凶将,就此饮恨沙场。
城内城外,蜀军俱皆欢声雷动,漻清亦看得目驰神移,大声鼓掌叫好。
楚暮趁着郕军大乱,喝令蜀军紧紧跟随,自己则挥舞"奔雷枪"在前开路,引着蜀军突破重围,往建业方向驰去。炮声再响,城门大开。石耳早先见到乃兄脱险,忍不住喜极而泣。此时便一马当先,奔出城门来接应。
此时天更亮了些。望着楚暮驰骋沙场的勃勃英姿,漻清忍不住微笑,心中升起骄傲和与有荣焉的感觉。
这便是那个,曾喜欢蜷成毛茸茸的一团,在自己掌心中呼呼大睡的小楚呢!
正自心潮起伏,忽见郕营之中异芒暴起,大惊失声道:"留神!"楚暮亦已察觉不妥,心中一凛,腿上加劲,纵马狂奔。
忽然黑雾四起,将楚暮众人都裹在其间。楚暮只觉劲风扑面,原来雾中竟杂着无数牛毛细针!待听得身旁众人惨呼声不断,楚暮不由心中叫糟,忙运灵力撑开壁界。雷火齐发,将细针都挡在外间。四顾检视己方众兵将,见虽然人人带伤,好在针上无毒,又极细小,因此伤势均不算严重。方松了口气,忽然脚下摇晃起来,众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之时,一人轰然破开土地,钻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