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哭笑不得,连散步的老大爷都问他这种问题,不由长叹一声。
“南渊对我很好,我想南渊的学生可以安心读书,和朋友们永不分离,每日最大烦恼就是年终考试;剑阁对我也好,我想剑阁弟子们在山上练剑,在世间游历,而不是还未成长,就陨落于东川战场;每一个欢迎我进入皇都的人,我都希望他们幸福,甚至他们每一位亲人、朋友,都能真正平安快乐……”
“苍生予我厚爱,我便想报答苍生,这种愿望依靠口头祈福、或单枪匹马地闯荡不可能达成。所以我出战,出战是为了天下无战。我做皇帝,是为了终止战祸。我想要权力,但权力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
他说得平静、缓慢,句句发自肺腑。
老人笑道:“好,那便去吧。”
然后他真的登基了。凭借学院、剑阁、皇族中安国公主的支持,顺利走向王座。改年号为平宁,希望天下太平。
平宁一年他逼逐流与他合籍,逐流委屈地哭肿了眼睛,一遍遍诉说他们的兄弟情谊。
“就因为情势所迫,你要牺牲我的终身幸福?我从前不懂事才说跟你合籍,我想娶妻生子,我不想绝后。”
“你认命罢,孤会对你好的。”
逐流哭着喊哥哥不要。程千仞擦去他眼泪,不为所动。
合籍大殿当夜,他喝了很多酒,走进寝殿,见对方神色淡淡,便知是朝歌阙。
朝歌阙面无表情道:“我退让妥协,不是怕你。我怕江山不稳、社稷动摇、百姓受苦。你好自为之。”
“孤允诺你,天祈从此二圣临朝。”
二圣临朝,政务清明,对外战无不胜,对内生机复苏。平宁三年,帝王迈入圣人门槛,便宣布首辅寿元已尽,陨落归天。
朝歌阙心灰意冷,渐渐消失,逐流又不认命,以泪洗面,每天请他下旨和离。帝王寻来铸造师邱北,布下囚困大阵,困阵如金色牢笼,不许对方走出寝宫半步。
五年后,天下彻底太平,帝王夺回顾雪绛兵权,逼他卸甲归田。顾旗一派在军中根深叶大,涉及神武、禁卫、镇东三军,他便杀了所有反对他的文臣武官,提拔新的亲信。
徐冉看不惯,上书请辞,他不甚在意。至此仍不满足,鼓励官员互相揭发举报,说他坏话就打成叛党。
平宁七年,朝野上下只能听见赞歌与欢笑,帝王终于集权一身,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平宁二十年,国库充足,民富兵强,帝王御驾亲征,向东征服魔族,扩大疆土。向南海征服鲛人,驯养它们为人族奴隶……
他对逐流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论你见过或没见过,朕都打过。天下无事不可为,却差一件事,朕才算圆满。”
他想要逐流为他生个孩子,继承他们二人的天赋,还有他的王位。他为这逆天而行的疯狂想法翻阅典籍,甚至写信寄往蓬莱岛,请精通药理的林渡之研制孕子丹。
逐流日夜被囚困寝宫,终于不堪受辱,自断生机。
他抱着逐流冰冷的尸体,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东川谋生、南渊求学、剑阁修行……
忽然听见有人说:“别回头。回头走错路。”
程千仞悚然惊醒。
清冷的月色,透过菱花窗格照进寝殿,阴影被切割成不规则线条,琉璃砖泛着蒙蒙亮光。
熏香青烟升腾,白色纱幔轻柔地飘飞,四下里极静,只有风声和更漏滴答。
梦魇而已。魔怔了。
第118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太荒唐。
程千仞无法再入眠, 直到天色破晓, 第一缕霞光照亮宫城。
无论‘梦与现实是反的’,亦或‘梦是潜意识的表达, 投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恐惧’, 到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少梦, 也有人相信梦境是命运与天道降临的启示。
程千仞来皇都第一日,就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只有他对竹杖老人所说那番话, 是他本来意愿, 登基后种种举措,不过冷眼旁观自己走向疯狂。
宫人服侍他洗漱穿衣、用过早膳, 他心不在焉, 神色莫辨。内侍们便以为哪里服侍不周, 东宫人人自危。
太子归京当天,首辅设宴东宫,第二日又来看望太子,对于朝野上下来说, 这是一种讯号, 也使得以安国公主为首的皇权拥护者感到安心。
程千仞今天这身礼服和昨日不同, 内侍长呈给他太子朝服。他听见通传,屏退左右,在正殿与逐流叙话:“你来这么早,是要催我上朝?”
“今天算了,还有点事。”逐流卸下面具,露出无害的笑脸, “我先带你摸清国库账本,再给你讲讲朝臣派系。开国以来几万套账册,我昨夜拣了近五年重要的总账,不过十本。往年积攒了多少宝藏,眼下钱从何处来,每年收多少税;每笔支出花在哪里,是赈灾还是平叛,等你看完,都一清二楚。”
程千仞仔细打量着他。
“然后是人事,朝中派系比党争时42 当前是第: 44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期简单太多,一夜我便说得清楚。但我只能说过去和现在,未来向哪里去,用谁废谁,还要你自己慢慢考量……所以只剩最后一件难办的事,你正式监国理政之前,起码得和圣上吃顿饭吧。”
程千仞:“我也想见他。他在哪?”
“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皇宫这座阵法,大部分还掌握在他手中,这是他的主场。除非他想见你,才会出现。”
程千仞点点头,欣慰地看着逐流。
逐流知道他在想什么,叹气道:“最要紧的合籍大业你不愿意,我只能操心一下这些闲事了。你是仗着我喜欢你……”
合籍。这两个字像一道电光,梦魇记忆瞬间苏醒,程千仞下意识甩开弟弟的手,疾退两步。
他怕自己会伤害逐流。
逐流心道原来你现在如此排斥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哥,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昨天撒娇劝诱不成,今天他自然而然地改换策略。他需要程千仞的信任和依赖,更想哥哥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
除非所有希望破灭,他不想强迫对方。
“没事,昨晚没睡好。”
程千仞尽力保持平静。梦里的逐流被他囚禁在寝宫欺负,现实的逐流一口一个哥哥地喊他,对他毫无防备,这使他愈发愧疚。
他应该正确引导弟弟发展健全人格、放下偏激执念,而不是利用对方短暂的错误感情,达成自己的目的。撇开良心,道心也过不去啊。
逐流不在意他的拙劣借口,态度亲昵而自然:“住的不习惯吧,我也经常夜不能寐,现在想想,还是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最舒服。皇宫有通向朝辞宫的密道,我带你去看。哥哥下次睡不着,就来找我。反正我一旦失眠,就会很想你,你想过我吗……”
程千仞脸颊慢慢红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天知道两个几乎不需要睡眠的修行者,为什么会讨论失眠问题。不睡就不睡呗,又不会脱发。
“不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呀。我还是会想你,哥。”
没有了‘你必须跟我合籍’‘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头疼压迫和无理取闹,弟弟声音轻软、充满少年感的撒娇让人提不起戒备。程千仞面红耳赤,除了恼火,心里还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好像有点甜。都怪世道太苦了。
***
夜半三更,星河静静流转,御书房灯火通明。
门外阶下值夜的宫人已经换过三批,里面那位依然没有休息的意思。温乐公主来过一次,没有进去,只对内侍长道:“太子归京第二日,就这般辛苦。今夜所有值勤的人,明天都去本宫那里领赏。”
于是天色未明,太子勤政的名声便传出宫墙。一整夜,唯有首辅曾出入御书房,与太子商议要事。
“哥,我给你带了点夜宵。”
“谢谢。”
程千仞只是强迫症,看账本是他老本行,一口气看完才舒坦。他早已打发怀清、怀明回去休息,也不习惯其他人跟在身边,偌大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好吃吗?”
程千仞点点头。都是熟悉的味道,当然贴胃。
逐流:“许久不做饭,还怕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