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另一种猜测便是‘血海’不是海,而是人。”苍霁娓娓而谈,“你曾道苍帝在北方修建渠道欲意吞海,若血海真的是个‘人’,那么他此举便不算异想天开。因为吞食万顷浪涛不容易,让他吞掉一个人却轻而易举。”
净霖眉头紧锁,说:“可血海若是个人,那么东君该算什么?他本身为血海邪魔,如今心向正道,脱离血海,已不算邪道。”
“这便是血海的奇怪之处。”苍霁吹掉袍上的黄沙,说,“我心觉他是个人,只是形貌不同于常人,以身体为海,孕育着这万千邪魔。”
“如是这般,那么我们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净霖心思转得很快,他在苍霁音落时便设想诸多,说,“此物如雾又如海,不能捕捉,无法消除,又孕育邪魔万千,我待他束手无策。”
“法子总归会有的,何况眼下只是猜测。”苍霁捏着佛珠,面上沉思少顷,说,“我有一事不能瞒你。”
“尽可拣你想说的说。”净霖说道。
苍霁叹道:“这么说你早察觉到我瞒了你许多事情?”
净霖立刻说:“看来哥哥你果真瞒了我许多事情。”
苍霁不由地捂住腹部,痛苦道:“……这套下得妙,倒是我一头钻了个准儿,你竟也学会在谈话上下功夫。”
“所见所闻皆成所学。”净霖说,“学海无涯,跟着你方知此话不假。”
苍霁微俯着半身,说:“我便知你聪明。”
净霖无端被夸了又夸,小指在沙间划了又划,抬头时已一片冷静,说:“要与我讲什么?”
苍霁便说:“你的丹药有问题。”
净霖显然没料得是这件事,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又想起那瓶丹药给了苍霁,便说:“有何问题?”
苍霁抛出瓷瓶给他,说:“你们门中弟子,皆食此物吗?”
“别的院子我不知晓。”净霖拔开盖嗅了嗅,说,“但是诸位兄弟皆食此药,自入门起便按月发放,待灵海成形,方才减少用量。此药固本清根,我也用过。”
“我尝它药劲十足,能够化灵催生修为,一颗足顶百年清修。”苍霁说,“这等灵丹,你可查过其用料?”
“九天门有一灵圃,专植珍稀药草,素来由澜海照料,凡所制药,皆从那里寻找用料。”净霖语气微促,“它有什么问题?”
苍霁对着净霖的明净双眸,有片刻犹豫。他说:“你下次回去,须将此药好生查一查。它断然不可再用,因其药劲霸道,催灵时搅动灵海,迫使修为冲向渡境关卡,五脏六腑受此碾压,长此以往,必受其祸。”
净霖重复:“五脏六腑……”
苍霁沉声:“会死的。”
净霖指尖收紧,他脑中“嗡”地一空,竟有片刻无法接话。他颓唐地望着苍霁,一把拽紧了苍霁的衣袖。
“此药……”净霖背上冷汗津津,他说,“此药乃父亲所赠,这些年皆未出事。我等都是他的儿子,不言其他,九天门如今如履薄冰,离不得任何一个人。况且天底下怎会有父亲害儿子?!”
“不错。”苍霁说,“所以才托你好好查。九天门内部各院纷杂,是谁借着药物铲除异己都有可能。九天君在上为父,不论谁死,对他而言都无好处。”
净霖神色稍安,眸中沉沉。
苍霁思量着,到底还是对他说:“你们兄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如今成了兄长,少不得要叮嘱几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锋芒毕露,早已惹得许多人暗自不快,明面不敢触你锋芒,暗地里却有百般下作的手段。防不胜防,你小心为上。”
他这般说,已然将自己也划到了“下作”里。他素来狂妄,不肯轻易认错,且向来不知道何为“错”,但也迟迟不能对着这样的净霖说明那夜情形。其中固然有陶致的猛药为重头,却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放纵。他算不得君子,也称不上正道,但也不至于装成伪君子,将一切责任推给陶致的药,只把自己想成迫不得已的好人。
“我有许多话不能当真,唯独这一句你要记牢。”苍霁想着,对净霖低声说,“我浪荡惯了,坏得很。我兴许不对别人坏,却定会对你坏。”
第85章 坏种
净霖不知这个“坏”是什么,他没有草率作答,而是郑重其事地说:“自家人,哥哥不必介怀。”
苍霁招架不住似的转开眼,说:“人说要欺负你,你怎么也这般轻易地答应了。”
“兄弟齐心方能其利断金。”净霖说着看向苍霁腹间,“消了些吗?”
“本无大碍。”苍霁说,“被血海吓出了心病,见着你,便都痊愈了。”
“可惜我也无法带你出去。”净霖将瓷瓶收回袖中,说,“这里若是某个人的肚子,那我们如何绕得出去?”
“邪祟易生心障,在这里待久了,兴许眼见皆为虚幻,自然辨不清方向。”苍霁捂了捂腹,觉得好些了,继续说,“待会儿我若说了什么胡话,必定是受了邪祟蒙蔽,你只管戳我便是了。”
净霖说:“我记下了,但若是我也陷入其中怎么办?”
“你不会。”苍霁起身,“除魔剑道已破臻境,休说邪魔,就是血海也要让你三分。再者你心神坚定,本就不易受心障侵扰。我们在奔城那日,见得城中尸体古怪,眼下趁着在这里,不如也将七星镇查一番,兴许能探出些线索。”
两人便一并绕入镇内,净霖背负咽泉,血雾也避退三尺。苍霁占了便宜,腹中酸痛逐渐散了,他心知是挨着净霖纯澈的灵气的缘故,不禁暗道净霖当真是个宝贝。
七星镇原本沿江,泊口虽不及玄阳城恢宏,却也小成规模。现下已被黄沙埋没,处处皆是断杆破板。西江水臭不可闻,尸体被撕得好像碎絮,飘零在江面。净霖挑开一间坍塌的屋舍,窥见里边的尸体,全都层层叠叠地挤在门后,应该是血海出现时慌不择路,活生生被踩死、压死的人。
“我在北方时,也见过血海袭城。”苍霁蹲身拨开捂得腐烂的尸体,说,“贪相一出,连牲畜也不会放过。然而在这南边,却屡次见到邪魔弃尸不食,倒与从前很是不同。”
“不仅是北边。”净霖打量着尸体,说,“东边最初沦陷时,我曾赶赴前沿,见血海潮翻,邪魔什么都吃。”
“奔城中的孩童不吃,现下连七星镇压死的人也不吃。”苍霁沉吟,“莫非它们在此只为作乱,而非食人?”
“若是如此。”净霖与他对视,“……邪魔所谋已不再是仅仅为了口腹之欲,而是攻陷围剿。它们不仅成群结队,还悟出了兵法?”
“若他是一个人,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苍霁说,“不能以偏概全,再看看别处。”
他俩人又移步向镇中,在废街之上随处观看各种尸体。许多尸体早已分家,能从撕裂处看出邪魔的咬痕,但奇怪的是,被吃掉的少之又少。尸首于血海浸泡中不能久放,更多的已经化作一滩血肉血水,连骨头也呈现出斑斑驳驳的侵蚀痕迹。
“我明白了。”苍霁立身在尸骸中,忽然对净霖说,“邪魔袭城除了布设的作用,兴许还是为了喂养血海。你看此地,多数人丧命之后便被抛掷在地,邪魔既不吃,也不要,而是任凭骨肉融化在血海中。他若是人,必不会无缘无故地这般做。”
“可是人入血海,本就难以存活。”净霖环视一圈,说,“血雾瘴气,普通人触及即死。”
“此话是谁说的?”
净霖说:“亲眼所见。”
“那么有些修为的人进入如何?”
苍霁说着让出半身,净霖方才看见他身后的一团白袍。九天门葬身此地的弟子不少,这一具已经尸骨无存,连袍子也被侵蚀了半截,唯剩一把断剑插立在侧。剑穗与挂牌飘动在风中,剑身却屹立不倒。
净霖走近,俯身拾起挂牌。这牌是空心,轻得很,上边刻着九天门弟子的姓名与修为。他将牌面的灰尘抹掉,逐渐看清指腹下的字。
“聚灵。”苍霁读出修为,说,“他已修成灵海,再看他残剑雪亮,死了这么久依然屹立,想必本相也不可小觑。这样的人,尽管入了血海瘴气,也有自保之能。九天门为何一直不肯进入血海?”