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道:“安山王筹谋多年,占据天时地利。西南战场形势严峻,没有一尊杀神镇住,内忧外患之下,天祈必然四分五裂,局面不知比现在糟糕多少倍。王朝需要他,这当然不是他的错。”
“党争最激烈时,我曾去南央城游说胡副院长,想让南渊学院表态支持皇姐,胡先生拒绝了我,院判甚至没有露面。先生说学院只忠于真理,某些事不该有立场,其实我明白,学院不在乎权力更迭,只关心人族存亡,便是所谓‘亡国者,肉食者谋之;亡天下,匹夫有责’。只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无所谓皇帝姓什么。你也是南渊学生,你是怎么想的。”
深夜寂静,篝火噼啪作响。
温乐态度随和,声音轻缓温柔,使徐冉渐渐放下戒备:
“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直到蒙冤入狱,他还告诉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因为他是将军。胡先生常说‘汲汲问道,不折风骨’,因为他是副院长。我都可以理解,但不代表我完全赞同。顾雪绛做的一些事,我也是这个态度。”
理解,但不赞同。
这种态度实在很没态度,一点不酷。温乐却觉得很好,不由自主笑起来。
徐冉的声音低下去:“你不要问我怎么想,我脑子笨,想法太简单,不值一提。无非是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温乐皱眉:“谁说你脑子笨啊。”
拥有一个共同朋友,某种情况下果然可以缓和关系。
天明时继续赶路,一夜畅谈之后,温乐收起骄纵的公主架子,徐冉也更加耐心细致,两人竟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意味。
“你别叫我温乐了,这是封号,就像我皇姐封号‘安国’,不熟的人才这么叫,你要么叫我殿下,要么叫我名字。”
“哦,请教殿下闺名。”
“我叫段暄静,家里人都叫我小静。”
“瞎扯,你一点不静。”
如果温乐没有提出极度疯狂的计划,她们或许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你与皇姐身形相仿,我又熟知她言辞行事,我帮你扮成她的模样,没人能识破。”
徐冉震惊地看着她:“你他妈疯了?”
“军不可一日无帅。尤其这种关键时刻,最忌人心浮动。对外,魔族压境虎视眈眈,对内,朝野上下谁不想掌控镇东军?我需要你。”温乐神色平静:“本宫向你起誓,由此产生的所有后果,本宫一力承担。”
徐冉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回想这一路,指使、夜谈,都像试探,考验。原来对方在遇见自己时,就有了这个疯狂想法,不是心血来潮。她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好、答得对,使温乐托付重任。
总之,徐冉心里很不舒服。
一阵冷风吹来,落木萧萧。温乐突然怒道:“婆婆妈妈,你到底干不干?”
“干!干他娘的!”
徐冉吼回去。
程千仞听完,半天没说话。
徐冉知道他在思考严肃问题,默默倒水给他。
程千仞叹了口气:“很爽吧。”
徐冉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程千仞拍她肩膀:“你过去的梦想,不就是当个大将军。这回可是王朝第一神将,镇东军元帅,不枉此生啊。”
徐冉苦笑:“我好后悔。”
她不是后悔上了温乐的贼船,而是当年在南渊学院,为什么不多学一点,多用功一点。
战场每个决定都关乎手下兵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亡国不能复存。这不是她扛两把刀往前冲,拼上性命就能赢得的战斗。也不是学院年终大考,今年考不过明年还能再来。
徐冉道:“千仞,幸好你来了。”
温乐笑笑:“程山主,你还能开玩笑,一定心中已有决断,计划周详。”
“对。”程千仞站起身,“这么晚了,我得回去睡觉。”
如果没有这些事,与旧友重逢,可以爬上屋顶大口饮酒,迎着风雪,大醉一场。
但情势至此,他必须回去睡觉。
因为‘生病不方便见人的逐流’,早被剑阁弟子送去睡觉了。
第108章 魔王是个没有朋友的人
程千仞推开门。
天空漆黑如泼墨, 星星点点的雪粒飘飞, 落在脸颊凉丝丝的。
白雪关总是这样,没有四季之分, 随时会下雪, 阴云与风雪遮蔽月色。据说在雪域, 只有魔王的黑塔之上可以看到月亮,因为塔尖极高, 已经超越云海。
他走出两步, 突然去而复返:“这件事,除了你们二人, 军中再没人知道了吧。”
按正常逻辑, 惊天谋逆案当然不可能让旁人知晓, 纯属多此一问。但徐冉与温乐凑一起,程千仞总不放心。如果顾雪绛和林渡之在就好了。
徐冉与温乐对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程千仞一万个头大:“仔细讲!”
“镇东军总参事,名叫白闲鹤。我扮作安国的当日, 就赶上他从朝光城来到白雪关。”
总参事职位特殊, 介于武将与文臣之间, 又拥有元帅之下的最高调兵权。平时负责出谋划策、协调调度各部,上至必要时顶替受伤将领出战,下至粮草后勤、伤兵运送。如果安国公主不在,按照军规,理应由他暂时主事,等待朝廷安排新的将军挂帅。
徐冉继续道:“我与他只讲了几句话, 温乐认为没问题,完全是安国本人。第二天清晨,他在营地外练他的碧云红缨枪,四下空阔无人,他看到我,却没有行礼。后来我路过那片雪地,见地上被枪尖划下四个大字——偷天换日。直到今天,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态度,一切照旧。但温乐说,他一定看出端倪了。”
程千仞:“没有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再说说这位总参事。”
徐冉:“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做作又娘了吧唧,浑身都是破绽,我单手能打十个。定睛再看,他的破绽全都消失了,浑身气息内敛无形,引而不发,我又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他。”
温乐补充道:“此人去年被皇姐破格提拔为总参,做事周全,修为也不错。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比如晕血,常年白绢蒙眼,以神识辩物;再比如喜欢戴兜帽,据说他嫌东境气候恶劣,要保护发肤。
“是个聪明人,你暂且装作不知道他知道。”
程千仞说完,见徐冉被绕晕了,有点想笑,忽然心中一惊:“等等,刚说什么枪?”
徐冉随他紧张起来:“碧云红缨。《神兵百鉴》里面有,我认得的。有问题?”
“当年夜杀暮云湖,顾雪绛杀了白玉玦,抛枪入湖。抛的就是那柄。”
尸体随红莲业火化为灰烬,长枪沉没湖底,六七年过去,早该在泥沙水草间生锈。难道世上还有第二柄一样的红缨枪?
白闲鹤显然与死去的白玉玦有关,起码是同族。
烛火幽微,气氛沉默。
程千仞道:“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只管扮好元帅,直到真元帅回来。”
安国公主那般人物,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陨落。
温乐听他话音,知道他有意去东川山脉寻人,当即起身行礼,却说不出感谢的话。
程千仞扶她起身,想起离开南央那日,对方赶来辞行,尚且稚幼的模样,不由拍了拍她脑袋。
温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种感觉很奇特,像回到小时候,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兄长遮风挡雨。这些日子的煎熬焦虑,终于消散大半。
风骤雪急,巡逻小队举着燃烧的火把驱散夜色,铠甲在冷风中铮铮作响。白雪关内,哪里都可以望见城墙,它实在很高,夜色中如钢铁铸就般无坚不摧,但每个守护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
程千仞反手关上房门,隔绝肆虐的风雪。
“还没睡。”
朝歌阙坐在案前看剑,烛火映照着冷冽寒光,寒光映照他眉眼。程千仞摸不清他喜怒,愈发觉得多余寒暄尴尬。‘还没睡’、‘看什么’‘吃了吗’全是废话。
“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
朝歌阙抬眼看他:“偷天换日,蒙蔽世人,谋大逆。”
“……你都知道了。”
来时云船上,对方反复看那封信。原来不是看,是验。
徐冉你认识,她没有坏心,南央城里你还和她同桌吃过饭。这些话程千仞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