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香————青赫儿

我忘记了，你是人不是妖；而我，是妖不是人。

只要我再靠近几分，便可把你叼了出来。你长得真好看，短短的头发细细的眉，圆圆的脸蛋笑起来还有浅浅的酒窝。
那时候你娘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愣是盯着我瞅了好久，我猜她是受惊过度所以忘记了喊叫，而你依然躺在襁褓里，舞着胖胖的小手，冲着我甜甜的笑。
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一千年了，一千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是这么看着你过来的，等着你黄角弱冠，守着你鬓白老衰，我闻得出你出生的人家，嗅得到你沉睡的土地，你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芬芳，是与生俱来连阎罗小妖也无法解释的谜团，就是这香牵引着我从万里赶来，只为等待你，守侯着你。
你娘终于想起了喊叫，只是还没开口便被我点了哑穴，我只想看看你，不想闹事。我知道这一世你降生在显赫人家，门外那对威武门神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不是他们阻挠我便可以看着你出生，央求了半天，进来时你已是满月大小。
我摇着尾巴离去，再化做一缕晚风吹来，你的笑声清澈明亮，在风中抓着我的手不放。
后来你有了今生的名字，天佑，大概是因为我吓坏里你的娘亲。
我时常化做清风去看你，看你的娘亲抱着你，拍着你的背脊讲你当年差点就被野狼叼了去。她说那狼好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狼，我想她才几岁有多少见闻。你在她怀里做鬼脸，转过身来朝着我微笑，我也跟着笑，吹得屋里的蜡烛摇晃。
你娘恐惧的去关门窗，不知道我已经坐在床沿上抚着你的眉梢。

七岁的时候你最是顽皮，总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来，你不知道有多少树精花妖对你虎视耽耽，你不知道有多少虎豹狼蛇等着把你拖了去饱餐，是我跟在你身后他们才不敢乱来。
可是即便是小心也会有走神的时候。那天我看着你的身影，突然想起你我初次相见的情景。那一世你是庙堂前侍香的小沙弥，我是尚未修炼成精的灵兽。我误打误撞闯进了庙寺的结界，是你遭了一顿打才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记得你把我抱在怀里上药，我不懂你的温柔差点把你咬伤。法师说我是兽性难改，你却说售也是一条性命，何况我还小。那时侯我就决定要一直守着你，跟着你海角天涯决不离弃。眨眼间千年已过，我长大了，却再也见不到当年的你。
回过神来你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下笑声在林间回荡。这一世的你比往世顽皮，循着香味我在狐妖的巢穴里找到了你，你的衣服不知何时撕破了，露出一片肌肤胜雪，正抓着幼狐逗弄。那两只小狐哭得不行，看到我来连忙求救。我猜狐妖回来看到这翻情景必要气得半死，连忙咬着你的裤脚领你离开。
你也不挣扎，就那么乖乖走在我身边，用手抚着我的背脊，口里念念有词："真奇怪，林子里竟然有这么温顺的大狗......"
狗？！那些家养宠物有我这般灵性吗？有我这么好看吗？我转身朝你龇牙咧嘴，你只是笑，那笑很贼，让我忍不住牙痒痒想欺负你。
一个飞身我将你扑倒在地，你不害怕，一个劲地蹭我的下巴。"是你吗？"你如是问，确实让我愣了好久。
那时侯狐妖正好赶了来硬要捉你，急中生智我咬住了你的衣襟，正要撕开的时候你"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哭，只能叹了口气和狐妖理论。人都说狐狸聪明狡猾其实也不过如此，三句好话便劝了他回去，只是从今再不准你踏入林子半步。
我咬咬你的衣袖要你起来。你脸色苍白，不跳不笑连表情也没有，让我一度以为把你吓坏了，没走几步才知道你是累了。你不知道你撒娇的样子有多可爱，嘟囔着嘴皱着细眉，任我推你蹭你都不肯再动。
林子里晚上野兽出没的多，我看天色已晚不敢再拖便将你背了起来。你抓着我的鬃毛不敢用力，我怕你摔倒不敢奔跑，也许你不知道 ，我真的愿意就这么一直背着你，流连在山水之间永远不送你回去。可我也知道这是个遥远的梦，人妖殊途，从千年前我被你师傅打伤时便懂得了这个道理，何况那时侯我还只是兽不是妖。
回去的路上碰到出来寻你的家仆，你娘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将你从我身上扯了下来抱在怀里，做了娘的女人总是勇敢异常。她瞪我，你在她怀里哭，害我无辜又遭几个白眼，离开前我看到你窃笑的朝我眨眼。我知道这辈子定要栽在你手上。
第二天再去看你已不见踪迹，寻遍了你家只听到只言片语，说是临时让你寄宿到学堂去了，不知是杭州苏州还是扬州，走的时候哭闹了一路。
卷起的尘烟已掩盖了你的香味，怕是走了好一阵子。我叹了口气纵身离开，天大地大要我何处去寻？纵然千年道行也无法处处找遍。
从那时起你我分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等你的日子难耐，我便在落花丛中寻找类似你身上的那种香味。狐妖说你身上带着的是人类孩童特有的奶香，我不认可，若是那样的话为何我无法在其他孩童身上闻到。就为这事我和 狐妖吵了一架，看在两只小狐的面子上他才勉强跟我和好。

那一年我又看到你，可惜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身边站着个漂亮的男人，那男人是水妖变幻的，你却丝毫没有觉晓。我咬着你的下摆不让你走，你着急的踢我，那男人在旁边笑得好是夸张。
情急下我也变幻成人，故意和你在桃花坞邂逅，将你引走坏了他的好事。几天下来我们似乎已成好友，你俩去哪我都跟在旁边，决不让你们单独相处。
那晚他来找我，劈头第一句话便将我说了个哑口无言。
"我早听说有只狼妖守着个人类一千年，原来就是你这只笨狼。我要是你早就变幻成人和他双宿双栖，何苦这么傻傻地等他千年，这种爱法你不累吗？"
爱？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从没有想过是不是爱你，我知道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我只想静静地守着你看着你保护你，我看着他，脑里已流转几番。
"笨狼！"他又说了，"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宝贝天佑就动作快点，下个月我就要和他成亲了，到那时可由不得你！"
我想这一千年我看着他成了多少次亲，还在乎这一次吗？可是我还是犯了傻。"成亲？你、你们？"
"笑话！人间的皇帝娶了个男皇后，我怎么娶不得他！"
"你爱他吗？"
"虽然不爱，可是想见见你......"
"混蛋！就因为这样你吸走了他多少阳气你知道吗？"我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笨狼，你终于醒悟了，咳咳咳......他来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笑的有几分落寞。
"凌、凌笙......他？"你那时圆瞪双眼，惊恐万分的看着我身后他的身体在渐渐融化，我只顾着你下手太重竟把他打回了原形，少说也有二百年的道行就这么被我毁了，来不及道歉，我连忙捂着你的眼睛往外拖，"别看，我们走。"
突然一阵清风拂耳我听到他的声音，"笨狼，祝你好运。"
我咬牙切齿竟没发现你已经扑进我怀里。"还好有你在......还好......"你说，"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吗？你不会骗我......"
挑起你的脸我看你哭得梨花带雨，你说你们十年同窗也没发现他是妖，你说你差点就嫁给他毁了终身，你咬着下唇，薄薄的嘴唇咬得血色鲜艳，指甲早已陷入手心里。
"天佑，别这样！"妖哪是那么容易分辨的，何况你只是个普通人呀！攫住你的肩望入你那双迷茫的眼眸，一刹那我仿佛陷入了泥渊。我一定是走了火入了魔才会盯着你的嘴唇不放，才会附身吻你。你并不比我矮太多，低头便可以触到。你的唇温热而湿润，被泪水浸得软绵绵，让我流连不愿返。好久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开的时候你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你红了脸，转身便跑，任我喊叫都不肯停下，我是吓到你了吧？突然做这么奇怪的事，心里却反复咀嚼着水妖的话，想着双宿双栖......
之后一段日子你郁郁寡欢，稍不留神便溜出去喝酒，明明不会喝酒的人总是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是我去收拾残局。
那天你又跑去喝酒，醉了在酒楼闹事，我架了你回来，本想点了你的昏穴又怕你翌日起来头疼，于是还在我怀里的时候你便不安分起来。
"凌笙，你喜欢我吗？"你抓着我的衣襟，吐气如兰。"我好喜欢你呀！"还没等我答话，你已经等不及了，"我喜欢你抱着我，喜欢你亲我。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认识好久了，上辈子、上上辈子......嗯......"
我知道你是醉了，醉了不清。清醒的你温若暖玉，绝不会讲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可是就算是梦，我不愿醒。
吻吻你的额头，我将你放在床上，你搂着我的脖子不准我走，一遍遍喊我的名字，蹭我的颈项。你不知道那一声声轻轻的"凌笙"醉了我千年的心，暖了我十年的寒冰。你在我怀里笑，一抹鲜红穿过脸颊，如胭脂一般，要命的摄魂。身体的欲望遮蔽了理智，我压倒你，和你一同放纵在暖帐中，几尽缠绵......

千年前，我从没有想过真的会守着你不离不弃；十年前，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你融为一体；现在，我想与你相知相守到海枯石烂--因为那晚你在我怀里说，凌笙，别离开我！
可是，我忘记了，你是人不是妖；而我，是妖不是人。人妖殊途，这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真言。
那天你抚着我手臂上的伤小心翼翼。"凌笙，这伤？"
这本是千年前被你师傅所伤，长长的刀疤至今仍然清晰可见。我抱起你，撒了个小谎。"我小时侯很调皮，有一回闯到寺庙里被老和尚打了一顿。"
"那和尚为什么要打你？"你问的天真，将信将疑。"凌笙你的记性真好，小时侯的事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有只好大的狼老跟着我。我娘说它想吃我，可我觉得他不坏，它看我的眼神很温柔。"
"是吗？"我一时语塞，想不到你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我在跟着你。"我偷了老和尚的香油钱，他一生气拿刀砍我，多亏一个小沙弥救了我。"
"那和尚真歹毒！可是，你娘呢？她不管你吗？"
"我娘留了条项链就走了......"
"是这个吗？"你有些胆怯又有些心疼，抚过我的头发看我的脸，久久才吐了几个字，"你长得真好看。"
将你揉进怀里我也跟着笑。我娘确实走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这链子是她留给我的，链坠里裹着她的一束毛发。便是这束毛发，保护我闯入结界不受伤，也便是它，让你我相遇，我将它送给了你，望它保你平安。可是我又怎会想到，也就是它，让你娘看出了端倪，识穿了我的身份。
我只道是你娘不喜欢我，不想她却请了道士要收我。千年的修炼岂有这么容易被收服，只是你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我好生心疼。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那种神情比当年见着水妖的样子还要惊骇几分。我听到你嘴里呢喃的，全部是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好几个字，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问你那个疼你爱你的好娘亲吧！我冷哼一声化为本体，朝那道士扑去。你们人类总是这样，不给点教训永远不知道什么害怕。
我还记得那时白影闪动，鲜血溅了你我一身，暖的袭人。我抬眼看你，你眼里闪动着星光，我知道，那是你们人类称为眼泪的东西，只有极其哀伤的时候才会出现。
你娘怕我伤你挡在前面，而你被那道士拉过去挡在他的前面。
娘！
抬头，我看见白光划过天际，你脸上的哀痛落入我心里......
......

我没有想到，你会学道。
我最爱的人做了收妖的道人。你跟着那道士，学习捕妖捉鬼。
我依旧是跟着你，偶尔为你扫清身边相缠的小妖，灭了意图不轨的恶鬼。不小心却被那道人发现了行踪。
孽畜，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
天佑，你真的那么恨我？
我恨你！是你害死我娘的！
天佑，是那......
施主还是回去吧。天佑与你再无瓜葛。
我想再跟上去，你却扔来一道符。
天佑，你总是那么天真，你以为这几道黄符能对我有多少伤害，那道人又真教了你什么？好几次你被夜叉小妖盯上都是我用你们人类所不齿的妖术救了你。记得那束鬃毛吗？若是你真的恨我，为何还要戴在身边不舍？为何还要日夜召唤我陪在你身边？你只是还没有接受......
凌笙，小心！
什么？我喜笑颜开，你叫我？
耳边轰得一声炸开，你的声音混在嘈杂声中萦绕不散，尘埃飞扬中我微微扬起嘴角，你还是在乎我的，对吗？对吗？对吗......

狐妖和水妖找到我的时候已是几日以后，我受了伤，左腿被废，躺在树下叹息。可我想见你，真的只想见你。
回到林子我便囚禁在地下水库，他们说我爱上凡人为此不择手段犯了天条，要毁去我的千年修行，狐妖和水妖百般求情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人间有人间的律法，妖界有妖界的规矩，水妖说他不该多嘴害了我也害了你，可是我还想看着你，还想化成清风跟着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我不能让他们毁了我这一千年的守侯，一千年的等待，一千年，我还有多少个一千年可以这样陪着你？
狐妖和水妖冒着危险将我救出送到灵山，我娘曾说过在那里呼唤可以见到她的本身，她能救我免入轮回，可我等不及了，我想见你，真的只想见你。
临夜的时候我偷偷离开，留下一朵桃花，他们懂，你也懂，桃花坞，只属于我们的桃花坞。天佑，我想见你......
我在赌，赌资是你，赌注是我的性命，顾不得一路拦截要抓我的恶鬼小妖，我知道狐妖和水妖都赶了来，他们知我的脾性没有现身。
他们将你也接了来，放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桃树下，好香，你闻到了吗？已经是春天了呢！飘落的花好香，围绕着你我。
我靠近你，舔舔你精致的脸，用力呼吸专属于你的香甜。深色的睫毛闪动，你睁大眼，琥珀色的瞳子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我无力的叹气，你爬起来将我抱入怀里。
凌笙，是你！一定是你对不对？你受伤了，我不知道他会下火药......凌笙，对不起......温柔的托着我的下巴，可惜我已幻不出人形，这样的我是不是很丑？
我看着你，张口已讲不出言语，我的左耳聋了，也听不真切。你摇头仿佛听到我的声音，下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地蹭，说不出的可爱。
蹭蹭你的下巴我偎依进你的怀里，好累，熟悉的香味熟悉的体温，每一个部分都是我所熟悉的，所有的瞌睡的细胞都叫嚣着要复苏，迟疑的，我闭上眼。
凌笙，你怎么了？我们好不容易见着了。别睡，我不准你睡！睡了就醒不来了，睡了就醒不来了，凌笙，我求你......
茫然的看着你的脸，声音似乎从远处出来，恍惚中，你的唇在动，可我听不懂。我看到娘亲站在你的身后，她朝我微笑，她说要带我走。
去哪？......
回家。
......家？
对。跟娘回家。你早就该回来了。
家？好久没听过这个名词了，家......天佑，娘说带我回家......
不要！不准！你说过会顺着我，这一次也顺我一回，我以后一定乖，真的，凌笙，你别走！
勉强的睁开眼，我看见你眼角的晶莹集聚成滴，一颗颗滑落。
那东西叫眼泪，是人类至哀至痛的表现。我不会痛不会哀，所以无泪。可是我突然觉得脸上湿湿的，暖暖的像拂面的春风。
天佑......
我想，便是只有一滴眼泪，我这一千年的等待也已经有了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